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工业园地处武汉的天涯海角,规模并不是很大,“井”字型布局,每栋楼挺拔高挑,颜值在线,仿佛在比身高似的。每栋楼都挂满了招牌,仿佛一个个探伸的小脑袋,有的取的是洋文的谐音,有的取的是典雅的中文名,有的是随意的口头语,不管名字好与不好,都是服装厂而已。工业园不大,却让多少人从青丝飞到白发;厂房很靓,可是囚禁了多少年轻人的梦想。
现在正是中午十二点,服装厂吃饭的时间。厨房的窗口放着两个铁盆,一个铁盆铺着剁碎的空心菜梗,一盆铺着空心菜叶,排队打菜的缝纫工骂到,“他娘的,一个菜被炒出两个花样来。”厨房外面放有八张圆桌子和一些凳子,但是凳子显然不够用,所以有些缝纫工还得站着或者蹲着,坐落凌乱。
这群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普通,最平凡,也是最辛苦的人。他们的年纪相差很大,最小的二十来岁,最大的有五十多岁,有的脖子上一块通红的胎记,有的瘸了腿拄着拐杖,有的断了一只手腕……当然大部分都是身体正常的,但是你去仔细观察他们的衣着,你会发现他们的衣扁有针尖大的窟窿,领口也泛黄,虽然是生产衣服,却舍不得穿一件像样的衣服。
吃饭十分钟的时间也是缝纫工能自由活动的时间。饭菜虽然难吃,但是总算扒进胃里,这样下午才有力气干活。吃完饭,把碗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几圈,然后用手洗若干圈,再接半碗水漱个口,手上残留的油渍放在裤腿两侧一抹便冲忙下楼准备进车间工作。这个时候,也可以上个厕所,或者打一杯开水,男同志会点燃一只香烟,一边炊烟袅袅,一边刷着手机。起的比狗早,吃的比猪还差,干的比牛还累,行情好的时候一个月能发一万,行情不好的时候一个月发三千块钱,但即使是这样,他们也很容易满足,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事情来就挣钱养家,闲下来了就回家休息。
三十五岁的徐风清在这个行业已经深耕十多年了,作为一个男人,到了中年发福,也到了中年职业危机,每天趴在机台上努力踩车子,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条路还能走多久走多远。他回想自己入行的初衷,那时候刚当兵两年从部队退役,听说服装厂好找女朋友,便抱此目的入行。没上两个月的班,果然谈得女朋友,可是因为女孩子的父母嫌弃他是做衣服的,便不同意他们交往。就在女孩子的父母来厂里带女孩子回家的路上的时候,徐风清竟然带着女孩子私奔了。这一做便是十多年,曾经的女朋友终于变成了老婆,一个女儿也有十多岁了,家庭不富不穷,无忧无虑,刚够过日子。
晚上八半点,徐风清又是最后一个下班,他总想每天多做一点,一个月下来就可以多发点工资,勤奋一点工作机会总要多一些。可现实就是,勤劳并不能致富,仅解决温饱而已。徐风清的老婆洗了澡,早已躺下休息,他想抽一根烟,却被老婆赶到了门外。在黑暗的走道上,他靠着墙蹲下,一边炊烟袅袅一边刷着手机,这是他唯一的兴趣爱好。他原本也有梦想,当一名人人敬仰的警察,现在的梦想是拥有更多的红颜色的钞票。
睡前,徐风清的老婆推了推徐风清问道,“你到底要不要生儿子的?”
