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提到,科技的发展,能证明人和其他生命的本质不过是一套完整的数学算法!我挣扎着不愿接受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观点,可又感觉文中的阐述不无道理。一如量子世界中的不确定性,谁能保证赫拉利的话不会一语成谶呢?
一
那年的国庆小长假,一行二十多人,骑行日照。当几十个车轮开始在软软的沙滩上疯狂转动时,我的眼睛却一下子定格在靠近防波堤的那艘破旧的木船上。
甲板上的驾驶楼没门没窗,剩下的柱子板子还苦苦支撑着,形似一个残败的木头棚子。船首的舷板部分残缺,空洞洞的,像人的五官,独独缺了鼻子!船体侧板上的破洞也依稀可见。油灰的白,舷板的灰,壳板的棕,斑斑驳驳,油画一般。用手拍拍舷板,有些微朴朴声,那是早已朽掉的腐木的声响。这不是我记忆里的声音!
工作单位的西南方向有座村子,靠近湖边,一些人家常年建造小木船。如果从船作坊经过,梆梆梆的敲打声清脆悦耳,即使是刨子刮平木板的声音,也是嚓嚓的脆响。我曾看到了一艘艘刚刚成形的小木船儿,上足了桐油,架在两条长凳上,黄澄澄的,散发着浓浓的香味,让人沉醉。
面对着沙滩上的它,无论我怎样翕动鼻子,空气里弥漫着只有咸腥气味。它已经被彻底风干了,亦或者,海水的咸腥味早已浸入它的一纹一理,海水的味就是它的味!
它还能以一艘船的形象,寂寂地躺在海滩上,晒着太阳,吹着海风,被大片大片的粉红的和洁白的秋英花簇拥着。不远处就是红的绿的太阳伞,还有身着五彩泳装的游客。
我又顺着船首对着的方向,虚化了眼前的花儿,近处的人儿,把目光直直地聚焦在深蓝的海面!那里广阔无垠,波涛翻滚!
二
2018年,又是一个国庆小长假。骑游了尼山圣境,兴犹未尽,遂临时起意,奔赴东平湖。沿着东平湖南二堤的绿荫道畅快骑行时,防洪的水泥格护堤零星地放置的木船突然闯进了我的眼帘。我忍不住将自行车倚靠在树干上,小心翼翼的踩着水泥格子,慢慢接近了它们。
还好,它们的况状似乎还不太惨。油灰还紧紧地嵌在板缝里,扒钉还牢牢地固定在侧板上。侧板和底板在桐油的保护下,还显得结实耐用。再细看去,船尾的小甲板和舷板,以及船舱的隔板却已出现腐朽的迹象。从当时放置的情况看,船主人已无维修并继续使用它的意思。虽然它们还以船的形象示人,但我知道,它们尚且结实的部位,也会在这堤坡上,日晒风吹雨淋,慢慢腐败,一如我在日照海滩上看到的那艘海船。
近些日子,我往湖边湿地东南的种口养鱼场骑行时,在一口池塘边的小屋前,发现了杂乱地堆放在墙根的一块块长条木板,灰黑色,早已腐朽得连作为柴火的价值也没有了。我意识到,这些都是曾经的船板。
我曾在单位西南那个村子外,见过高高的一大堆棺材木料。问了那里的村民,才知道这些棺木是从外地购来,削去外层,内里的木质非常好,是做小船的好材料。为此,我很感慨。那些被浪费的木材竟然重现天日,并做成小木船供人们使用,延续了木头的价值,算不算化腐朽为神奇呢?
然而,当木船身上的一根扒钉锈断了,一块舷板腐掉了,不能再劈波斩浪后,它就只能“坐以待毙”散落成泥?
三
2019年3月的一个大休时间,天朗气清。我骑车去南阳岛。沿岛上的那条运河往北骑。快到那座跨河的石拱桥时,恰巧碰到河边空地上,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姐在维护小船。我好奇,驻足观看,原来她正用凿子一样的工具把舱底板缝里的干硬的油灰一点点扣下来,然后将板缝打磨平滑,以便换上新的油灰并刷桐油。大姐见我一身骑行装束,颇有兴致地与我聊开了,她告诉我,岛上住着的多是年纪大的人,年青人都到岛外的鱼台县城居住了……我惦记着船的事,就主动把话题引到木船方面。我问她,我见不过不少钢板焊的小铁船,为什么不换一个。她说,多数情况也就用船出个岛,很少再打渔,船的用处不再像以前那么重要,使用频率也大不如以前高,换了意义不大。再说眼前这船还能继续用。
人们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湖边的人们,自然要靠水来生活的。只是由于保护水质的需要,人们正在改变传统的水产养殖和捕捞方式,再加上钢板船的普及,木船作为水上工具的重要性已经大大降低。
一次与微山岛上的朋友谈起了木船,我问他,如果木船不能再使用了,通常怎么处理它?他说如果船上的板材还能用,会被拆下来去做新的木船,如果不能用,就当柴火烧掉。我又问他,可我怎么在水边看到很多被彻底废弃的木船在风吹日晒中一点点朽掉呢?他反问我,现在有多少人还在用柴烧火做饭呢?
