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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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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3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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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系列

       稻草人女孩

          

王大爷也时髦

他给稻草人穿上连衣裙

没有儿孙的王大爷

把稻草人叫作孙女

稻草人孙女拿一根竹竿

守在一亩三分地里

守着那些露出金黄色的稻子

风吹过来,她就跳舞

逗得大爷嘿嘿笑


你别说,大爷的孙女真灵

她摆摆手,麻雀飞走

她摇摇竹竿,野兔止步

大爷说,晚上她还唱小曲呢

别人不信,大爷就嘿嘿笑

稻草人孙女,在田野的舞台上

演戏,王大爷是唯一的观众

多少往事和遭过的罪

粉墨登场,风一吹就散了

一辈子真快,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


后来,大爷的地被征了

稻草人孙女就守着大爷的草屋

再后来,大爷也走了

稻草人很孤单,连鸟雀也不来

她成了被遗忘的小女孩 


       故乡的小路已沉默寡言

              

去年,我回去

那条路,像一位独居于乡野的老人

已不习惯说话

当我试图询问别后景况

他只是摆摆手,茅草在风中摇头


一个下午,去了母亲的墓地

还遇到两位老人和一个孩子

老人不记得我

孩子不认识我


一条老黑狗不停地汪汪叫

我是陌生人


村里的地十年前被征了

在上面建的工厂停了

地也荒了,这是土生后来告诉我的

他住在镇上桃花源小区


故乡的事越来越少,还有

一条路连着,它不说话,后面

留着一个巨大的空白

我依然相信,童年的我还住在那里


          拾穗

           

那年九岁

是儿子吃牛排、打电玩的年龄

拾麦穗,在金色田野

火红的六月,热浪扑面

拎一只竹篮拾麦穗

五十年后,你看到儿时的你

弯下腰,看不清脸

短裤叉,光脚上沾着泥污

没有游戏的九岁

拾麦穗的九岁,小小的身体弯下

又迅疾地抬起,不断地重复

儿子在虚拟战场瞄准、射击

九岁,在集体的麦地

被生产队长驱赶

电脑旁的儿子被你驱赶

哭着倾倒竹篮里的麦穗

大地上的饥饿没有人驱赶

收割后的麦田空空荡荡,只有

齐刷刷的麦桩,忍着疼痛

只有田埂上野草在眼前摇晃

九岁,就在那片收获和荒芜的麦地

弯下腰,生命的弧形

脆弱、稚嫩,忍耐着不可理解的

生活,甚至传递祖父、父亲

延伸而来的拾穗动作

一根麦穗的惊喜和眼泪

被一阵大风吹走,童年的弧形

在雷雨中打开远方和闪电

那奔跑的姿势一下子就穿越

青年、中年……当我又一次

从弯腰中抬起头,一根文字的麦穗

摇晃饱满的颗粒和尖锐的麦芒


                知了壳

                

土黄色的知了壳来自泥土

在泥土里埋藏了四年的渴望

缓慢地爬上一株杨柳树

从知了壳的背上裂开一道缝

露出头、吸管和前腿

然后是后腿和折叠的翅膀

在一个奇妙的腾挪、翻转中

翅膀打开,淡绿色的生命

在初夏早晨完成一次蜕变


只用一只前爪钩住空空的知了壳

随风轻轻晃动

淡绿色的肤色被阳光晒成棕色

腿脚慢慢强劲,风更大一点吧

将要第一次飞翔和歌唱

留下知了壳,留下童年

告别四年地下的生长和没有停歇的挖掘

用生命的汁液夯筑的隧道

将作为秘密被土地收藏

脱下一层外壳一一幼虫的胞衣

粘满斑斑泥点的记忆


一只土黄色的知了壳

留给了一位农家少年

他捡拾知了壳,开始阅读

写在乡野大地的昆虫志

中药志,他开始每天练习

最实用的数学

“1只知了壳+1只知了壳+1只……

=1本练习本+1支铅笔”

终于,在供销社的药材收购点

清贫的少年第一次放飞

一份寄给远方的显得奢华的梦


许多年以后,我在法布尔的文章里

大声地诵读蝉的一生

“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个月阳光下的享乐,这就是蝉的生活。”

