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雪从中午的来势汹汹一直下到傍晚,已经变的三三两两了。这座老房占地面积近两百来方,却只有一只灯泡亮着,透过窗户散出寂寞孤独的光芒。房间内靠墙摆着九十年代的一张老旧的床,床边放着当年学堂里老师用的那种条桌,桌上摆上着两个开水瓶,两张黑白遗照,还有两个杯子,房间中央摆着一张边长约莫一米,高大约九十公分的古董级别的饭桌,桌子下面放着两把掉漆的椅子,角落的地方还放着使用过的瓶瓶罐罐……楼顶订了一张晒稻子用的雨布,把屋顶遮住,也算是吊顶了。就这些摆设已经把弱小的房间塞得水泄不通了。
条桌上放着的两张遗像正是现在床沿上坐着老两口。老头子叫秦平山,今年高龄八十四岁了,一张长满尸斑的脸顶着花白的寸发,从双夹一直连到下巴,再从下巴往上蔓延至唇上,都是花白的,仿佛是被霜降的原野。老婆子叫王水莲,今年八十高龄,女人的脸虽然最不保值,但是干净,没有老头子那样的尸斑,只是蜡黄了一点,额头横着几道沟壑,银发全部梳起倒显得精神不少。老两口静静地坐着,都沉默不说话。老秦眺望着窗外的夜黑色,没有光泽的眼神里充满了茫然,绝望,又仿佛夹杂有释然,仿佛陷入久远久远的沉思里。
这是一座凋零的小村庄,像凋零的冬天那般凄凉,几间破旧的老房子散落在各个角落里。房子到底有多老呢,也许跟八九十岁的老人的脸庞一样挂满了岁月的痕迹,枯萎的野草躺在了屋顶的瓦片上,屋檐下的墙壁上残留着长年累月漏雨的痕迹,污黑的木窗上长满了绿色的苔藓……这座小村庄已经看不出什么生机了,除了野草苍茫,偶尔天空飞过成群结队的小鸟,看不到年轻小伙子了,更没有到处撒野的小孩子,唯有三两个白发苍苍,行步蹒跚的老人。这里已经变成了年轻人的厌倦,老年人的留恋。
曾经这座老房住着七口人,两口子加上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虽然日子穷苦,但好不辉煌热闹着呢。老秦突然回想到五十年前的除夕,这个时候三个儿子正跟自己吵着要鞭炮,冲天炮,玩具手枪,女儿呢也是吵着要新的发卡,新的衣服鞋子,虽然吵人闹人,但是老秦心里感觉幸福,踏实。那时候日子不好过,平时绝不答应孩子们的任何要求,但是过年这天一定一一应允孩子们的要求。老秦还想到年轻的时候为了养活一大家子,在生产队里和湾里人一起挖萝卜,人家挖萝卜往篮子里放,自己则是把挖好的萝卜往没挖的地方丢,结果人家挖了不到半篮萝卜就回去了,自己则是挖到天黑才回家。
老秦叹了一口冷气,终于开口说道,“要不咱们走吧……”
老伴眉头一皱,“走?走哪里去?”
“黄泉路上咱们也一起做个伴。”老秦突然伸出手拉住老伴的手。
老伴生气地甩开老秦的手,“你在瞎说什么呢,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都已经快进黄土的人了,你着什么急。”
老秦喃喃细语道,“你的双腿已经不能下地走路了,我的双眼已经模糊不清了,你照顾不了我,我也照顾不了你。咱们曾经虽然穷苦,但是可以养活五个孩子,现在日子好过了,五个孩子却养不活咱两个老的。咱们现在是累赘,是包袱了,我年轻的时候辛辛苦苦养活他们,老了也不想连累他们。”
“孩子们也没说不养咱们呀,只是说轮流养。我看你是被她们说的话给吓住了吧。”
就在五小时前,秦平山和王水莲被大儿子接到县城去吃年夜饭,老大也把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邀至家中吃年夜饭。说是吃团圆饭,其实也因为两个老人现在生活不能自理,兄弟姐妹五人一起商讨如何赡养父母的问题。
酒足饭饱后,大伙各自找了个安逸的地方坐着,老秦双手扶着拐杖和老伴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地方。兄弟三人喝的像红脸关公一样,但是身后各自站着自己的媳妇,女人们却是异常清醒着呢。老大清了清喉咙,首先开口说道,“想必大家也知道,咱爸妈现在生活不能自理了,正是需要咱们的时候了。爸妈辛辛苦苦把咱们养大,现在也是咱们该尽孝的时候了,大家商量个方案,看如何安置咱爸妈才好。”
老二身子往前靠了靠,不慌不忙的说道,“大哥,你看,你也六十多岁了,身体也不好,也需要人照顾,我们几个也有五十多岁了,不是要带孙子呢就是要为孩子们成家的事忙碌奔波,大伙都抽不时间来照顾爸妈,要不咱们就让爸妈去养老院,至于费用吗,咱们兄弟姐妹五人平分,如何?”
