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

近来天气不太好，三月末的阴雨连绵让人早已生出回家的念头，因为每到这个时候人们总会不知不觉念起杜牧的那首《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由于疫情的原因，工地上并不是很忙，有好些工人已经陆陆续续提前回家过清明节了，但是明九朝摸了摸口袋，让强烈的回家的念头又浇灭了。从过完年出来上班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工资没有发一分，受疫情的影响工地上的活也是做做停停，把口袋里所有的钱加起来还不到五百块钱。明九朝抬头朝着家乡的方向仰望着灰暗的天空，叹了口气说道，“列祖列宗，父亲大人，今年你们别怪我了，口袋里没有钱，今年清明节就不回去了。”

明九朝是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成功躲过了“男人中年发福”的诅咒，跟自己的口袋一样消瘦，一张消长的脸密密麻麻都是胡子，虽然已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但是因为生机的原因他的脸还看不出春暖花开。他的父亲五年前因病去世了，家里还有六十多岁的老母亲，美丽贤惠的老婆，十二岁的可爱的小公主，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唯一的顶梁柱。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候鸟的，冬天归心似箭，春天背井离乡。

夜深人静的时候，明九朝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他打开手机，寂寞地翻动着相册。相册里都是爱人和女儿的照片，每看一张就停留一会儿，回想拍下这张照片的场景和故事。他的心中有些落寞和不甘，和老婆没结婚之前，天天黏在一起，一起逛街，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虽然不合法，现在合法了，却只能分隔两地，一年到头也没几次同睡一张床，想想结婚还不如没结婚。女儿的照片从十二岁一直翻到出生的时候，不禁感慨时间太快了，还没有好好陪伴女儿，怎么就突然就长到十二岁了呢？这个季节，也许可以带着女儿去亲近大自然，看山玩水，说不定女儿可以成为一位画家或者诗人……

几百张照片翻完了，明九朝的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的手机怎么连父亲和母亲的一张照片都没有呢？他心里琢磨着，“难道男人真的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他有点不太相信，然后又快速把几百张照片重新刷了一遍，确实连母亲的影子都没有，他的心中不由得满是愧疚之情，父亲已经走了，母亲怎么能被遗忘呢？他的脑海里又想起母亲的点点滴滴，想着想着便睡了过去。

睡梦里，明九朝的父亲来了，父亲告诉他，在阴曹地府那边没有钱花了。明九朝不知是梦，见了父亲，还想跟父亲多说几句话，可是父亲说完那一句便消失不见了。明九朝从梦中惊醒，却已是屋内一片光亮，屋外车声人潮声一片吵杂，天早已亮了。父亲的话犹在耳边，像真的一样，明九朝不禁疑惑，“难道父亲显灵了……”于是，他匆忙下床，随便收拾了一下，便踏上了归程。

小镇的商店都变成了花店，不过不是鲜花，而是扫墓用的塑料花，五彩缤纷，大小高矮，低等高等不一。一种竹竿撑着深红色的灯笼花吸引了明九朝的眼睛，他走进商店问老板，“老板，这花怎么卖？”

老板扬起眼睛看了看说道，“你真有眼光，这是今年的新款，卖的可好了，二十五块钱。”

“这么贵呀？”明九朝回以惊讶的眼神。

店老板指了指那高端花的脚下那些小花说道，“也有便宜的，你看那些最小的花一块钱一朵，高一点的，如果你拿的多也就两三块一朵，但是跟这个灯笼花比起来，可不在一个档次。”

只要是个人，都看得出来，灯笼花显得高级多了，明九朝想了想，父亲生前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这坟前的花可不能再差了，决不能输了档次，于是他意领神会地买下了灯笼花。话说坟前烧的火纸到了阴间就是通行的货币，父亲特意托梦给明九朝，没钱花了，这个可不能少买，父亲生前过的就是穷日子，到了阴曹地府就不能让他再穷了，明九朝一口气就买了十斤火纸。香要买最好的，鞭炮也要买最大的，父亲生前没能好好的孝敬，就算是穷自己也不能让父亲在阴曹地府寒酸了。明九朝看着手中沉甸甸的物品，愧疚的心里终于得到了一丝慰藉。

爱人对明九朝说，“你把女儿带着一起去扫墓吧。”

明九朝疑惑不解，“我这可是回老家祭祖，漫山遍野的跑，小孩子哪能受得了。”

爱人耐心解释道，“你看，咱们的女儿都已经十二岁了，是不是应该带去给列祖列宗瞧瞧呢？更何况，孩子已经长大懂事了，是不是应该教她懂得感恩，懂得缅怀先祖。”

爱人的话一出，明九朝这才恍然大悟，孩子渐渐长大了，除了疼爱，更多应该是教育孩子。于是，明九朝带着女儿一起钻进了老家的深山老林。

父亲的坟墓杂草丛生，一片新绿，如果是去踏青赏花看到这样的春意央然心里一定会泛起喜悦之情，但是今天是扫墓，是父亲的坟前爬满绿草，从新坟变成旧坟，看着墓碑上父亲慈祥的面孔，明九朝心中终究有些颓废。不过，早已没有悲伤之情，当年的悲痛早已让五年的时间沉淀，治愈，只觉得这五年的生活里没有父亲的身影，如今再仔细端详，竟有些陌生了。