而一只蝉的生命并没有远去

它飞的灵魂和不停歇的歌声

从少年的笔下开始了另一种

汉语文字的掘进

和苦难中永远面向光的旅行


……那留下的一只空空知了壳

原来就是我回不去的童年

还在那个夏天的光阴中随风摇晃


          霜降

    霜降两边白

    立冬不种漏指麦

         ——扬州一带的农谚


白霜把农谚

悄悄写在大地上

写在茅草枯黄的枝叶上

这祖传的规矩

便是时间的意志

没有农人能违逆

违者,将受秋风的鞭刑

甚至秋风斩


一些古老的约定

深藏在灰褐色的土地里

你要用雪亮的犁铧

翻开板结的地表才会发现

用锄头一下一下敲碎冷硬的土块

它会从沉重的困倦里复苏

重新散发土腥的味道

你还要挖开墒沟

那是肠道或血管,维系着

一个生长系统的循环


我的父亲并不懂这些理论

他只是叫我跟着他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埋着头

埋着他结着霜花的头

不停地犁、敲、挖

我也埋着头一直紧紧跟着

摹仿、琢磨,学习耕种和敬畏

前些年,父亲最终走进了土地里

如今儿子也跟着我

在一堆书里、纸上和电脑中

翻挖泥土,播种麦子

以及人一生神秘的传递和信念


北风在窗外敲击

我说:今天是霜降

对着儿子疑惑不解的眼神

我像当年老父亲一样

乐呵呵摸着霜花斑斑的两鬓

儿子发出会心一笑 


           毛笔

         

我迷恋于一支毛笔,一支

手工制作的羊毫,当我说起

中锋用笔,要让心中之气

如风行走,运于腕底

孩子抬起头,眼晴里浮现

山中云雾的茫然

他的心思还留在电脑上

他迷恋动漫,那也是我

感到茫然的时空

毛笔和鼠标离得很近

一个在真实书写中触摸虚幻

一个在虚幻的空间寻找真实

在这之间,有一条无形的断裂

如何连接和穿越?

一支软软的羊毫,在运行中

与一股逆向的力,构成矛盾

沙沙的摩擦,黑与白

刚与柔、实与虚,浓与淡……

在东方美学的阴阳转换中

一支毛笔的提、按、绞、转

墨分五色,八面出锋

飘逸的飞白若有若无,从中浮出

一位乡间塾师清瘦的脸

那年我十岁,跟着师父写春联

他说功夫在写得黑,力透纸背

颜筋柳骨,由此开始一个少年

书法的启蒙和传承

由一支毛笔如何传递到鼠标

这是一个问题,是一断空白

是造山运动中突然断裂形成的沟堑

一支软软的羊毫在一条河流中

像一支桨橹,慢慢划向对岸

夜晚安静,做作业的孩子用钢笔

在横格里潦草地书写答案

我的毛笔在宣纸上缓慢地回忆

一阵风从窗外进来,在我和儿子

之间匆匆吹过,像一个时代

我提起笔若有所思,一支笔很重

我开始手把手教儿子抓毛笔……


                  十八岁那年

                 

       引子:  一面灰色的墙壁,没有门,突然塌陷的洞,魔术般吸附,进入一个巨大的发光体,无数光柱、光束,交织成一片令人晕眩的黑……


那年,在城西

一只空陶罐

风吹过来,吸引了所有声音


工人文化宫的影幕

地下防空洞的冷饮

在爱情旁边,在安娜·卡列尼娜

躺下的铁轨旁边

一个乡下孩子的眼睛

成为一只灯泡

一只孤独而好奇的灯泡

扬州师院红八楼411室的灯泡


灯泡晃动,在脱粒机旁边

数不清的灯蛾飞扑

奶奶、父亲、母亲、姐姐们的

身影,飞扑的灯蛾

瘦弱、卑微的命运投下的影子

收获了稻粒,留下的稻草


风吹过来,吸附了八面的风

在城西,一只空陶罐

空空地回响


文昌阁的风铃,石塔寺的银杏

人流越走越急,一朵浪花

焦灼、自卑、渴望,在城市的

河流里,一朵浪花或者一条小鱼的梦想

沿石板路蜿蜒的深巷

古籍书店8分钱的《郁离子》

和慢慢远去的油纸伞的背影

开始涂抹一串模糊的脚印


很多年后,当一切成为走不回去的光阴和记忆

我才恍然想起那一年消逝的往事

是最好的往事

也想起你,十八岁那年是什么样子

我们回到那时的西门,所有的风

都吹过来

吹响一只空空的陶罐


        掉落的衣服

        

一件衣服

掉落

是因为大风吹过吗


很多年前的午后

我看到一件花衬衫掉落

是否真实,无从考证

也许只是幻觉

后来,这件衬衫

就一直在掉落


当时,有没有刮风

已经模糊,只远远看到

晾衣竿上

一件花衬衫

滑落下来


那是谁的花衬衫

落下的瞬间

被一直拉长、放大

以至覆盖了整个下午的光阴


我甚至怀疑,掉落的

是一件花衬衫吗?

