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
新居不可无花。入住时,我在城郊花圃好一番寻觅,于繁花团锦中,对一株米兰,情有独钟。二十元购花,三十元换盆。盆为青花瓷,形质兼美。
米兰初至新居,长势喜人,夏日未半,就枝枝相交,叶叶相叠。翌年,夏阳初骄,气温狂飚。遵卖花人所言,浇水不过昼夜,施肥不逾一旬。米兰生长渐入佳境,可谓无枝不丰,无叶不茂。又有数枝恣意任性,旁逸斜出,破先前花匠所剪之形。我也乐见其自然之态,不加约束,终致花枝此短彼长,闹腾出半大盆,满目盈翠。一日为其喷水除尘,忽见一穗穗极小的绿珠于繁叶中探出。又几日,绿珠渐大渐黄。最终,一串串金灿灿黄澄澄粟米状耸于枝头,煞是养眼。此即米兰之花。米兰花开,清香四溢,沁人心脾。更妙的是,日头越毒,气温越高,花香越浓。珠花儿尽情绽放数日之后,形削香尽,零落一地。晨起扫除,叹息不已。夏日继续,炎炎不减。一晃数天又过,浓叶下竟又悄悄举出更多的绿珠,变大变黄,香气扑鼻,直入肺腑。如此这般,周而复始,延续数月,秋深方止。
有客来访,皆言我谙养花,啧啧夸赞,声不绝耳。一人一赞,尚无感觉,数人屡赞,竟飘飘然,自视为懂花之人了。又泡百度多日,尽阅养花心得,更觉于米兰无事不通。日日侍花,愈加勤勉。
又一年仲春,妻晨起洒扫庭除,忽报米兰盆下有绿叶凋落。我随口道:米兰未落,其叶沃若,米兰落矣,其黄而陨,如何诳得了我懂花之人?妻二话不说,拖我至阳台,以手轻抚枝条,绿叶零落如雨。我思索片刻道:此为营养不足,当以沃水浇灌。妻从我言,屡以淘米水徐徐倒入。又数日,黄叶由无到有,由少而多,一时间绿飘黄坠,米兰颓势大显。我忽记起,米兰入家,已有三年,不曾倒盆换土,如今尚未枯萎而亡,实乃神仙相佑,应趁盛春时节,速作处理。于是,将米兰从青花瓷盆取出,尽除根间老土,上剪老枝冗条,下除虬根漫须。置大盆,换腐土,土压实,水浇透,移于阴凉处,静待复元。闲暇之时,必去盆前端详,盼着新枝嫩叶,一夜发出。然半月已过,不见新叶。折一枝条,干脆有声,方知花枯已久!
绿萝
购置米兰之时,卖花人竭力游说,加十元即可购得价值二十元的绿萝一盆。我见卖花人面善语和殷勤可嘉,便从其言,携绿萝与米兰同归。
一丛毕生无花的植物,只能算作草。我肯加钱购买,实为绿萝吸收甲醛这一传说。
这个盛着传说的盆为土红色塑料材质,自然与米兰的盆无法相提并论。一次欣赏完米兰,回首绿萝,更觉其盆甚丑,愈发衬托绿萝毫无姿色可言。一时冲动,欲去花圃专购好盆,换之而后快。终因他事,没能成行。每每下班回家,米兰花香袭人,引得我直奔阳台,细细端详,是否抽了新枝,吐了新绿。绿萝躲于阴凉之处,活得悄无声息,以致忽略了它的存在。于我,这客厅里,
除了米兰,再无花草。一日,我手执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因浇水而弄脏的米兰盆沿,忽又念及绿萝盆,就耿耿于怀地对妻说:临近周末,速去花圃,买一陶盆回来。绿萝的塑料盆断不可再留。语毕,回首把厌恶的目光,掷向绿萝。孰料目光接触绿萝的刹那,我不觉一愣:向来被我无视的绿萝,中心茎蔓簇拥高耸,四周则披散垂下,亮绿肥厚的小叶子层层叠叠的,已将盆遮得严严实实。
妻说,绿萝实在好养,她也就隔三岔五地浇一次水,此花竟泼泼辣辣的满盆溢出。妻料理家务尚可,于侍花弄草方面,既无知识,也无兴趣的,绿萝长成这样,并非她的功劳。我继续擦拭着米兰盆,不屑道:绿萝草性,命贱好活!
草,尤其是地上野草,哪个不是压不死,锄不尽的?有个砖缝尚且扭麻花似的钻出来,篷篷勃勃的活着,何况在土肥水美之处?
又过一些时日,妻掐绿萝的一条长茎,截作几段,插入土中,皆活。
第二年,客厅的大瓶小碗里,竟葱葱笼笼全是绿萝,装点得客厅满眼绿色。妻甚是得意。
第三年,当绿萝成柱,披翠挂绿地耸于客厅两侧之时,青花瓷盆里,我悉心呵护的米兰已枯枝可燃。
花痴
行文至此,忽又忆起一位痴人的往事来。
我与此人原不相识,只因随老友赴了几次饭局,皆见此人,于是相识相熟,算作朋友了。
后闻此人颇爱养花,年年春夏时节,必于老家的方宅大院内,排大盆,列小罐,栽花种草,自娱自乐。爱花之人,我倒也见过一些,有群花荟萃,摆满阳台的;有花名品贵,种出档次的;也有的是于修剪打理上颇下功夫,养得精致的。但还没听说像他那样的:凡所能养,无所不养。宅院虽大,入内竟需踏方走位,如练八卦。
一次有事,需当面劳烦于他,便邀老友驱车一同前往。
在其家门敲喊了半日,方听得他应着声前来开门,我正准备定睛瞧他院里怎么个千盆万罐的,谁曾想院门大开后,却发现偌大的院子里,竟似一个种菜的大棚:各种花依植株高低,分栽于土垄之上;行距开阔,株距相宜;土垄之间,青砖铺地,人行其间,脚不沾土。再观其花,竟比他处所见的粗壮高大了许多,且完全呈自然之态,株株生机盎然,棵棵天性勃发,就连匍匐于地的紫竹梅,茎蔓竟也粗过成人拇指!所有盆栽之花,无论婀娜多姿,还是遒劲刚挺,无论色泽娇艳,还是玲珑精致,与之相比,无不相形见绌。面对其花其人,我竟目瞪口呆!
我们被引至客厅,主人上茶。
老友笑他,你这是要改行做园艺么?养个花也如此折腾?
主人摇头道,将花移出盆,植于地,恰恰是为了不折腾!主人又指着院里那片花地道,谁家盆再多缸再大,能多过大过这片地么?这些花草,本来就是生长于天地之间,经历着风吹日晒露润雨淋,自然地茁壮成长。将其移植于盆,搬于室内,实为限其空间、禁其根本、夺其自由、抑其天性之举,那才真叫折腾呢。生存所需的水肥光等皆赖于他人施舍,这样的花能长久么?
我不甚信服,接言道,谨遵专家达人的指点,哪里会养着养着就死了?你不就是养花的专家达人吗?
主人大笑,我哪里是什么专家达人!不过是养死了许多花,挣扎中明白点道理罢了。那些专家达人,只是把花经花谱写得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将本来简单明白的事折腾到复杂神密的愚人而已。
返程路上,老友见我出神,笑笑说,他是个痴人,其话怎可全信?什么折腾不折腾的,大家不过是各有所爱,各取所需。以前就如此,现在还如此,将来一定仍要如此的。
唉……我没有作声。
(写于2018年1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