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张九龄过浈阳峡
我跟从诗人张九龄,沿着唐朝的江流
进入一段峡谷,小船贴着崖壁曲折徐行
那是个秋天,江水已散发幽幽的寒意
岭上晴空,一日高悬,在山石的阴影下
木桨仿佛已提前抵近黄昏……
放眼山林,层层叠叠,一条棧道若隐若现
与一群归鸟的队列遥相呼应
野花和霜叶,五色杂陈,那季节调制丹青的妙手,总藏在山野苍苍云气之后
对岸高耸千寻的山巅,愈显得天高地迥
九龄先生喟然长叹:峡谷的自然造化
谁能知道它深藏的苦心?
曲江不远,江风阵阵,吹送缕缕故园气息
——一叶孤舟将向更南的南越
在一首诗中与九龄临水品茗,半壶老茶
在暮色中渐凉,几声猿猴的啼叫似近又远
此夜,泊船投宿于凝碧湾外的白庙滩头
一梦醒来,已在浈阳峡中越过千年,山中的
瀑流冲激峡道,快艇如一枝射出的响箭
横江铁桥上,正有高速列车驰过一个时代
哦,我与九龄先生只隔着一首诗的距离
水边的芦花一边吟哦一边摇晃着白头
海阳湖上的刘梦得
怎样走回海阳湖的石径、亭台、波影
当空间的形迹在时间中消隐
唯有这文字的十咏,是过往的标识
是四年五个月唯一的凭证
或者是空空的鸟巢,燕子
早在一场雨前飞去,梦得先生
桂阳岭上,你也让梦里的飞瀑
挂在风前,晴空一鹤,秋阳正好
故乡剡溪人若问起连州事
哪位画师绘得出一千座山的奇异?
唯有这文字,这水上波纹
这石边月痕,这彩鸟的嘤嘤鸣啼
落在雪白的纸上,成为一件羽衣
留给另一位得梦的人穿上,凌空飞渡
送韩昌黎宿龙宫滩
连日暴雨,江河水涨
遂想起县令韩昌黎离开阳山那一夜
在元宇宙空间,那晚我为他在船上把酒送行
遇上大雨,湟川水浩浩汤汤
滩头涛声跌宕起伏,激流中闪电炸响惊雷
大浪涌起的泡沫恍如浮动的白霜
先生眉头紧锁,凝望着江面……
也许回想起一年零两个月奔流的时光
在这天下之穷处,如何从荒瘠开辟一片绿色
一年零两个月,从与鸟言夷面的人们
用眼神交谈开始,划地为字,发出第一份布告
从书生区册不畏丘陵之险,虎豹之虞
穿越悍急的江流和锋利如剑戟的横波之石
来到此地求学开始,他用文弱的双肩担当天地大道的砥柱,泉水涌流,布谷催耕
荒村茅舍传出诗书诵读之声……
山川险峻在他的文字中化为骨骼般的刚毅
山野幽篁的怡人之乐、让贬谪的愁苦在鸢飞鱼跃之间得到释放
一年零两个月匆匆来去,贬是一张纸
赦也纸一张,深宫从来高难问
恍然梦醒,朦胧的灯光在水气中泛出晕圈
夜晚将尽,江面上的晨风已送来雨水的清凉
昌黎先生,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如何连晓语,一半是思乡”,那另一半呢?
先生已留给阳山的黎民和山川草木
这一夜,您如湟川水奔涌的话语被龙宫滩
留下,铭刻在千年后的石壁上
在峡山寺,偶遇苏东坡
为了寻找那只唐朝的白猿
在峡山寺,我遇到了苏东坡
那日,他在贬谪惠州赴任的途中
被此处奇山秀水挽留
天门中开,清远峡高耸入云
大地旋转,凝碧湾澄澈如玉
在一个瞬间,东坡先生看见了故乡的影子
只是寺里的僧人化缘未归,也无从询问
归猿洞的去处,我与他只隔着一道
镂空花墙,却无法跨越过去
水碓声声,在空无中捣练云母
岭上老松,在风中关上隐形的门
那传奇中的袁女,在对面照壁上题写
诗句,窗外猿啼不断,她掷笔于地
瞬间变回白猿,一声长啸,绝尘远去
人世的恩怨、悲欢转眼化为虚幻
先生,你静静地凝望山林傍晚的雨雾
似乎听到远处子规鸟的啼唤:不如——归去
江上秋晚,邂逅米元章
一位23岁的书生
从湖北襄阳的烟尘里南下
一路鞍马兼程,终于驻足岭南浛洸的县衙
……两年县尉生涯,只是一片浮云
最后在大宋青史的空白处留下几滴墨点
细观,却是一行陡峭的行书:政事简举,德教风行
再看,那文字已幻化成几块奇石
他念着瘦皱漏透四字诀,又一块沙坑中的
顽石,灵窍顿开,在深秋的风中被他的手指叩响清寒的音韵
他倒头叩拜,连称石兄,这一刻,他就是
另一块石头,名为“石痴”
而我静福山人与君的邂逅,却缘于“宝藏”与“墨池”
那日,游艇在北江上急驰,忽见江中石壁上两列朱红大字,便独自下船瞻仰,借着水流的一脉声息,恍惚与君一夕唔谈
恰好山间一轮明月的杯盏,便斟酌江上清风和鸟鸣对饮,连夜色也酣畅淋漓
以松竹作笔,天地为纸,我亲眼见识
君在笔墨里的醉舞和癫狂
乾坤旋转,星河倒流……唯有一册诗书在手
山风徐徐,我在空谷中依依送别:
慢走,元章,米芾兄
哦,他在望夫岗那边挥袖一揖:
“相思不相见,空作望中人!”
………900年原是一梦,我从他遗落在
山水间的一块石头中醒来
(原载《飞霞》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