原来如此!
那位微山岛的朋友告诉我,一条杨槐木做的船,每年刷一次桐油,可以用上十到十五年,我揣测,正常的使用频率的话,十五年的时间,怕是木船寿命的极限。即使主人细心维护,也不过如此,可要是主人不再重视它的价值,或者主人偷懒,木船的寿命岂不是缩短得更快?更何况,那些新造出来的铁船,还在时时觊觎着木船的位子。
我知道今后还会看到一个个刚刚废掉的木船躺在岸边,一点点朽掉;会看到正在腐朽的木船在一阵风或一场雨后,失去其为船的形象,而变成一堆朽木;会看到一堆的朽木在风吹雨淋日晒中散落成渣屑,化为灰土。
这就是木船的宿命!
在没去西李村时,我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四
那是一个周末,天晴得瓦蓝瓦蓝的,让人忍不住想拿起一根粉笔,在上面画出几缕白云。我骑上车子,去微山湖边寻找那个属于江苏的小渔村——西李。
上天给了狭长的微山湖几百华里的泥滩,平坦却无趣。湖面最南侧的利国镇倒是个例外,临水有数处小山,山不高,却改变了人的视角,这一改,意境全出。西李村就卧在一个小山坡处。然而到了西李村,打动我的,不仅仅是别具特色的农村老建筑,更是随处可见的废船!
村外围墙上嵌着的是废船,入村长桥的两侧是废船,入村门也是用若干条废弃的木船巧妙搭建而成的,而这个别出心裁的造型还用在了村里几个院落的入口处。其中一个院落的“船门”上面平放的废船舱里,更是长出了长长的茅草,让那座“门”竟有了一种夸大了的浓浓沧桑感!村落里逼仄的小巷子随形就势,弯弯曲曲,起起伏伏,老树苍苍,浓荫翳翳。走走停停看看,不觉到了村西最高处。那最高处是一座圆形观景台。让人惊讶的是,台子朝湖方向,竟是几条用三根枕木搭成的马腿架起来的废船,我转到了观景台下,仰视着这几条凌空而起的木船,再转身看看它们对着的广阔的湖面,一种说不出的激动油然而生。它们不再是正在朽掉的废船,而是一个个湿漉漉蓝晶晶的记忆!
那个西李景点的设计者,一定是位能读懂木船的人!
微山湖湿地的最南头,汊河交错纵横,两岸树高草密,罕有人至,是个僻静之所。暑期将尽的午后时分,我来到这里,锁了车子,顺河沿一条长长的树荫,向河口深一脚浅一脚瞎逛。行不多时,河岸连同树荫突然消失,白亮亮的一片水域映入眼帘。这就是湖面了。也就在这时,我发现了那条沉入水底的废船。船的大半部分被水藻覆盖着,不见形状。只露出微微上翘的船尾隐在清波粼粼的水下,而船板上附满了一层厚厚的,毛茸茸的东西,我问过微山岛上的朋友,他说那是青苔,很滑。船尾的木板烂掉了几块,形成一个很不规则的绿色的洞。一群柳叶似的小鱼儿,排着队在水藻间快速游动,不像是觅食,倒像是一队速滑运动员在训练一般。还有一条青色小鱼,好奇的在船尾那个绿洞口徘徊一阵子,向里探探头,似觉得危险,扭头转身,倏得一下钻进茂密的水草中。
当转身回到树荫下时,我已经将那条沉船掬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心湖里,温馨的涟漪一圈圈的荡开了。
五
四万多年前,第一条木船在新几内亚岛诞生了,当其帮助史前人类漂洋过海,扩展生存空间时,它就再也不是一块块木头!黑猩猩捕食白蚁后可以扔掉它随手折来的小树枝,人类却不应该随便抛弃一条曾为其劈波斩浪的木船。在木船走上了宿命的尽头时,它理应得到足够的尊重,这不仅仅只为了朽废的木船,更是为了人类自己。当人真成了赫拉利笔下的算法时,一切生命的厄运便会降临!
(写于2019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