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一隅
年轻时,总想去广大而热闹的地方
如今,却喜欢走回山的角落
走回竹林、树丛、溪流
和青草茂盛的土岗,坐在石头上
看草虫飞跃、竹笋破土、鸟雀飞翔
这已是不为人知的角落
你与周围的自然物默然相对
在时间中相忘,终于可以面对
另一个自已,让奔波大半生的灵魂
回到内心,谛听岁月的寂静
而这小小角落,深山一隅
并未被封闭,类似一只田纳西的坛子*
敞开天地间的苍茫
又让你沉陷密林深处的
幽邃、清凉,与光影交错的迷幻之境
季节的歌吟
我愿把鸟的叫声当作季节的歌吟
从中听出薄雾的朦胧和雨水的湿润
还有杜英树下落花的微响,那是
一只野兔,踩着山谷的风奔向泉溪
我愿把季节的歌吟,托负给那只
潜伏在树丛绿萌深处的布谷鸟
松鼠听到它啼唤阳光,在闪烁的
时间后面,隐藏着山野疼痛的空旷
晚山
所有的野花,都是伤口,也是伤心
是年深月久羞于启齿的爱情
所有的溪水,都是隐藏的诗句,是流淌的寂静,也是剖开在深秋里的欲望和不宁
所有的树叶,都是惶惑或隐忧,是对命运
拨弄的风以摇手婉拒回应
所有的鸟,都是一只鸟,它们在水边呼叫着火,我听到《诗经》最初叫开头的雎鸠,和《全唐诗》收留的白鹭和黄莺
我还听到另一个我,在鸣叫声里把一只玻璃酒杯碰碎,手指上流出的血染红了野花、溪流和丛林
而此时,在一小片玻璃碎片上,折射着
山崖边的夕阳,它比朝日更大更鲜红
正迟疑着滑向夜的渊薮
一只鸟啼叫,就是所有鸟的啼叫,是野花、树木、溪流失声惊呼——夕阳,回头!
隐形人
借湖水为镜
细叶榕的气根披散如长发
以针叶作画
在蓝空背景绣一幅苍翠图卷
你,把内心的隐秘向岭湖敞开
忠实的守密者,以缄默
保存了世间失踪的神秘事物
绿荫深幽,碧水沉淀的春色
层层堆砌夏天的厚度
蝉鸣急促,荔枝红透了树梢
你便猜想,光阴后面的隐形人
其实是另一个终生不得谋面的自己
他,只存在于虚设的幻境
如自然的造化之手,深藏寂静
让彼此看见
回到植物根部,是水滴的渗透
光的浸润,和心旌摇曳的感动
恰到好处的温度,飞行类昆虫的翅膀
在空气中擦碰的声音
唯有贴在枝条上细密的耳朵,轻微地震动
短暂的时光总是被无限拉长
又收缩在薄如蝉翼的风的幻觉里
其实,无数透明的复眼,刚把夜色从液体中过滤,然后澄明,成为纯净的结晶体
使每个事物从内部敞开一个个入口
也让彼此看见,并在巨大气场中浑然融通
你说生命是柔软的,甚至只是一股
在肺胕间循环往复的清气
但它包容了世间所有的陡峭和锐利
让最初的泉流在众鸟鸣唱中涌现
潭岭天湖
你在山顶天湖中仰泳
恍若置身一只自然的杯盏
天空洁净、清远
一道灵性的光透过松林
照射到你脸上
任湖水浮着你的身体
对事物已没有欲念
你在瞬间经历了一生
渐渐透明的冥想,以水的轻响
编织被岩石隔离的寂静
你在天湖中浮游
正穿过一片白云投下的倒影
不远处的鹭鸟,也在戏水
它们会把你看作另一只水鸟
山中听雨
听屋檐下的雨由低缓而急促
由紧锣密鼓渐转入悄言低语
旁边的河水涨了半尺,雷声隐去
对面岩壁上错杂的草叶、芦苇悠然摇曳
它们早已历经岁月学会处变不惊
夏日里难得的凉意,带着雨丝扑面
在一场雨中,奔跑的风慢了下来
被竹林和草坡挽留,与一丛鬼针草的
白花耳鬓厮磨,你就坐在不远处
想遥远的事,那些念想的人离得很近
近在咫尺,这雨的声音、飘散的气息
走失
你好久没有见到山里的雾了
雾纱的变化、缥缈
让你想到一个词:朦胧
又想到另一个词:韵味
走出疫情的魔瘴,回到山里
听到久违的笑语,在风中随意飘荡
时间的溪水仿佛倒流
幻觉中什么也没有发生
纯粹如一丛丛蓝花草,在小雪节令
凭紫色意念自言自语
大竹窝、碧水湾、坑口村
亲切的地名,闪动着一丛丛青葙
神秘感的诱惑,在光叶子花
和红花羊蹄甲的葱茏火旺里
时空剪辑,画面的蒙太奇跳荡、叠加
误以为在山中走错季节入口
空镜头里,那些走失的人影,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