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巨大的轰鸣声猛然灌进双耳,整个世界都在颤动。车窗外,一个个亮着灯的窗口像电影的胶片,快速闪过。正当我活动了干涩的双眼,想看清胶片上的东西时,耳朵里突然又安静下来,车窗玻璃上映出我灰色的面孔。
待避的时间太长了。
我对面的乘客躺在长椅上,早就鼾声如雷。他应该是去省城的常客吧,只有对火车和终点都非常熟稔的人,才会这样放松。
绿皮车也睡着了,可能嘴角还流着涎水……
我蜷缩在车窗与靠背的夹角里,极力地挣扎在半睡半醒间……
“嗒嗒嗒……”声音很急促,在空荡荡的大脑里回响,似乎很遥远,熟悉又陌生。
我在哪里听到过它呢?
“儿来,睡吧,明天还得早起上学……”
“爹,六点忒黑了,我七点起行不?”
“爹也想让你多睡会呢,儿来,现在可不行……”
爹抚了抚我的额头,掖了一下被子,然后把我床头上的马蹄钟上紧了弦,才带上房门出去。
马蹄钟嗒嗒嗒走得很着急,寒冷冻住黑暗里的一切东西,惟有这声音响得清脆。这个冬天,爹的活计好像一下子多出许多,我还在暖和的被窝里做着香甜的梦,爹已去了工地。那个马蹄钟每天忠实地替爹叫醒我。我准时起床,洗刷,然后拿着爹放在床头的五角钱,在集市口喝一碗糁汤,再去敲学校的大门。
爹对我很放心。知道我很听话,也知道我跟他学会了认真。
“哐啷……”
声音不大,却重重地敲在耳膜上。我一激灵,坐直了身体。
刚才还是睡着了!
车厢紧接着又颤动了一下。片刻沉默后,绿皮车开始蠕动。
“哐啷……哐啷,哐啷……哐啷……”
待避太久,早该起动了。
“哐啷……哐啷,哐啷……哐啷……”
深秋的县城很是萧瑟,街边的泡桐已经半秃,路上的桐叶等不及清洁工来扫,已就着风力,满大街乱跑。只在路边的早点摊前聚着一些人。半人高的蒸笼压着热气尾巴,一任它在人群里扭来扭去。
县局的双扇铜色铁栅大门还关着,门扇上的小门半掩半开,不见有人进出。我屏息收腹,侧身挤过小门,不愿惊动传达室里那个看门的老头儿。蹑着脚往里才走了几步,背后还是传来老头儿的声音。
“哎哎哎,你谁呀这是?局里还没上班呢!”
我只好转过身来。
“大爷,我……”
“咦,怎么又是你?你别叫我大爷,你才是我大爷!”
“大爷,大早上的,您这是干嘛?上次我来,可不是故意给您找麻烦……”
“没找麻烦?你差点砸了大爷的饭碗!要不觉得你是从乡下所里来的,你还能站在这儿跟大爷斗嘴?你满大街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李半街?”
“大爷,大爷,算我对不住您!那天要是局长能给我个公平的说法,把事儿解决喽,我哪至于在这院子里乱吵吵?”
“小子,不是大爷我卖老教训你,局长是给你一家干的吗?他管着咱全县大大小小十几个所呢。你一要求,就给你办?那天孙干事没告诉你吗?你得有那个什么来着?”
“大局意识!”我没好气的接了一句。
“对,大局意识!大局意识,你懂不懂?走吧走吧,别跟大爷我斗嘴了!有本事,你往省里市里告去……”
老头儿不由分说,把我轰出了门。
我靠着门外的泡桐树站着。
院子里的那几幢小楼,像几座陡峭的山,耸立在我面前。太阳升起来了,光线从几幢楼间的缝隙穿过来,照在铁门上,黄灿灿的,像镀了一层金。
一辆黑色的轿车来到门前,响了两声喇叭,老头儿忙从里面拉开了大门,笑容可掬地注视着轿车进去。我追着轿车排出的汽油味靠近铁门。老头儿马上满面寒霜,关上大门,扭头回了传达室。
我隔着铁栅,想看看那车上下来的是谁?谁知车子在院里一扭屁股,就不见了。
突然,身后响又起了一阵汽笛声,我回转头,才发现自己挡了另一辆轿车的路。我没动。前车窗摇了下来,探出一个大平头,墨镜罩住了长满肉的脸。
“没长眼吗?闪开!”
