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不是上了年纪的苍老,也不是满头白发的苍老,而是满身病痛的苍老,失去了劳动力的苍老。每当我看见父亲因病痛靠在凉椅上呻吟,无精打采的样子,我的心就一阵阵莫名的恐惧,我害怕“苍老”会带走父亲。每当我看见父亲因为病痛而失去劳动力,在家里闲置的不知所措时,我的心就一阵阵莫名的心疼,曾经靠出卖体力养活一家六口人的父亲如今再也干不动了,他的叹气声里有着浓浓的不甘心。
有一次我从武汉回去,爱人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有龙虾,有鲈鱼,有红烧肉,还有排骨汤……孩子们都兴高采烈的洗手,搬凳子,拿碗铺筷……头上扎的辫子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摆,仿佛都在为这丰盛的晚餐感到高兴。我喊父亲吃饭,父亲却说头疼的厉害,不想吃,便拖着沉重的步伐去房间里睡觉了。我盛了一碗汤端进房间,本想让父亲喝下。父亲怏怏说道,“我头都抬不起来,我不想吃,你端走……”这顿晚餐虽然丰盛,虽然孩子们吃的津津有味,但是由于父亲的缺席我的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吃完饭,想到父亲还是空着肚子躺在夜晚的床上,我便找来一个勺子去喂父亲喝点汤。我推开房门,黑暗的房间里喘息着父亲的呻吟声,我打开灯把父亲喊醒,然后把父亲扶起来靠在床头半躺着。我一勺一勺的小心翼翼的均匀的喂着父亲,此刻我的心里又充满了幸福感,哪怕是父亲病了也不怕,最起码他还有自己的孩子坐在他的床边陪伴他,喂他吃饭,就像父亲年轻时候喂年幼的我吃饭一样。正如孟郊在《游子吟》里写到,“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辉。”但是悠悠青草永远都报不完春的养育之恩。
都说父爱如山,但是我觉得父亲的爱是贫瘠的,是匮乏的,就像我的故乡一样贫瘠。我的故乡在高山之巅,四周依旧是山脉连绵环绕,那贫瘠的土地除了生长出拳头大小的番薯来养活山里面的人,真的没指望它能够创造更多的财富来改变山里面的生活。一天三顿番薯,一年到头养一头猪,好不容易种点水稻,能不能收成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山里面严重缺水)至于花生黄豆,只有家里有客人的时候饭桌上才能见到。也就是这样的生活,父亲和母亲把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拉扯大了。
父亲的爱是什么呢,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有些模糊了。父亲的爱是过年的时候,父亲把自己舍不得穿的新衣服给我,虽然那新衣对于我来说不合时宜,但终究是一件新衣服。父亲的爱是过年的时候,给我准备了一双皮鞋,被父亲擦的闪闪发亮的,然后小心翼翼的摆好,等待第二天早上好让我穿上。父亲的爱是手中的棍子,每次调皮捣蛋之后都少不了父亲的一顿棍抽,是那种一只手把我拽紧,一只手拿着棍子像闪电一样没规律的狂抽,想逃都逃不掉的挨打……
小时候只觉得父亲非常严厉,现在想想应该是父亲的脾气不太好吧。不管是严厉也好,还是脾气不太好也罢,父亲的爱从未停止过。就是现在父亲和母亲苍老,我们兄弟姐妹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我们换下的鞋子,父亲都会拿到河边去洗的干干净净,或者让母亲把我们的鞋子拿去洗干净。父亲这辈子唯一值得骄傲的厨艺是做芋头圆,并不是因为他会做,而是因为他的孩子们爱吃。原来在老家山里头的时候,这种美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现在只要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回家,父亲便会张罗几顿,让我们大饱口福。
记得有一次弟弟从外地回家,父亲一个人就包了百来个芋头圆,弟弟返程的时候刚好经过我工作的地方,父亲说什么都要弟弟带十来个芋头圆给我尝尝。我打电话告诉父亲,我这里不方便做饭,父亲倔强的说道,找同事借一口锅也行啊,顺便让同事也尝尝味道……爱人说,这是老人家一片爱的心意,唯一的表达方式,可不要拒绝了。当弟弟把芋头圆带到我跟前的时候,我看着铺的整整齐齐的芋头圆,每一个都包裹着父亲的爱,简朴的爱,细致的爱,默默无闻的爱。那种简朴仿佛就是“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在岁月的长河里缓缓流淌。
日子就像枝头的花瓣一片一片的凋零,一去不复返。苍老的父亲带着一身病痛仿佛深秋里的枯萎的野草,在风中凌乱。但是在那苍老的皮囊深处,依然深藏着一颗炙热的心,对生活的憧憬,对子女的担忧和疼爱,那份心中的爱如我的故乡“青山依旧,朴素缄默”。
父亲的爱在穷苦的日子里早已只剩下朴素,纵然不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他依然是我这辈子最敬爱的人,因为他给予了我生命,纵然是贫瘠的土地也让我好好的活下来了。古人云,“祭之丰,不如养之薄。”无法挽留父母的苍老,但是可以用孝心宽慰她们历经沧桑的心灵;无法给予这个世界最好的“安享晚年”,但是可以用一言一行让他们感受到生活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