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还乡”并不是一个轻松的词。
几乎每个人的家乡都有一条还乡河。当初,你沿着这条河离开,走向远方,怀惴着不安、好奇和憧憬。当你白发归来,如果这条河还在,你是幸运的,你还能走回熟悉的乡音,走回魂牵梦绕的一切。
离开时,你挥一挥衣袖,无法带走一片云彩,也无法带走一条河的浪花。后来,你才知道这条河一直陪伴着你,总在心中流响。它是故园几十年来始终牵系着你的绿丝带,是老槐树下收回风筝的那条长长的绳线……
也许,这就是中国人的情感,故土故园故人总使人情不能已。但时代变化太快,故乡的一切在变,还乡河也在变,可能已变成了另外的模样。守望故园、回归乡土,对于许多人已成了一种回忆和想象。还乡河在水一方,依稀可望而不可及……
你在百度搜索,无数
村庄露出时尚而陌生的脸
乘一艘还乡的船,沿时光的河流
回去,你的村庄在另一条河边
母亲蹲在一只木盆上
木盆漂浮在小河上
采菱的手指,触痛了秋风的
记忆,往事淡远成炊烟的忧伤
一棵槐树,一个青石码头
一只燕子,一座苍老的院子
轻轻地喊一声娘,落在纸上
那回不去的村庄,是一首诗
——《村庄》
二
闲暇时,在慢慢地读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的长篇小说《还乡》。这是王守仁的译本,译林出版社1997年出版。
我注意到书前的译序中有一段关于版本的比较文字:“比较《还乡》,1878年的初版和以后的修订版,故事情节基本保持原样,但地名作了很大改动,使得小说背景原先那种地理位置的模糊性没有了。”如1895年的修订版中哈代把埃格敦荒原的古冢由“黑冢”改名为“雨冢”,将虚构变为现实,“雨冢”是位于多塞特郡离哈代出生的那所房子不远的一块荒原高地的地名。
我想,作家在地名的改动背后一定还有更为深刻的原因。查阅十九世纪英国乡村的史料可以知道:当时工业化的生产方式开始进入农村,农业社会的形态和经济结构解体,自然面貌遭到破坏。在哈代写作《还乡》时,他对乡村的描写已经与早期田园牧歌式的表现不同,开始面对乡村变化的现实。小说发表17年后再版时,“哈代开始对农村里古老传统的消失表示关注,《还乡》的自然环境有了一种新的意义。他强烈地意识到作为小说家,自己有责任在小说中保存正在或即将消失的农村古老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和自然面貌。”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哈代在修订《还乡》时才用真实的地名并且能与他故乡多塞特郡的地图对应起来,这样的修改具有留存记忆的历史感。
如今我们的乡村与19世纪末哈代的故乡比较起来变化显得更快。当代作家余华说过大致如此的话:我们的这四十年相当于西方走过的四百年。我不知道,当代有无出现像哈代《还乡》一样的文学巨作,但在文字里“还乡”确实已是一种文学的流向,呼应着人们内心里的“乡愁”。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李白《度荆门送别》) 我们已经走到了很远的地方,而故乡呢,它还留在原处吗?
三
哈代写埃克敦荒原是想为在工业化浪潮中消逝的原野留下历史的记忆,并在此背景下演绎人的悲剧命运。而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湘西,显然也是遥远的记忆,他写作时代的湘西早已破败,兵荒马乱、尔虞我诈,再不复是原始自然。于是,沈从文先生以记忆和想象的复合构建了一个更合乎人性、野性、神性的湘西,但在文字背后是一怀忧伤和沉郁。我们如今面临的时代状况与哈代不同,与沈从文先生所处的背景也大相径庭,但“找回故乡”的情怀则依然相似。旧梦依稀,记忆能寻找得回来吗?也许不仅仅是寻找,在一种文化乡愁里,我们还能以艺术的想象,在现实的时空之上构建我们的“原乡”,唤醒生命的意识,启悟于未来的选择吗?
这让我联想到最近在精神上困扰我的事——老家即将拆迁。家乡的地名在几年前就改成开发区了。上次返乡,看到村庄周围建起许多工厂,一、二十里外就能瞧见高高矗立的发电厂大烟囱了。村里的家家户户忙着装修,这是为即将到来的拆迁做准备,到时好多争取点补偿。这再也不是绿野平畴、小桥流水的故乡记忆,也不是老树旧宅、炊烟轻袅的情调了。乡间的宁静已被打破,而且将一去不会复返。这一切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故乡回不去了,故乡不再是故乡。
找回故乡,对于我们这些当下人而言,只意味着找回记忆,只意味着以语言的方式找回那事实上正在消逝的自然、生活状态以及人伦关系。在现实中故乡始终是回不去的了,它不仅仅是指物质形态的,更重要的是故乡的人也同时在改变,那淳朴、良善的风习渐渐被功利所取代,有些乡村古风已荡然无存。
有人说,“你要做一个诗人,首先要找回你的故乡。”故乡何在?也许寻找故乡是我们的同一首诗,你是否感到内心中那相似的迷惘、彷徨和不知所措?诗人,便是借着这文字微弱而恒久的光芒返回故乡。
“都市里始终有弥散不去的乡愁”,无法找回故乡的人注定灵魂在路上流浪,在异乡漂泊无依。而寻找故乡和自然的文学写作,事实上是以想象的方式重新建构“放得下灵魂”的“家园”。
苏东坡在《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中写道:“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是的,只要能把心灵安放,何处不是故乡?寻找还乡之路的诗人,在语言中找回他灵魂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