“我……”
“闪开!”墨镜的调门突然提高了许多。
我不情愿地向一旁退了几步。这时老头儿已经拉开大门,笑容可掬注视着轿车进了院子,接着又关上大门。
我觉得有些燥热,解开脖子下的两个纽扣,退靠在泡桐树上。
接着又有轿车进去……
哪辆才是局长的车呢?
汽车站的西面是火车站,火车站的东面是汽车站。我徘徊在两站中间的大道上。斑马线上人来人往。行人,自行车,在马路中间的隔离桩间无序穿行。上下道的汽车拼命鸣着喇叭,压抑着冲动,小心翼翼地从人流的缝隙驶过。
我站在最靠边上的一根隔离桩处。往东走,坐汽车,颠簸一个多小时,就能回到西葫芦镇,下了车,左拐,回家里,右拐,回所里。往西走,坐火车,哐啷七八个小时,就能到省城。到了省城,是左拐还是右拐呢?我不知道。省城,对于我就是个地名。三十多岁了,我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市里,从那里大专毕业直到现在,也没去过市里几次。即使是县城,一年去三两回,算是多的。小镇,就是我的全部天地。
往东还是往西呢?
太阳躲在薄云里。风和汽车相互嬉闹着,扬起落叶,扬起灰尘,扬起商铺里的叫卖声和循环播放的震天响的音乐声,扬起汽车歇斯底里的喇叭声,抛着,撒着,一层,一层,一层,落在我的头上、脸上,钻进鼻孔里、脖颈里。
我觉得头发里,后背上,有东西在爬……
“哐啷……哐啷,哐啷……哐啷……”
“爹,您可要照顾好自己……”第一次学着大人的样子,叮嘱爹。爹眯着眼,咧开嘴笑了。额头上,刀刻似的皱纹挤成一堆,粗大的喉节抖动了几下,然后朝我点点头,又指了指车门:
“要开了,进去吧……”
“爹……”泪热热的,模糊了爹的身影。
“老大不小的,动不动流泪,不好……”
我回到车上,从车窗探出头。爹在揉眼睛。
汽笛长鸣,火车颤动了一下,车轮开始滚动。
爹突然跨过安全白线,跑近车窗,将一个纸卷扔在我的车座上。
“拿好。学校不比家里……”
我看到站台的工作人员冲向了爹……
“哐啷哐啷”的节奏越来越快,站台上,爹和工作人员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连同站台,都消失在视野里。
我捡起那个纸卷,展开,里面是一卷崭新的钱。
其实,对于我考入畜牧学院,爹是不大满意的。
有两个多月的时间,爹都在镇上给粮所建新仓库,那时我正在县里上高三,周末回家带饭,爹在饭桌上说:
“儿来,将来能分配到粮所工作,爹就觉得这辈子值了。”
爹是个很要强的人。自己一个人苦着,没让我干过一天真正的重体力农活。我主要的任务就是读书。小学毕业后,接着上初中的,全村只有我和厨子的儿子。我知道自己的身上,承载着两辈人的希望。
可惜,中考没发挥好,高中成绩也差强人意,兜底的畜牧院校好歹救了我和爹一命,才算没让爹颜面扫地。
“都醒醒,都醒醒,再过十分钟就到站了……”
我感觉脚被人蹭了一下,迷迷瞪瞪睁开睡眼。一个又矮又胖的乘务员站在我身边,正冲着全车厢喊。附近的座椅上,有人打着很响的呵欠,有人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
刚才又睡着了,还梦到当年爹送我去市里上学的情形。
唉,十几年了,每遇到不顺的事儿,总是会想到爹。如果爹还活着,他会支持我的举动吗?
我靠着县局门口那棵泡桐树,呆呆地看着马路上车来车往。不知是该继续坚守,还是该打道回府。
“驴屎蛋儿?”
