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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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愈
一棵松树枯了，另一棵松树也枯了
它们发出最后的呼救信号
你的苹果手机无法接收
漫山遍野的翠绿，掩盖一丛丛焦黄
类似两鬓和头顶悄然生出的白发
“心灵的缺口总会把伤口缩小”
被忽略或视而不见，并不能改变
一棵棵松树渐渐接近死亡的火焰
在季节不经意的循环中，发生着什么
草木无从说出的原委，啄木鸟
也以消失隐匿，一场虫灾抑或流行病毒
在寂静中扩散，漫延，一点点蚕食绿色
当然，那棵更老的迎客松
淡定地站在崖壁上，披览一部史书中的
沧桑演变，也许经历得太多
宠辱不惊的态度，令枝头的风按捺不住
它想表态或借题发挥，却又孱弱无力
在大时代面前，自然是更广大的背景
你唯有融入山中，向绿色的鸟鸣和溪水
探问本源，让时间在伤口上自愈
叩拜一棵树王
俯首拜石也拜一棵树王
山林是一座活的庙宇
自然的造化，孕育生命的宗教和美学
我原来站得太高，站在山的肩膀上
感觉自己是山峰，一阵大风吹过来
只能缩起脖子，矮了一截
风更大了，雨的箭镞纷纷射来
我绕到岩石后面，委身于银杏树下
扶着苍劲的树干，双手获得一种支撑的力
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停雨歇
阳光又从树缝中洒落，在水珠上
闪光，整个山林真实而虚幻
看山还是山，我在山峰无言的寂静中
看水还是水，我在泉水流响的声音里
我把头深深低下去，低到前世的
伤痛和来生的幻影，回到一座山本身
野生构树
当你说爱一棵树
这只是你的一种情绪或臆想
树并不会感动，它是客观事物
一棵树在风中的枝叶
撩拨起人的欣悦或忧叹
你错认了它的本心
在一棵树下，落下的叶子
和被鸟啄食的鲜红果实
无所谓轻重，你的得失心偏于后者
“你动荡不宁的灵魂，没有可失去的东西，
便如水流沉淀泥沙”
寂静是一面深藏的铜镜，映现树影
往往瞬间的凝眸出神——树与人浑然不分
没有忧喜，没有疼痛，只是澄明地存在
从阴影部分浮现的存在，让时光
有了光，肉体不再那么空洞
你被一棵树的绿意盈满
尝试用树枝敏感的手指触摸风的凉薄
只在一瞬间，你聊寄浮生于一棵
野生构树，它在围墙外从不引人注目
歉意
我向一棵小树深怀歉意
在攀岩向上的时候，我抓住了它
也把恐高的颤栗传递给了它
我抓住它的枝条，就如落水者抓住一根
稻草，或者同伴的手臂
在漩涡中沉下去的瞬间，求身的欲望
会抓住能抓住的任何物体，一同沉没
在半空中攀岩，在幻觉中
一次次向下坠落，复习中学物理课上
自由落体的实验，小树的无辜
恰好长在我能抓住的位置
我抓住了它，它青嫩的枝叶
如何承受一个人脱轨倾覆的重量
好在有一块石柱被双腿夹住
这时候，手里还攥着被折断的枝条
所有的危险，只是你感觉的虚构
一根保险的绳索悬吊在背上
只有小树的伤痛是真实的，即使我
低头表达了歉意，对于它而言轻飘如浮尘
它将一直活在残废的命运
和悬崖深不见底的虚空旁边
它依然无声地隐忍，与所有的
草树一起沉默，成为我们肆意冒险
寻找刺激的背景，在我们之后消除掉
被无辜伤害的痕迹，重新以宁静
修复一座山无尽的绿意
另一棵树
我在我的一首诗里
由一棵树的视角看我——
我成了另一棵树
我在想，如果一棵树换作人的眼睛呢
那么，树就会是另一个人
在一首虚构的诗中，我和树
站在一起，一只鸟在我的头顶鸣叫
血脉中绿色的泉流向上喷涌
蚂蚁、知了、甲虫轮流在我的身体上
行走，去被时间蛀出的空洞里安家
更奇妙的是，我在人和树共生的幻觉里
进入到一个迥然不同的陌生时空
你在一篇小说里隐身于一片树林
没有人能从中认出你的面目
于是，你遭遇了刀斧和电锯的盗伐
你想呼叫，叫不出声音
你想逃命，失去了双脚
那时，你失去了人的知觉，昏死在
一棵树被贪婪和欲望的火焰焚烧的疼痛里
在生死来回之间，你已是一根木头
被肢解成了木块，打制成了木桌、木椅
和木床，树根被雕成了茶几
树棍被做成了斧柄，被人举着砍向又一片丛林
一个走向幽暗的记忆，一个通往时间的梦幻
穿过小说纷乱交叉的路径
一棵树，与另一棵树
是否能在我的诗中邂逅相遇？
山中
云碓水自舂,
松门风为关。
——苏轼
东坡的诗，是一位向导
把你领到路口，忽然迷蒙
后面的路，得靠你的悟性和运气寻找
第一个词：是风
你用它敲开一座松树做的门
其实它一直虚掩着
侧身进去第二词：光，在石头上呆坐
片刻，转头便消匿了踪影
出窍的魂，挣脱羁绊
却陷入烟雨云雾的茫然
第三个词：鸟，愈显幽远
恍若一群文字迷失于自己的雁阵
唯有第四个词：溪，在山涧清澈
且寒凉，它让失序的逻辑找回野兔的
路径，让破碎、混乱的修辞
还原到一朵花蕊本身
于是，你和一首诗，从诗行中出走
返回它的山中
松风白露
你把情境设置在宋朝某个月夜
风从操古琴的手指下生成
弦音空空，在松门边回响
难得舒展的衣袖，惊醒一只鹤
半壶茶凉，暗中涌动的气流
湿了亭中石桌，节气将近寒露
桂花的香味，是林中浮过的青烟
采菊人，去年走后一直未回
风将门轻轻关上，时间投宿于
一个古典的词，在峡江驿道边的
茶馆，打开一本旧版书
你坐在东坡居士的诗中发呆——
一棵老松下，那归来的白猿
等千年前的风再次经过
林中动静
有很多地方可去的时候，我去了山里
在无路可去的时候，我去了山里
起始与终点，在一棵老树一潭碧水
也在一束迟开的桂花和白头翁的啼鸣
秋日阳光，在林中空地如菊花绽放
把一路走来的起伏、焦虑坦然地舒展
病树的暗疾，虫鸟的隐痛，也在清风中
得到抚慰，在光的手指间渐趋透明
“时间，是生命长短的刻痕，钟摆在
血流深处碰撞，发出悠远回音”
芦花的白发，提前落下的霜
都化作片片羽毛凌空放飞的冥想
蜉蝣的一生，只是瞬间的事
人生也是，听，寂寞山林中的动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