身为女儿的老四立刻反驳道,“你们是儿子应该出大头,我们是嫁出去的女儿,出小头就可以了。”
老二立刻拍桌子发怒道,“你问问妈,你小时候是少喂一口奶了,还是咋啦?你再问问爸,是少喂你一口饭还是咋啦?爸可是没少把东西藏起来偷偷的给你吃。”
这时老三温和地对着老二说道,“好啦,二哥,你俩别吵了,爸妈还在这里呢,能不能顾及一下爸妈的感受。要不这样吧,我的书读的最多,花爸妈的钱也最多,咱们每人出点钱为爸妈请一个保姆,我出大头,剩下的你们去分,如何?”
“这个不成,三哥。现在网上不是经常爆料保姆虐待老人吗,咱们可不能花钱让爸妈买罪受。”老秦的小女儿赶忙反驳道。
“好吧,那你说说看,有什么好方案。”老三对着老幺说道。
“好啦,大家都别争了。”老大坐直身子,做出一副表率的样子说道,“还是按照农村的老办法吧,咱们轮流赡养爸妈。咱们兄弟姐妹五个人,每家养一个月……”
老大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四打断了,很不客气的质问道,“大哥,你去问问,家里有儿子的,是哪家老人去女儿家养老的?”老四反应为何这么强烈呢?话说她家唯一的儿子因为买不起房子,婚姻一直被耽误着,老大家在城里都买第三套房了。她曾找这些哥哥们借钱,却是一分钱都没有借到,她知道老父亲手上有钱,迫不得已向父亲开了口,父亲不借也就算了,反倒把钱都给了老大买房去了。现在养老的时候却让自己平摊,老四心里越想越气。其实他们兄弟姐妹五人,都在暗地里较劲,窝里斗,都在争谁比谁过的好。古人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这群兄弟姐妹却是一人得道,相忘江湖。
老幺拉了拉老四的衣角,说道,“姐,你就少说两句吧,听大哥的。”
老大很不高兴地对着老四说道,“老妹,你要是不愿意抚养咱爸妈,那就算了,我们这还有四家呢。”
“大哥,这样真的好吗?”老幺问道,“咱们爸妈年轻的时候操劳一大家子,现在老了却居无定所。咱们五家又是东南西北都有,隔一个月就让爸妈搬一次家,我担心爸妈折腾不起。”
“老五啊,那你说说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老大皱着眉头问道,“让咱们爸妈在你家长住着?我想,你也未必会答应,这也不公平呀。再说了,咱爸妈生了咱们兄弟姐妺五个人,却只住在一家里,那要是传出去,不是让其他四个背上不孝的名声吗?我看轮流转就是最好的办法,如果碰到月大就吃点亏,多养一天。实在不行,咱们就按天数计算,不按月算了,我是老大,就从我家开始。大家看看,如何?”
