山中

一

一个人的时候，思绪就会回到山中，这几乎已成了一种精神游戏。闭上眼睛，想象坐在树林里的一块石头上，山风送来幽凉的气息和花草的香味，树缝里洒下的光斑轻轻落在身上，渐渐地，感觉到与周围的一切，与脚下的土地融合到了一起，成为山林的一部分。在远远近近的鸟鸣虫啼声中，轻轻地吐纳，安静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这是一种幻境，或者说是白日梦。而这种心理现象产生的内在因素是什么呢？我想一个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他的梦想肯定是在大山之外。而一个远离山林、远离故园的人，心灵上会处于一种无所依归的状态。现代生活呈加速度运动，物质化和碎片化趋势像一种离心力把人抛向远离自然的地方，焦虑和浮躁就成了普遍的心理现象。山野就是在这样的精神背景下成了心灵重新安顿之所，有时即使不能亲临，在回忆和想象中也会听到远山的呼唤。

二

生态思想家利奥波德曾提出“像山一样思考”的观点。所谓“像山一样”不是主观地把自己想象成一座山，而是真正进入一座山，与山林融为一体，学习自然的法则，进入生态的循环系统，和自然的脉搏一起跳动。显然这体现了一种从“生命共同体”整体出发的生态理念。

电视里有一句广告词“山高人为峰”，它的意思是把人当作最高峰，这有励志的意思，但同时也流露出了以人为万物统领的意识。显然，在这样的意识里，自然只是一种受制于人的工具。“像山一样思考”与“山高人为峰”反映了对自然迥然不同的态度。

现代人有一种回归自然的倾向，一般说来还是停留在寻找心灵安慰的层面。大自然确实能起到抚慰、疗治灵魂暗伤的功效。但这更多还是从对人精神有益的角度来看待自然，离生态的观念还有一段距离。即使有时人们置身山野，但想得更多的可能还是人类自身的问题，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像山一样思考”。

只有超越人的利害关系，从大自然的整体认识生物的价值，人们才会以一种全新的眼光认识世界。我们走向一座山，首先这是一座具体的山，在具体时间、地点的生物形态会让人的心灵安居，并与自然重新构建一种“天人合一”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是整体的一部分。

事实上，如今已很难找到原始的山林，在山林里我们也很容易看到人的意志的烙印和刀斧的痕迹。我们总想回到当初的山中，然而我们只是走在回到一座山的路上，或者说我们只是在回忆和想象里回归……

三

这是另一种穿越，记得我曾经有一次完整地记录了这个过程。若干年后的这个早晨，我从一堆旧稿中翻捡出这几页文字，一段心灵的经验重又鲜活起来……

那是从一个早春寒冷的清晨醒来，空气在灰白的光线中颤抖。但大脑还延续着梦境里的沉思冥想，只愿意回到那唯一的去处——绿色山林。感觉到身体“伸展出无数根须，在碰到的任意一点泥士中繁衍生长，并验证人和所有生物都具有的无限可能。”

这是在意念中的行走，在林中“也许会发现蛇蟒和野兽的踪迹，但不必惊扰它们，也不必恐惧，只要沿着它们的生命气场轻轻绕过去，就是一种尊重，它们也会报以同样友善的德行。”

这是一次形而上的精神旅程，但同时也充满着一种超验的感觉。“在山林中，让人的气息由陌生到亲切，这将是一个过程，也是一种返回。如果你遇到另一个人也在行走，另一个与我一样的人，那么便能结伴而行，孤独就会吹响另一支曲调的口哨……其实，林中并没有道路，行走本身就是一条路径。那里有阳光跳跃，从树的缝隙落下来，落在头发上、鼻梁上，也落在心尖上，如一句温暖的早安问候。我能够听到树木、小草们在轻微的风中呼吸和生长，山溪的流水声在不远处……”

终于，这林中的行走进入一种宁静，其实，也是抵达了自己的心灵深处。“原来宁静不是一个镜面，众多的声音编织的宁静，像丝绸一样流动而绵长。你曾经坐过的那块石头，恍若去年秋天的记忆熠熠发亮。这时候，内心涌动的话语显得多余，不需要表达，已经由松鼠和蛐蛐们代言，它们原生态的腔调、方言土语更符合荒野的原意。且在这里闭目打坐，生命气息贯通，像岭南的水榕树独木成林，向下、向上，或者是对一种时空的穿越……”

这是一段文字的行走和纸上的穿越，面对在岁月中留下的印迹，仿佛看到另一个我在远处，他自言自语，悄悄打开心灵一隅的隐秘。

四

唐代太上隐者有一首《答人》的诗：“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这种高古之境已很难复现，即如另一位禅师寒山的诗中所表达的“野情便山水，本志慕道伦”的诗意也已经邈远。

但山中仍然是我们现代人寄寓梦想的地方。山中不仅是一种自然地理，同时也是一种精神地理。回到一座山，不应是逃避，而是一种心灵的领悟，是在与自然的对话中探讨未来生活的可能性，并寻找应当如此的“诗意栖居”。

到底如何“像山一样思考”呢？我给出的答案是:让自己变成一座山。

你站在山上，想象

自己是人的山峰

其实你还不是山

只有让脑袋低下来

低到山的高度

让心静下来

静到听见一棵梨树的

疼痛，和开花的

声音，还要

跟蜜蜂学习酿造

跟云雀学习飞翔

把梦的影子与一座山

沉默的岩石叠合

在泉水和晚风的

流动中，缓缓地漫步

最后，在一颗松果

或板栗的坠落里回家

——这样，你就与一座山

在一起了

——《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