徐风清不假思索地拒绝道,“不生。”
“你说不生,你爸可是在家里跟左邻右舍说,自己六七十岁了还没有一个孙子,话里话外可是在责备我呢。”
“还有这事?”徐风清惊讶的问道。突然,他想起今年清明节回老家扫墓的时候,父亲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父亲说,这辈子他是有后的。弦外之音是说自己的儿子,只有女儿,还没有儿子。徐风清当时还佩服农民出身的父亲竟然说出这么有内涵的话来,自己差一点都动了心思。
国家都放开三胎政策了,徐风清何尝不想生一个儿子呢,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工作,一年的收入,心里便依依不舍地拒绝了,更可况去年才贷款买了一辆国产车,比起“儿子”更让他迫不及待想拥有的是在这上班的城市里拥有一个家。好多同事在武汉买了房子,每年回家过年总能听到哪个发小在武汉买了房子,还有各路亲戚,同学都相继在城里安了家,自己在武汉打拼十多年了,也没能买一个房子,如果再生一个儿子,买房子的梦就会破灭,这辈子都翻不了身,想到这些他心里有些刺痛,痛到有些自卑。所以在徐风清的心里,努力挣钱才是硬道理。
每到六月,服装行业生意惨淡,往往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想每个月如期而至的车贷,想想梦想的房子还是那么遥不可及,徐风清倍感焦虑,恐慌。他想到搞一点副业,思来想去,觉得以车养车是个聪明的选择,于是他在下班以后去跑滴滴了。
晚上七点,徐风清终于接了第一单活,就在附近一公里处,总路程五公里多一点,十多块钱,他的心里既高兴又有点忐忑,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跑滴滴,路上违章摄像头那么多,会不会一不小心弄个违章出来,不知道接客是否会停到准确安全的地方,也不知道乘客是男是女,是否会刁难司机……不过,他的顾虑都是多余的,很快到了武汉客厅内部道路小心翼翼地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有三个年轻的女孩子朝徐风清这边走了过来。待到三个女孩子上车坐定,徐风清准备起步走的时候,坐在中间的黄颜色长发女孩突然叫道,“师傅,等等,后面还有人。”
徐风清边窗外望去,看见一位短发职业装的女孩不紧不慢地正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职业装女孩刚在副驾驶座上坐定,不远处又传来声音,“哎,等等我……”徐风清再次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卷发女孩正火急火燎的向自己这边冲过来。
徐风清回过头看了看后排,心想,“本来就不宽敞的后排,看你们四个人怎么挤?”
终于先上车的四个女孩子一致决定让最后上车的卷发女孩子坐在后排中间女孩子的大腿上,然后五个女孩子异口同声地对徐风清说道,“师傅,可以走了。”
徐风清深吸一口气,心里骂到,“他妈的,十几块钱带五个人,这真是赔本的买卖。”五个人坐公交车还得十来块钱呢,这专车也才十多块钱,显然是不合理的,徐风清觉得亏本也就算了,五个乘客,已经超载了,想到此处,他不禁心疼自己的车子了。
五个女孩子上了车,车内瞬间充满了胭脂水粉的味道,虽然黑暗的车内看不清她们的容貌,但是通过车内香味徐风清觉得她们的容貌绝对不俗。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是五个女人,瞬间就开启了话匣子模式,卷发女孩子首先向大家分享了心中的喜悦,“下个星期我就可以和男朋友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了,目的地是云南大理。”
“你男朋友可是地球标准男友,上半年一场旅行,下半年一场旅行,真是有钱又有时间。”众人羡慕地说道。
“下个月公司派我去美国进修了,你们几个可要好好努力工作。”坐在副驾驶的短发女孩不紧不慢地吩咐道。
“真的吗,刘姐?”众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很显然短发女孩是其他四人的领导。
“那你跟我带一部苹果手机回来……”
“帮我带一套最好的护肤品回来吧……”
“帮我带一个奢侈品牌的包包回来吧……”
“行啊,你们把清单一一列好再发给我吧。”
“刘姐,公司安排去日本旅游的日期是什么时候啊?”