这时大家都陷入了沉默,老两口也沉默不说话,就连灯光都变得特别安静。五个孩子把心窝子都掏了出来,放在老两口的面前,被看的透透切切,此时此刻老两口算是看明白了五个孩子的真面目,心里凉了半截。还是老幺说的对,这辈子辛辛苦苦经营一个家,到头来却是居无定所,成为孩子们的包袱。哪怕是老幺考虑到了父母心中的痛,但是她也不能做到让父母长期住在她家里。
这时,老大的媳妇突然开口说道,“但是丑话我说在前头,如果一个月到头了,下一家不来接的话,我就把两老的往外送的。”这话里话外也不知道是针对这些兄弟姐妹的还是针对两个老人的,反正是听着特别刺耳。
老二的媳妇也不甘示弱,单手叉着腰,振振有词地说道,“年轻的时候没少折磨我,现在轮到我来折磨你们了。”话音刚落,老二立马扭过头仰视着媳妇,却又不敢说什么。
老二的媳妇又冲着老二喊到,“看什么看,难道我说错了吗?到现在我都记得,我刚怀孕的时候,说我懒,不做事。我出去做事了,回到家里却还是冷锅冷灶,没有一口热饭吃。我出去打一会儿麻将,就说我败家,反正是左右看我不顺眼。”
老秦听了儿媳妇的话,大惊失色,拐杖都在颤抖。是的,年轻的时候自己雷厉风行,从不拖拖拉拉,确实没有少训斥过儿子和儿子媳妇,可那不都是为他们好吗,让他们过好自己的日子,怎么就变成折磨了?良久,老秦双手扶着拐杖直往地上戳,仿佛要把地面戳穿,激动地重复说道,“好一个秋后算账,真是后生可畏啊,真是后生可畏啊……”说着就站了起来,拉着老伴的手,对着众孩子大声吆喝道,“送我们回去,送我们回去……”
空气突然凝结住了,大家面面相觑。好好的团圆饭,最后却是不欢而散。
大年初一早上,雪已经停了,太阳格外的好。皑皑白雪铺天盖地,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在阳光特别耀眼。被雪覆盖的世界特别干净,特别纯洁,就像一个三岁小孩熟睡的脸蛋。
老秦已经穿好衣服下床了,老伴还裹在被子里。老秦推开门,只见眼前的世界白茫茫一片,司空见惯的雪景并没有让他感到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老秦又返回屋内,拿着早已备好茶水的杯子便走了出去。
老伴把抬起来问道,“老秦,你干嘛去?”
“新年快乐,水莲,我想出去走走。”老秦回过头看了一下躺在床上的老伴,虽然他已经看不清老伴的样貌了,但是他足足停留了一分钟,然后就径直走了。
老秦横穿过交错的田埂,这里虽然已经多年没有种稻子了,已经被野草占领了阵地,但是在他的脑海里依然记得这些稻田曾经养活了他的一家人,他曾经带领孩子们在这水田里春天插秧,秋天收割……这片土壤不但浇灌了一家人的汗水,也融入了自己的心血,如今谁比谁凄凉都是一言难尽。老秦在这里徘徊了很久很久,仿佛是要把自己送回身强体壮耕田的年代。
老秦又走过一片树林,在这树林里,他又停留了下来。他又想起曾经冬天的时候带老大来这里挖树根,然后还逮了一只兔子回去给孩子们开荤,五个孩子抢的打架呢。
老秦继续往前走,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把曾经走过的每一个角落都重新走了一遍,并且把每一个脚印的回忆在脑海里都重温了一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秦感觉有些累了,有些渴了,他就一屁股坐在雪地里,看了看手中的杯子,说道,“再等等,还没到时候。”
“曾经我征服了这贫瘠的土壤,养活了一家人,曾经我征服了贫穷年代,把孩子们都送进了城去,如今我却征服不了苍老。也罢,也罢,给自己留一丝尊严吧,这猫狗知道自己大限将至都知道找个隐蔽的地方悄悄的走呢……”
老秦蹒跚地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走,在一处有坑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坑是他在一个月前花了一个星期挖好的,就是提前跟自己准备死后睡觉的地方。这时老秦扭过头望着来时路,望着自己老房子坐落的地方,可是什么都看不清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老秦溜下坑,一屁股坐在雪上,他拧开杯子,眼睛凝视着唯一随身携带的茶杯。这个杯茶与以往的不同,今天早上他乘老伴没醒的时候往杯里倒的是存放多久的农药。突然,老秦张口嘴,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混合物喝的干干净净。这时老秦的眼眶泛起了老泪,这泪水里有活着的苦涩,也有死后安逸的幸福。没一会儿,老秦往后一倒,泪水从眼角滑落,身上也没一处冒气了,渐渐的身体把雪融化,和雪一样冰冷了。
人之所以让别人觉得好,那是因为他们的身上覆盖了像雪一样洁白无瑕的东西,如果这雪一旦被内心的怒火融化,就会露出意想不到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