明九朝把贡品一一摆好，接着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火纸对叠点燃，待火纸燃起后一边烧纸钱一边点燃香，然后递给女儿，让女儿插在坟前，接着又吩咐女儿把买来的花插在坟包上。最后，父女两人蹲下来一起烧火纸，女儿烧火纸纯属娱乐，明九朝一边烧纸钱一边向父亲祷告，

“爸，今天清明节，儿子带着你孙女一起来跟你扫墓了。你可要保佑你孙女平安长大，会读书，将来成为有用之人；你也要保佑我妈身体健康，没病没痛的，长命百岁；你还要保佑儿子在工地做事平平安安，事业有成，财源滚滚……”

明九朝唠叨了一阵子，一堆火纸也烧完了，这才把鞭炮拆开放在父亲的坟包上好好的盘上五六圈，拿出打火机点燃，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便响彻诸天，一团浓雾随即冉冉升起，向四周扩散。明九朝箭步跑开，把女儿揽在身前，背靠坟墓，捂着女儿的耳朵，生怕炸开的鞭炮伤到女儿。待到鞭炮放完，空气安静下来，明九朝便拎着女儿在父亲的坟前行三跪九拜之礼，嘴里还不断地唠叨着什么保佑之类的话。

突然女儿一只手拉着明九朝的衣服，一只手指着坟包还未散去的烟雾，尖叫到，“爸爸，你快看，爷爷，爷爷……”

明九朝看了看女儿，然后又顺着女儿的指尖看去，烟雾里若隐若现是有个影子，于是他带着疑惑，胆怯的语气叫道，“爸，是你吗？”

终于影子成形，却确实是明九朝的父亲，还是五年前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只见老父亲缓缓说道，“没错，是爸。九朝啊，不是爸说你，实在太啰嗦了，怎么尽说些没用的呢。”

明九朝慌忙解释到，“爸，这些话可都是跟你学的呀。你生前祭祖的时候可不都是说的这些话吗？”

“儿呀，爸没上过学，也是跟你爷爷学的，可是你上过学堂呀。这人死以后可是变成了鬼，不是神，他还怎么能保佑这个，保佑那个呢。这人的身体啊，得靠自己照顾好，靠自己保养，小孩子的学习得靠自己勤奋努力，至于你发财，还得靠自己努力打拼，爸活着时候都没能帮上忙，死了就能变得神通广大了？那大伙都得抢着去死了。”

“爸，不都说又风水一说嘛，十个人东奔西走不如一个埋在风水宝地，难道这也是假的？”

“我的傻儿子哟，人死了，埋在土里，也就一堆土，哪有什么风水宝地。死了那么多人，土里埋了那么多人，哪有那么多风水宝地？都是自己安慰自己罢了。”老父亲摇了摇头说道，“还有，你烧那么多火纸，放那么大的鞭炮干嘛，还有这花，一个男的插什么花，浪费一些钱，净整些没用的。你把这些钱拿去孝敬你妈，岂不是更好吗？”

“爸，不是你托梦给我，说没钱用了吗，所以我特意给你烧那么多钱。”

“儿呀，你能梦见爸，说你你心里还惦记着爸，爸心里倍感欣慰，但那只是一个梦而已。人死万事空，哪里还要用钱。爸没什么心愿，唯独担心你妈，你们替爸把你妈照顾好，爸就心满意足了，活着的时候，尽你最大的能力孝敬，死了也就不用整那么丰盛。”

“放心吧，爸，儿子谨记教诲。”

“儿呀，下次来祭拜爸的时候就不要再说那些保佑之类的话了，爸想听一听有关你妈的生活琐事，爸也想听一听关于你在外打拼的事，还有我那儿媳妇和孙女的事。”老父亲接着又转向孙女，乐呵呵地说道，“丫头，都长这么高的个头啦，爷爷都快不认识了。”

“爷爷，我都已经上五年级了，您倒是一点都没变呀。”

“是呀，爷爷不是入了阴曹地府嘛，所以就没有任何改变了。所以千万不要对别人说长命百岁哟，因为只有人死了才能真正做到长命百岁。”

“爷爷，我记下了。”

老父亲接着对明九朝说道，“儿呀，记住爸说的话，万事靠自己，不问风水，不求鬼神。”说完便消失不见了。

明九朝举头环顾四周，还想寻找父亲的身影，却啥也没有看到，唯有青山依旧，还有婉转的鸟语和天边的爆竹声时时传来。他收拾起贡品，牵着女儿的手便踏上了回家的路。路上他问女儿，“你知道学校为什么给你们放三天假吗？”

“因为清明节呀！”女儿欢快地回答道。

“那你了知道清明节的意义？”

女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想不出所以然来便问道，“是祭拜死去的人？”

明九朝笑了笑说道，“不全对。在过去的社会呀人们穷，日子不好过，没有知识，无力改变现状，所以只能烧香拜佛，祈求祖宗保佑，让日子顺意些，好过一点。但这也不是真正的意义，祭祖真正的意义啊，就是缅怀先祖。你想啊，你爷爷奋斗一辈子，然后把爸爸从大山里送了出来，爸爸也要努力奋斗，把你从这小镇送到更远的地方，送到你想要去的地方。每一代人的努力和辛苦都值得铭记，致敬，不能忘记祖宗的辛勤付出。你爷爷说得对，祭拜的时候不用说什么保佑的话，只用告诉他们，咱们过的比原来更好就行了，他们在九泉之下也就安息了。”

“对，咱们还得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