“大概月底吧,你们记得把护照办理好。”
……
不知不觉目的地就到了,五个女孩子下了车,车子瞬间如释负重,车内也安静下来,只是胭脂水粉的味道还在车内来回飘荡。徐风清嗅着女孩子留下的味道,内心瞬间就泛起了一股自卑感。云南大理是他爱人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可是年年说去就是年年没去成,自己都觉这是在画饼,都是因为口袋里的钱包太不自信了,更别说什么美国,日本了,想都不敢想。
徐风清开着车,吹着夜晚的凉风,穿越过没有尽头的街灯,心里五味杂陈,“想想也打拼十多年了,到现在还在为生活怎么去打拼犯愁,看看别人天天就为怎么去享生活而犯愁,一个大男人活得还不如一个女人。世界真是不公平呀,有的人努力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有的人就算挤破脑袋未必能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即使明白了这个世界的不公平,徐风清还是抱着勤奋终究不是坏事的想法,终究能改善生活状态,所以他还得努力下去。开了好久,附近都没什么单子,平台不断提示,去人流量比较大的地方,可是徐风清不想跑的太远,只想在附近转转。拒绝几次以后,平台提示去指定的位置,如果没有单子,平台给高额补贴,首单也给补贴,他这才同意前往。
就在路途走到一半的时候,平台突然强制接了附近的单子,是万达广场,徐风清只得按照导航去了。到了目的地,他把车停在路边,看见繁华的人来人往,也不知道哪个才是他的乘客。还没有等到乘客,他突然看见一个悬挂在路灯上的LED显示屏出现了自己了车牌号,车子已经违停,请尽快驶离。这可把徐风清吓的不轻,违停罚款100,而这一单也就20来块钱,完全得不偿失,他只得缓慢挪动车子,边走边等。
过了过了好一会儿,一位穿着黑色连衣裙的中年女人气喘吁吁地上了车。上了车之后,那个女人就朝着徐风清劈头盖脸的骂到,“这是我打车有史以来走的最远的一次,最差劲的一次。”
徐风清赶紧解释道,“对不起,美女,我是按照导航到达指定的位置,可是没有等到你,路上有违章摄像头,我也不敢逗留,实在不好意思……”
“师傅,我在这里上班可不是第一次打车,不能在准确的地点接乘客,你倒是第一个……”
车内的气氛瞬间紧张到极点,徐风清选择了沉默,女乘客也渐渐平复心情。开过了很多红绿灯以后,车子右转,这时女乘客突然开口说道,“师傅,就在前面停车。”
也不知道是心里紧张,还是条件反射,徐风清立马靠边停了车,女乘客顿时大声吼道,“师傅,你到底会不会开车呀,我说的是前面一点停车,还要往前面开一点,还没有到呢,你干嘛停车了?”
徐风清立马启动车子,一边缓缓向前挪动,一边赔礼道歉,“对不起,美女,听错了。”
“不会开车,出来跑什么车。”女乘客发泄完心中最后的不满的情绪后甩上车门,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小区。
“对不起,美女,对不起……”徐风清停留在原地还一个劲地朝着女乘客的背影道歉,因为他老早就听说,如果被乘客投诉了,不但拿不到钱,还会被罚款,所以他希望用卑谦的态度换回乘客的不投诉。
女乘客虽然下车走了,但是车内还是充满了刁难,愤怒的味道,徐风清摇下四个车窗逗留一会儿,好让夜晚的凉风把车内的空气换一换。他突然一阵心酸涌上心头,只想努力好好挣个钱,怎么就卑微到这个程度呢,怎么就鞠躬卑膝了,被一个女人吼的像个孙子,男人的尊严仿佛清风扫落叶般潇潇而下,“这钱不挣也罢。”于是,徐风清退出平台,关上手机,开车回去。
回到宿舍,徐风清并没有立刻进房间,而是照常在门口靠墙蹲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放在嘴里点燃,然后双手端着手机,开启了打游戏模式。漆黑的走廊唯有他嘴里叼的香烟和他手中的手机忽明忽暗,仿佛是他唯一的灵魂在发光发亮。这一刻他忘记羞涩的口袋,忘记了房子,忘记了车子,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内心和灵魂得到了舒适和自由。
打完三局游戏,徐风清才掏出钥匙开门。房内响彻着从老婆的鼻腔里传出的沉重的呼吸声,仿佛是被生活压的踹不出气似的,顷刻间所有的烦恼像黑夜一样把徐风清包裹起来。他闭上眼睛想了想,“这辈子最对不起应该是老婆了,如果当初不是选择了私奔,也许她会嫁一个好人家,有房有车,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不,也许连班都不用上,不用跟着自己天天坐12小时的硬板凳,不用天天吃灰尘,不用挤这狭小的房间……”
徐风清的老婆睡的正酣,可是他的思绪万千,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恨不能给自己一棒子,让自己快点睡去,明天还要重复那枯燥的服装厂生活。不过,他希望尽量睡久一点,因为梦里没有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