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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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绸的江南
从一片桑叶开始叙说
一个汉字蠕动
字头、字腹、字尾
在雪白的蚕房，把名词读成动词
把植物变成灵物
以梦为马，结茧为诗
那远去的人，就住在里面
抽出来的丝，或者思
在她纤指下，变成
门前溪水流过的光阴
轻轻滑下的丝绸啊
裹住了她，江南夜色里
细腻的体温和羞怯的心跳
重阳在盛泽
这里没有山去登高
只有河流
我无暇去河流上划船
却被另一条河吸引，被它穿过
它从时光中穿行百年
依然奇光闪烁，它从祖母的目光里流出
在母亲的指尖跳荡
如今又在你旗袍的曲线中婉约
一条丝绸的河，在盛泽
我深陷于充满迷惑的漩涡
沿着水的流向回到桑田
回到一片桑叶，进入
一条蚕的啃咬、爬行和神奇的作茧
你知道吗？
在这个重阳的早晨
我，就是一条从蚕茧抽出的长长的丝
渴望以一种
隐秘的方式，一条丝巾
或者一件绸衫贴近你，盛泽
蚕说
傍晚时分，我在蚕房遇到一条
轻轻抬起头，却欲言又止的蚕
在上山或者叫上簇之前
它会跟我说什么呢？
这是我们，蚕农们兴奋的时候
我们的目光从一粒细小的蚕子开始繁殖
就像从菜籽鱼籽一样，渴望
张开的无数嘴巴，沙沙沙，沙沙沙
啃呀咬呀，所有的桑叶，心形的桑叶
时间的桑叶，一切归于吃吃吃
蚕和我之间
只留下一截梗，而它要睡了
它休眠了三次
我在它的安眠之外失眠
最后一次，它将作茧自缚
把我们关在它的世界外——，
在门关上之前，它有什么要告诉人的呢？
一个茧，像树上的一枚果实
对于人生而言，这是圆满的结局
在小满那一日，书生和小姐
在戏台上偶遇，小人和蛇作祟
好事多磨，历经几劫几难
三世的轮回，不用说还是会团圆
你看见蚕花娘娘笑了，这是命
这是千里一线的姻缘，在我和蚕之间
在我和你之间，甚至
在这个苍苍茫茫的人世间
只有这一根丝，这素色的蚕丝
割不开的是水，扯不断的是丝
一根丝，一根丝，越抽越长
越走越远的离愁，越抽越长的相思
苦难、悲欢、怨恨、冤孽、杀戮
纷争、幻灭、隐秘……都被抽成一根
不断头的丝，被女儿或者母亲的纺车
织成一匹命运的河流
而一条小小的蚕，我们奉它为天虫灵物
我们祈祝跪拜，这是百姓人家的活命和福
是富贵荣华的绫罗锦绣
而这些与一条蚕有关吗？
它吐出最后的丝，用一只雪白的茧
把我们隔在外面
在上山之前，蚕会说什么呢？
无论说什么，也都是我们说的
它又能说什么呢？只留下一只茧
纷扰的红尘，是我们的红尘呵
更深人静，我在暗夜中守着一生的茧和丝
或者一首诗
蚕，已化作灵蛾破茧飞去……
泊船瓜洲
它在语言之外的声音里，你无法用一个词
捕捉它，就像瓜洲芦滩上的雏鸟，还不懂任何约束
你轻轻触碰黎明时分雾纱里的微光
仿佛看见薄薄的瓷片在水面擦出一道水花
桨声欸乃，从清晨寂静的圆形破茧而出
岸边的节气与农事，皆有不可违逆的自然
沿着一条春天的江流，逐渐宽阔
你站在船首，衣袂飘飘，银白色的飞鸟
在苍茫里浮现，更像诗歌中的春风
斟酌了一夜的那个词，高悬在故乡的渡口
它恍惚而又生动，将要脱口而出
然而你还是忍住，担心一经说出就会消失
丹青
把一生涂成了
宫殿、寺庙的色彩
和女人锦上的花
剩下的一点
留在命运的薄纸上
就那么一点
点染几笔，便是河山
与孤舟
三百年后，我看到
一叶兰舟，如画笔
划开时光的河
画舫
画舫听雨，记下来
便是一首江南的诗
还记下一些市井的喧嚷
和湖边亭台的幽静
那是乾隆朝的广陵
如果早生三百年
可能我也是一位诸生
不知能否有船容身
像仪征人李斗，浮生若渡
留一本画舫录传世
李斗，字北有，号艾塘，江苏仪征人。乾隆年间诸生。著笔记集《扬州画舫录》。
扬州月
从工地的瓦栎堆
捡起一块块瓷片
让你想起另一个
掩埋于地下的城
一片，一片片，在夜色中
它们闪烁银白的光
你，由此突发奇想:
能否用这碎片，拼出
一轮唐朝的月亮
淹城记忆
天下风尘弥漫
请让我在此淹留
筑三座城挖三道河
把自己的心留住
用三重门隔开荒野的狼烟
让我用心底的清流
把杨柳和芍药留住
把月华和春光留住
就住在这首诗里，远离
遍地生长的谎言、残杀与背叛
天下风尘弥漫
纵然没有一座城
能挡住这黑夜潮水的来临
我也做一个淹君
在时光深处淹留
这沉醉而无望的淹留
是穿越千古的守候
我相信你会来，在三千年后的
早晨，从一片废墟中拾起
我依然明亮、温暖的目光……
杭城一日
在断桥边
没有遇上白素贞
只留在苏小小的墓边
听雨吟哦
一条湖水太软，像女人的泪
让一个王朝迈不动脚步
耳畔急风吹过
是一匹白马和剑气
鉴湖女侠，勒马回眸
在她凛然如霜的目光下
男儿的自尊，低首羞惭
在杭城，雷峰塔下
你恍然忆起更远的某位君王——
用江山置换美人
醉倒在一杯酒中
一日，已经千年
坐在返沪的动车上
手机视频一幕幕回放
一轮月亮
在窗外岭上奔跑
古堰画乡日记
在冬日的下午
与瓯江邂逅
一回头，你从船舷
拍下一张侧逆光照片
白鹭正好飞起
与一抹霞光
掠过浅褐色的丛林
江水也感到意外
清浅的水波微微迷惑
船，划向对岸
只是瞬间的事
岸边有一对青年
弹唱着时尚民谣
不远处的巴比松油画馆
到了闭馆时间
一幅山水长轴，一边
打开，一边卷起
古堰画乡，相见即是
别离，与千年香樟后的
炊烟和腊香味挥挥手
一生中的旅程遇上你
只是瞬间的事
今天，2022年1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