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的天气不太好,年前下了一场大雪山林都来不及消化又寒雨叨叨絮絮三两天,一直到年初五才雨过天晴。我喜欢初五这个日子,因为每年这个日子我爸便带我去大山外的姑姑家拜年。姑姑家除了有好吃的,还有一直惦记的自行车。
这天,我家和大伯家组团去姑姑家拜年。我爸带着我,大伯带着堂哥。堂哥今年二十来岁,比我大十岁,我一直总是用仰望的眼神看着他。堂哥的身高超过了大伯,也超过了我爸,完全打破了我们家族目前的基因,给我的感觉是挺拔魁梧。他有一头秀发,长发盖过了耳朵眼睛,家里老年人都不喜欢他这发型,说是一副强盗的模样,我却特别羡慕堂哥那一头秀发,尤其是他那轻轻一甩头的姿势,跟港片的古惑仔特别像。我常常摸着自己的寸头想,什么时候我才能拥有堂哥那样的帅气的发型呢?
堂哥虽然拥有帅气的外表,但是因为出身在农村,并且是闭塞的大山里的农村,所以既没能好好上学也不能靠脸吃饭,我只记得他跟村里的年轻人南下打工有好几年。每年冬天回来都能把外面世界的时髦带回村里,我非常羡慕他,可是老年人都责怪他没能带个媳妇回来(村里近几年特别流行带外地的媳妇回来)这样就不用花钱。
下山的路并不太难走,因为是冬天山路两旁的茅草和荆棘已经枯萎败落,逼仄的羊肠小道显得宽阔很多。堂哥带着我在前面领路,大伯和我爸走在后头,他俩的手上一人拎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袋子里面装着两斤肉,这就是我们每年的拜年的礼品。他俩被我们远远的甩在后头,堂哥便停下来教我扔石子。他专挑薄一些的石子,整个身子向右倾斜,右手臂顺时针旋转三周,只见石子“嗖”地一下就飞出手指,在空中完美地画出一个抛物线,越过山沟,打在对面山坡的树枝上。我也学着他的姿势,可是我的石子却总是越不过山沟便坠落了。堂哥跟我讲,身体要稳,把力量聚集在手臂上,石子就听话了。突然间我特别崇拜堂哥了,他居然什么都懂。
我们下山之后又走了马路,还经过错综复杂的田埂,最后途径干净的菜园子,经历一个多小时的步行才到达姑姑家。
两个表姐和两个表哥非常热情,我们刚进家门,两个表哥就率先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大伯,我爸,堂哥,紧接着两个表姐端来四碗热气腾腾的米泡茶。香烟没有我的份,可是米泡茶还是被表姐恭敬地送到我的手上。
姑姑穿着旧色的围裙在灶前忙碌着炒菜,烟台上摆满了盘子,盘子上装着各种各样还未下锅的菜。姑姑见到我们乐呵呵地说道,“大弟,细弟,新年好呀,你们先在火炉旁烤烤火,饭,一会儿就好。”
这时在灶后面烧火的姑父也站了起来,一边从口袋里掏烟一边向我们走过来,也乐呵呵地说道,“大弟,细弟,新年好,坐,坐,坐……”一边说一边把烟递给大伯,爸爸,堂哥。姑父还不忘摸着我的头喜庆地说道,“小家伙又长高了。”
两个表哥跟堂哥年龄相仿,臭味相投,三个人组团去玩扑克牌了。大伯,父亲和姑爷坐在火炉旁唠嗑去年的收成和新年的展望。我则溜出去偷偷把姑爷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推出来。自行车跟我一般高,虽然不能坐上去,但是并不影响我的热情。我把脚往三角钻过去,脚踏板踩半圈,自行车扭扭捏捏走着“S”路线。时而向左摔跤,时而向右摔跤,在直角右转弯的时候因为转的太急缘故,后轮直接掉到深沟里面去了。