可能是另一件黄外套

是一条红裙子

也可能只是孩子的海魂衫


哦,许多衣服掉落

从晾衣杆上,季节落花纷纷

最后,只剩下我自己的影子

还挂在那里


           农事篇

            

              剥麻

    

青青的皮剥离杆,晒枯

被粗糙的手掌搓绞,是绳

白白的杆超脱皮,风干

钻进农舍乌黑的灶下,是火


火与绳的缠绕,男耕女织

一边捆绑一边燃烧

两个汉字,一个象形一个会意

都记着乡间农事


            打井


坍塌和陷落的事,往往

悬于命运的一根绳缆

从舌尖的焦渴开始,晶亮的

水源,在目光穿透的暗处涌出

        

          场景


烟斜雾绕的草地,俯躺的

老黑牛,远看像一段弯曲的树根

忽然哞的一声

南风吹过,田野更绿了一点


逆着光,一只只蠓虫

黑点子一样在晴天下窜动

那去年忘记回家的稻草人

目光沉静,几只阳雀子戏闹


蓝格英英的蚕豆花,衔着

冷湿的忧虑,一只蝴蝶

飘落,任性的雨织起一长串日子

老父亲咳嗽,鹌鹑鸟喊叫插禾

      

     在阳光赤裸裸的注视下

          

写到这首诗

我在阳光赤裸裸的注视下

只剩下一滴水——

一滴泪

落在刚出土的红薯上

羞赧的红薯,咧开厚嘴唇

像我多年未见面的乡下兄弟


我还要在想象的泥土里

挖掘淡黄色皮肤的马铃薯

黑着脸的芋头,藏在水田低处的马蹄

它们个头更小,容易遗漏

这些兄弟都长得墩厚、结实

相形之下,我显得文弱、轻浮


在阳光赤裸裸的注视下

我汗颜,苦恼于如何也把根

扎在地里,也长成壮硕的红薯

哪怕做一颗马蹄也好

岁月的白马跑走了,马蹄留下

在看不见的地方留住一点纯洁

和清甜,令我汗颜

……远离泥土的人,却不如

泥土里打滚的兄弟干净


突然联想起宁夏长城下的张联

他在盐池县张庄的乡下,一边写诗

一边种葵花,向着太阳的葵花盘

从没有停下,他是诗歌的兄弟

昨晚,梦见一只豆荚打开

他找到了自己的一间房子一把椅子


在阳光赤裸裸的注视下

汗流如雨,我无地自容,想回到

红薯、地瓜、马蹄们当中

去田地里吃苦,做烈日下的功课

当然,只能嘴上说说,其实放不下面子

也放不下身子

张联兄弟,你告诉我

怎样才能回到一只豆荚的房子

做你复式班同桌,重新学习

第一个汉字……

        

           戚·戚城

            

戚,刑天舞干戚的戚

用戚命名的一座城邑

狼烟四起

烽火蔽日

诸侯王的梦想在一个高台上上演

七次歃血会盟的誓约

又被干和戚轻轻戳破

夫子仰天而叹:礼崩乐坏


戚,忧戚的戚

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戚

平原上的风吹乱了卫国的王旗

南子的美色动了谁的念

黄河水汤汤,逝去的周礼

还能回头吗?还能撼动谁的心?

当父亲夺了儿子的王位

子路最后一次正一正衣冠

以此抵挡迎面冷光闪闪的剑

一个过去时代的尊严、荣华

和秩序呵,以一腔的血祭奠


戚,戚城的戚

也许因为过于遥远而忘记来路

因为青史的过于繁复

时间陷入夜晚的失忆

谁还记得呢?

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我又是谁?

在互联网的空间和速度中

千秋往事只是百度的一个词条

“戚姓,出自姬姓

春秋卫国大夫孙林父之后

以封邑名为氏”


在河南濮阳戚城遗址

在大半生寻找的旅程中

蓦然发现了老家的老家

发现了我戚氏戚的源头

和一座城的凭证

在戚城屯村,我找到了

失散几千年的老亲戚

哦,戚,亲戚的戚!


(原载诗集《蓝之岛》,2020年12月岭南美术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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