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厄尔尼诺又降临了,据说整个北半球高烧不退。
小旅馆的老空调挣扎着将带着霉味的凉风送到石头的床前,石头惬意地翻了个身,没有起床的意思。
“起啦!”
棒子沙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只无形的手,将石头拖下了床。石头胡乱的洗了两把脸,跨出小旅馆的门。热浪迎面扑来,瞬间,湿闷透过万千个张着的毛孔,侵入五脏六腑。石头感觉喘不过来,胃也坠胀得厉害。什么鬼天气!
“走!”
石头觉得棒子的嗓音浑浊得像家门口刚下过雨的塘水。小时候,自己经常在雨后,光着屁股坐在塘边的石板上,把腿伸进塘里打澎澎,惊得塘边的青蛙纷纷跳入水中躲藏。自己得意的冲着塘水喊:哇……哇……
小时候真好!为什么要长大呢?石头一边骑,一边想着自己的从前。
到了上学的年龄,石头一路唱着“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一路抱着抹了猪油卷了小葱的煎饼,屁颠屁颠地往学校跑。搞笑的是人家在书里看到的是拼音和文字,是数字和符号,石头看到的却是绿汪汪的塘水,丛丛的蒲草,蒲草下发呆的青蛙。笨蛋这顶帽子,被石头从小学牢牢地戴到初中。直到有一天,石头的拳头雨点般落到那个让他钻裤裆的家伙身上,石头才发现自己狂野的一面。皮囊一旦撕裂,狂野就一发而不可收了。从扬眉吐气到扬名立万,时间并不长,石头提前毕业了。爹不管,娘不问,见鸡追鸡,遇狗打狗,石头彻底成了四处游荡无事生非的痞子。
没有他,我或许早就进了局子,也可能做那塘里的鬼。石头嘴角翘了翘,想笑却没有笑出来。五年前,在塘边,石头见到了很久很久没在村里露面的棒子:穿一身迷彩,束着花里胡哨的头巾,推着一辆黑漆漆的大架子车子,那叫一个酷!见过世面的石头心里有些痒。
“爱逛?有种跟我去西藏!”
是棒子还是西藏迷住了自己,石头也弄不清楚,反正从那就妖魔附体似的跟定了他。
石头汗流浃背,腿像灌铅一样沉重,他努力地跟前面的棒子保持一个相对固定的距离。他此刻多希望棒子能扭过头看看自己,没有鼓励的话,给个微笑也行呀。可棒子微笑过吗?石头在记忆里极力地筛着他们交往中的每个细节,似乎没有!可之前,谁能笑得比棒子更迷人呢?
比棒子小十多岁的石头,迷上骑行前,与棒子没有任何交集。对棒子的过往,也都是从父亲甚至爷爷啧啧的称叹声中知道的。
父亲和爷爷不止一次地说过:棒子是个福星,被他看上的,一准发达……
棒子是村里几十年来考上了大学又住进了城里的第一人。几年之后回村时,已发福得像弥靳佛一样,开着一部锃光瓦亮的小轿车,载着一个锃光瓦亮的姑娘。每次回村,村里过节般热闹。谁家的小子长大了,都会请棒子去指点指点。棒子不负众望,看上一眼,谈上两句,就知道眼前的小伙子适合吃哪门饭。凡是他看上眼的,必定亲自开车送进城,而那些被送走的,若干年后,都成了大大小小的人物。
一次,石头一家围坐着吃饭,爷爷又谈起了棒子,瞅着石头说:你小子得好好上学,等上完初上,咱也请棒子看看,你是哪块料。
可是,爷爷的计划并没能实现,一是石头初三没上完就被开除了,二是棒子突然间销声匿迹。
后来,流言蜚语在村里传开了:棒子是个陈世美,领着别人的老婆跑了;棒子的生意做砸了,赔得倾家荡产;棒子与道上人结了梁子,整日东躲西藏;棒子出车祸,在医院里躺了半年,出院后整个人就傻掉了……
再后来,有人见棒子蓬头垢面,穿着脏兮兮的衣服,骑着车子,失了魂似的乱窜。
再再后来,村里人只在教育孩子时才提到棒子:你可得好好的,千万别学棒子那个傻子!
跟傻子一起骑车,我不也成傻子了?石头咧开嘴,呵呵笑着仰起头来,而骑在前面的棒子已没了踪影。他肯定在前面等着自己呢,或是一个上坡处,或是一个转弯处,或是个路口处,就那么盘腿坐在车旁,端着水壶,神情肃穆地看着来时的路,像个雕塑。
石头不觉加快了速度。
前面,连绵的山脊越发清晰,路面也被渐渐抬高。这是一个长长的上坡。除了偶尔有汽车驰过,坡前一个人影都没有。不对呀,石头心里嘀咕着,犹豫了一下,还是准备冲坡。原来跟着棒子练山路,每遇长而稍陡的坡,棒子总会与石头并排着慢慢的骑。尽管爬到坡顶,石头呼哧呼哧喘个不停,但有棒子陪着,并不觉强度超出了自己承受的范围。这坡足有三公里长,坡度也不小。石头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冲坡。
加油!加油!这坡算什么!西藏的坡肯定比这高多了,长多了,我都准备去骑呢!石头为自己鼓着劲,俯下身子,奋力地踩着脚踏。头发里好像有无数的蚯蚓在爬,额头的汗珠滴落如雨。汗水翻过眉毛,浸入眼帘,涩得睁不开眼,却又腾不出手去揉。石头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意念:骑上去,一定骑上去!时间在执念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着。猛然间,脚踏踩起来轻松了,石头这才抬起头,原来到了坡顶!
坡顶上,棒子正盘坐在车旁,端着水壶,望着自己,笑容可掬,像个弥勒佛。
“啊哈哈哈……棒子,棒子,我自己爬上来了。爬上来了!”石头兴奋地大喊大叫着,没有停车休息,忘乎所以地冲下坡去。耳朵灌进了风,嗡嗡地响;脸上的汗,很快被风擦干。好像棒子在后面喊,可石头什么也听不清。
码表上的时速迅速变化着:二十五、二十八、三十、四十、五十……。
车子有些发飘。
“点刹!”
“点刹呀!”
这次石头终于听清了拼命赶上来的棒子的尖叫声,同时还看到棒子面目狰狞。石头下意识地猛握刹车把,一个抱死,连人带车翻滚着冲下马路。棒子挨得太近,反应不及,一并摔了出去。
……
石头从来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这么舒展过轻盈过,羽毛似的飘飘忽忽。他听到有人在耳边说着话。
“为什么看上我?”
“你没有魂,我有魂又丢了,咱们都得去找。”
“干嘛要带我去西藏?”
“磕长头呗。”
“我不是藏民,我不磕。”
“咱们一起磕五年了……”
那一年,夏季在连续三天的大雨中总算落幕了。塘水四溢,漫过了石板,将新修的水泥村道冲刷得干干净净。雨过天晴,村里人掇了马扎,纷纷坐在路边,尽情地享受着这期盼已久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