自行车骑累了,我便去找堂哥。堂哥,表哥和一群我不认识的人围在一张八仙桌子上玩牌,外面还围了一圈看牌的人。我从缝隙里挤到堂哥的身旁,看见堂哥的跟前堆了一扎厚厚的钞票,钞票上面压着一盒烟和一个打火机,我再看看别人的跟前要么是光溜溜的香烟打火机,要么是放着三五张钞票,有的也许输的太惨,跟前竟空空如也。堂哥随手抽了两张一块钱给我,让我去买糖果吃,我接过钱便兴高采烈地跑了。
吃饭时间到了,除了两个表姐没有上桌,我们都拥挤地围了一圈。十来个热气腾腾的菜除了鱼肉还是鱼肉,我举起筷子啥都想吃,可是却不知道从那个菜开始。大人们没有这么纠结,他们爱酒,可谓无酒不欢。
大表哥提来十斤散酒,除了我每个人的小酒杯都斟满了。大表哥率先左手举起酒杯右手拿着瓷汤勺对着我大伯说道,“大舅,咱们先喝一下,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说完,表哥便用汤勺在杯里盛一勺酒倒进嘴里。
大伯示意大表哥坐下,跟着也从自己的酒杯里盛了一勺酒倒进嘴里。喝完酒,大伯也不忘说了句,“到外面发大财,早点成家立业啊。”
接着,大表哥转向我爸,堂哥,又跟姑父和姑姑喝了一口,这才坐下来。大表哥刚敬酒完毕,接着二表哥又站起来敬酒,二表哥敬酒完毕,堂哥又站起来敬酒,堂哥敬完酒,姑父姑姑又开始敬酒,姑父姑姑敬完酒大伯和爸爸又开始回敬。他们的酒杯就没空过,酒壶里的酒也去了一半。
大表哥又站起来举起酒杯开始第二轮敬酒,这次没有用瓷汤勺,直接一口闷。大伯见表哥这气势也不知道是怯场还是酒量真不行,酒杯迟迟不敢端起来,只是一个劲地说,“不能再喝了,不能再喝了,喝不得了,喝不得了……”
表哥赶紧说道,“我喝一杯,你用汤勺喝一口总行啦。”大伯这才盛一勺酒送到嘴唇抿了口,也不知道那一勺有没有抿完。接着,大表哥又敬我爸的酒,我爸都来不及阻止又是一口闷。爸爸也是摆摆手说道,“真的不能再喝了,再喝真的就要醉了。”
“醉了就在这里过夜嘛,怕么事。”姑父说道。
爸爸见无法拒绝,也只得说道,“那我也只能抿一口了啊。”
大表哥敬完酒,二表哥跟着也站起来准备第二轮敬酒。大伯和我爸赶紧端起酒杯护在怀里,异口同声地说道,“真的不能喝了,你们年轻人喝吧。”说完,他俩还做出离席的状态。
二表哥端着酒杯很无奈地说道,“两位舅舅,这大过年的,作为外甥,这酒还是要陪好的。”
姑姑赶紧打圆场,“你舅舅说不能再喝就不能再喝了,跟你表哥喝吧。”
表哥把酒杯转向堂哥,说道,“来,表哥咱们来干一杯,祝你早日找个女朋友,好喝你的喜酒啊。”
堂哥跟着也站了起来,洋洋得意地回道,“不是我吹牛,追我的女孩,一抓一大把,但是我都瞧不上,我要找一个我喜欢的……”说完,一杯酒豪气下肚。
大表哥给堂哥斟满酒,然后举起酒杯说道,“表哥一表人才,喜欢的女孩肯定很多啊,但是不要太挑了啊。来,咱们先干三杯,祝你事业有成,财源滚滚,抱得美人归。”说完,表哥一口气连喝三杯酒。
堂哥也不甘示弱,举起酒杯笑呵呵地说道,“表弟,借你吉言了。”说完,三杯酒一饮而尽。
这时,两个表哥的脸颊有些微红,但是堂哥的脸蛋却还是刷白刷白。二表哥问堂哥,“表哥,在外面经常喝酒吧,能喝多少酒啊?”
