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挖笋

暮春的季节是拔笋的好时候，小镇上好多没有出门上班的人都提着竹篮上山拔笋去了。做环卫工的父亲说，现在倒垃圾到处都是笋子壳。

吃过中饭，我开车带着母亲和爱人一起回大山老家挖竹笋。我的老家在高山深处，四面环山，山的南面全部都是竹林。虽然现在都已经搬离了家乡，零星分布在大城市里，有的住在小镇里，但是每年这个季节，老家的竹笋依然赶集似的，接二连三破土而出。每年清明从外地赶回来扫墓的人，总要挖三五两支竹笋带到城里去，尝尝家乡的味道，尝尝春天的味道。

风和日丽，万里无云，老家的春绿色随着起伏的山势一泻千里。我扛着锄头走在最前面，母亲一手拿着柴刀，一手拿着蛇皮袋走在中间，爱人走在最后面拿着手机忙着给春天拍照。今年老家的竹笋貌似迟到了，我带着母亲和爱人穿越几片竹林，攀越一梯梯高坑，都寻不到竹笋的踪迹。

翻山越岭，折腾一会儿的功夫就大汗淋漓，衣服都汗湿了。我们都脱下外套，放在蛇皮袋里装着，母亲抱在怀里。在一片竹林外围的向阳处，一块荒地上终于发现了几根尖尖的塔式的小脑袋。有的竹笋才破土，有的有半尺高，偶尔会有两尺的高个子。我欣喜若狂，仿佛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老朋友。我小心翼翼把竹笋的旁边一圈的土挖深十来公分，然后高高举起锄头猛的挖下去，一锄头一根竹笋。

我负责挖竹笋，母亲负责装竹笋，爱人负责拍照娱乐。母亲把挖好的竹笋的外衣一层一层地剥下来，然后用柴刀砍掉竹笋根部比较老硬的地方，最后才满意地放入蛇皮袋里。不一会儿，母亲那双粗糙的手就沾满了黄土，草汁和竹笋壳上面褐色的毛绒绒。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和爱人的手还是原先那般白净，心中有一些说不出难受滋味。

挖好竹笋，我们从一处很高的陡坡往下走。泥巴陡坡走不稳，我拿着锄头直接冲了下去，然后回头去牵爱人下来。我又去牵母亲，母亲摆摆手说，不用，她自己可以下来。可是母亲还是没走稳，一个屁股蹲摔倒在地，像溜滑梯一样滑了下来。我赶紧上前扶起母亲，母亲拍拍手，然后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说，没事，咱们走吧。扶起母亲的那一刻，我触摸到了母亲的苍老。她手背的皮肤已经皱褶起来，不能舒展平复了，粗糙到像胡子一样扎我的手心。母亲的两颊就像松树的树皮粗糙不平。尤其是母亲左额头，因为脑血管肿瘤破裂做手术，敲碎了一块骨头而深深凹陷进去，让我的心疼痛不已。

母亲双手扯紧袋口，把蛇皮袋甩到后背挂着，矮胖的背影走在梯田的羊肠小道上有点两边趔趄不稳，这一刻我感受到母亲老了。假如时光倒流二十年，那时候我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像路边的茅草一般高矮。那时候的母亲也就像我爱人这般年轻。那时候我们扎根在这大山里，大山的土地养活一代代祖辈。

二十年前，回到我的童年时代。那时候田地里看不见一根草，羊肠小道的两旁长着一人来高的茅草。那时候，父亲母亲戴着草帽，弯着腰在地里翻土。我用一个小盆装着种子，花生，黄豆或者玉米站在地沟里弯腰播种。家里那头老黄牛在羊肠小道上悠闲地啃着青草。老黄牛吃饱就要套上工具到地里翻土。老黄牛没少挨打，父亲的牛鞭做的特别精细，专门对付老黄牛偷懒。父亲的牛鞭像闪电一样抽在牛背上，慢吞吞的老黄牛跑起来比兔子都要快。那时候的日子贫穷，不温不饱，祖祖辈辈像那头老黄牛，被贫穷的岁月抽打。我从小就挑过担子，上山砍过柴，下田插秧……不管是轻松的还是繁重的农活我都干过。没有米饭吃，没有新衣服穿。

那时候日子虽然清苦，但是父亲和母亲都还年轻力壮。农忙的时候他们在地里干活，闲暇的时候他们在深山里砍柴。他们刻苦努力撑起一个家，养活四个孩子。虽然我也帮忙干农活，但终究无忧无虑地干活，没有压力地干活。没有什么事的时候，就可以和伙伴一起玩泥巴，玩石子，还可以像大人模样耍耍牌。

而今父亲六十多岁，他的体力在削弱。近几年患上了严重的颈椎压迫神经，经常出现站立不稳或者直接倒地不起，被工地的领导劝退回家，已经没有人再找他做事了。最后父亲谋到一份清洁工的事情做，发出生命最后的光与热。母亲自从九年前那一次大脑手术后就丧失了劳动力，脾气喜怒无常，变得特别健忘，像个孩子一般。岁月就像大海的浪潮侵蚀着父亲和母亲的肉体与生命，把疼痛刻在我的心里。假如时光倒流，我愿意回到童年，让我的父母回到年轻的时候，让我的父母不再承受苍老的痛苦，不在承受病痛的折磨。纵然那时候的日子苦一些，累一些，只要父母年轻，没有病痛，我也心甘情愿。

前不久我问孩子，你们想不想快点长大呀？孩子满怀憧憬地说道，想呀，非常想长大，长爸爸，妈妈那么大。我又轻轻说道，如果你们长大了，那爸爸，妈妈就会像爷爷，奶奶那样变老了。孩子连忙改口说道，我不要爸爸，妈妈变老，永远都不要变老，我们不想长大，永远都不长大……

可是，时间又为谁停留过呢？没有，一代代新生催着父辈们老去。二十年前，我和我的孩子那般大小。二十年后我长大成人，父亲白发苍苍，母亲满脸皱纹，我的孩子开始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

看着母亲吃力地背着竹笋，她的肩膀曾经也撑起这个家，如今扛不动了。我又如何忍心永远让父母承受生活的压力，自己沉醉在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呢？终究一代人踩着一代人的肩膀向上爬，我踩着父母结实的肩膀，我也要把肩膀练扎实将要给我的孩子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