“那不是我吹牛,喝你全家没有问题。”堂哥一边说着一边摇着手。
大表哥听到这话就不乐意了,“表哥,好,咱们今天就不醉不归啊。”说完表哥举起酒杯,“来,表哥,咱们干三杯。”
姑姑见三人有些醉了赶紧对两位表哥说,“少喝一点,让你表哥先吃点菜。”
大伯和我爸也劝阻堂哥,“不要喝醉了,等下还要回家的。”
堂哥却不以为意地说道,“怕什么,喝不醉我。再说了,要是真醉了,我在姑姑家睡一宿就行了。”
就这样,你三杯,我三杯,他们开始疯狂的喝起来了。过了一会儿,酒壶也见底了。终于两个表哥率先倒下了,吐了一地,然后被表姐搀扶去睡觉了,嘴里却还嚷着要继续喝酒。这会儿我更加佩服堂哥,不但人长的帅气,懂得多,赌博厉害,喝酒是更胜一筹——居然以一己之力干倒了两位表哥,坐姿依然稳如泰山。
酒饱饭足,我们也该回家了。堂哥的步伐明显有些紊乱,仿佛在练习微波凌步。姑姑和姑父赶紧上前去劝说,让堂哥在这里住上一宿,明早再回家。堂哥摆摆手说道,“不用了,这点酒醉不了我。”姑姑见劝说无效,便让我搀扶堂哥。
回去的路上,大伯和我爸走在前头,我牵着堂哥走在后头。他们要是走远了便会停下来等我们,遇到拐弯处也会停下来等我们,我觉得沾了酒的堂哥是个累赘,不再是来时的那个英发雄姿的堂哥了,并且我发现堂哥的步伐越来越小,越来越低,几乎都抬不起来了,仿佛整个人的重量都在往下沉,仿佛我都要被他下沉的手拽倒了。我真担心他会摔倒,虽然不会鼻青脸肿,却也是泥巴裹身。
终于在田埂和大马路的接壤处的石子路,堂哥“扑通”一声趴在地上,我都来不及去搀扶他。这时大伯和我爸赶紧往回走,两个人弯腰去扶堂哥,可是堂哥全身酥软,怎么都扶不起来。这时堂哥眼睛微眯,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脸上占满了泥巴,那头我羡慕的发型也凌乱不堪。大伯和我爸拽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把堂哥拽起来,他们便放手了,任凭堂哥像个死人一样趴在地上。
大伯很生气,骂道,“非要往死里喝,打肿脸充胖子,现在好了吧,知道难受了吧。”
我爸也没有好语气,“哎,见了酒就不知道死活……”
我很奇怪,为什么大伯和我爸用这种语气说话,为什么是责骂堂哥而不是想办法怎么拯救堂哥?我发现堂哥越来越痛苦了,只见他十指在狠狠地抓地,每个指甲缝里面挤满了黑泥巴。地面大多都是石子,堂哥的指甲很快就挖破了,血液和泥土容在一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还没有昏暗太阳便早早退场了,大概他也不忍心看见惨不忍睹的堂哥吧。灰蒙蒙的天空下寒风凛冽,我把双手插进衣兜里,蜷缩身体,忍不住瑟瑟发抖。趴在地上的堂哥也在颤抖,不知道他是冷的缘故还是酒精体内燃烧的缘故,双手依旧在扒,仿佛要扒出个洞来把自己埋葬,或者藏进洞内不让别人看见他狼狈的模样。
扒,扒……也许只有十指不断“扒”才能让他的心里感受些,可是我的心里却不好受,每一扒仿佛抓在我的心上。我想上前去搀扶堂哥,或者安慰他,可是我不敢,我担心堂哥的爪子真的会抓在我的身上,抓破我的衣服,抓破我的肉体……我终究没敢上前半步,只能冷冷地旁观。
醉酒的堂哥成功吸引了路人,并且越来越多。此刻我觉堂哥应该有救了,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么多人围观总有人能够让堂哥脱离酒精的折磨。
人群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这是喝了多少酒啊,喝成这样……”
“现在的年轻人见了酒就控制不住,非要往死里喝。”
“非要觉得自己很厉害嘛!”
“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知道爱惜自己身体的?”
“真是活该。”
……
这些人越说越带劲,口沫碎星子满天飞,眉飞色舞的同时还伴随着手舞足蹈,可就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搀扶堂哥,去救救堂哥。好吧,敢情这些人是来看热闹的,高谈阔论的,是我高估了他们,我恨不得马上将他们赶走。
这时人群里突然有一个声音,让我感觉到了希望,“醉成这样,怎么还不拨打120电话,送到医院去解酒啊,等下真的是醉死了。”
大伯却发出让我诧异的声音,“不管他,让他醉死算了……”大伯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充满了冷漠。
更没让我想到的是,爸爸竟然附和大伯的意思,“不让他吃点苦头,就不知道长记性。”
我只觉得很冷,冷冷地看着这群成年人的世界只觉得越来越冷了。真希望太阳能够从云层里钻出来,用炙热的光芒温暖这寒冷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