一辆锃亮的黑色奥迪突然停在我的面前,车窗摇下来,戴着一副墨镜的长脸探了出来,冲着我喊。
我愣住了……
“你是——”
车门推开,长脸被皮衣包裹着的竹竿似的身体戳在我的面前,他摘下墨镜。
“驴……刘胜利……”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尴尬地搓着手。
眼前的长脸正是儿时形影不离的玩伴刘胜利。他爹是个厨子,手艺好着呢,十里八村的红白事,办席桌都会请他爹。我没少吃他从他爹那里拿来的好菜。因着他爹,他在同学中格外霸气。他管我叫驴屎蛋儿,我敢叫他驴脸,因为我们是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好哥们。初中没毕业,他随他爹搬进了城里,交往日见稀少,终至断了联系。
刘胜利咧开嘴笑,脸拉得更长。“程向东,你还是原来那个熊样嘛,只是大了几圈!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他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然后塞我一张名片。“忒忙了,我去这里取个合同,接着就得赶火车去南京。有时间咱再聊吧。这上面有我电话。去省里办事,得住我家,咱哥俩再好好聊……”
环球建筑装修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刘胜利。
我把名片看了一眼,就塞进衣兜,赶在他出来前离开了。
稀稀落落的乘客,在一排排点亮的小彩灯和脚下箭头的指引下,向着火车站的出口走。前后左右的人,不是背着大包,就是拖着堆满东西的便携式购物车架。像是村里人到镇上赶早集的架势。
刚一出站口,便被省城的冷风偷袭。我浑身哆嗦了一下。穿过站前广场,来到马路上。省城的人不吃早饭吗?马路两侧店门紧闭,路上没车没人,只有秋风在撒野。
这个时间点儿,镇政府门口那条街上,早就热气腾腾地飘荡着浓浓的蒸包味。在家千日好,出门当时难。我听到肚子的咕噜声。昨天上火车前,就没吃晚饭。
沿着马路走,一路东张西望。一个巷子口,有辆小推车,正冒着热气,旁边是三张长条矮桌。两个人正俯着身子吃着。这是个馄饨摊儿。
我要了一碗,在另一张矮桌前坐下。馄饨闻起来很鲜,到底是省城!舀了一勺放嘴里,差点吐出来。太热了!我吸溜着咽下去,再不敢狼吞虎咽。
“批了?”
“没有。”
“没给他表示表示?”
“反贪那么紧,他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
“也是!”
……
邻桌的那两位,边说话,边吸溜吸溜的吃着。
“三儿,这时候找个跟他熟的人去说说,肯定比钱好使。你是走的正常程序,又不违原则嘛,没道理不批嘛。”摊子后面的卖家插话。
找到省厅大楼时,太阳一竿子高了。保安穿着制服,站得笔直。我在门口绕了两圈,没敢上前。靠着门垛子外侧,想着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情形。
你叫什么?
程向东。
那个单位的?
湖水县西葫芦镇所的。
你有什么事?
我来反映问题。县局从乡镇所里招聘两名在职技术员工。我考了第一名,他们却录取了第二和第三名……
程同志,这样的问题应该去你们县局反映……
我去了好几次,他们不……
下一位
……
是的,省厅管着全省那么多县市,处理的哪件事可能都比我这事大呢。我的事儿,应该无关全省的大局吧?!
被那老头儿一刺激,竟跑到省里告御状来了。我咧开嘴,想笑没笑出来。
手插进裤兜里,碰到一张硬纸。那是昨天收到的名片。
车上待了一夜,已挤得那名片皱皱巴巴:环球建筑装修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刘胜利。我回想着昨天与刘胜利偶遇的情形……
“喂,胜利吗?我是向东。”
……
“你还在南京吧?”
……
“要不你先忙吧。我没什么事儿,就想试试名片上的电话……”
……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
“那好,我不客气了。就是工作上的事。县局从乡镇所里招聘……”
……
“哦,原来你跟局长这么熟呀!行,行,你先了解情况吧,不打扰你了……”
离开省厅门口,我去了科技馆。
儿子是个小科技迷,暑假得带着孩子来,让他长长见识。
门闪着缝,桌上一双皮鞋底正对着门口晃悠。
“咚咚……”我在门上敲了两下。
“请进……”
闻声,我推开门。
局长挺着身子,坐在桌前,手里拿着文件。
“坐。”局长指了指右侧的长沙发。他又低下头,像在看手里的文件。
我欠着身子坐下,眼睛盯着面前的茶几。
房间里很静,局长翻文件的声音很响。
“程向东,你什么意思?”局长的火发得太突然,我懵住了。
“局……局长,刘胜……刘董……没跟你……跟您……”
我结结巴巴,不知所措地站起来。
“砰!”局长的手把文件重重地拍在桌上。
“程向东,我……我能与一个商人有关系吗……有关系,也是工作上的关系嘛!你让一个商人来找我,什么意思?你把我们这些人想成什么了?你这是损害政府形象!知不知道?啊?你心里污七八糟的,就想着别人也污七八糟吗?啊?就凭这一点,没取录你就对了!……”
局长这次说的话,比前几次加起来还要多!
没预想到会是这个局面……
我怔怔的望着他,头脑一片空白……
局长似乎消了气,起身绕过办公桌,坐在左侧的沙发上,看着我。
“坐下吧。”声音柔了下来,带点哑,像长途跋涉一番,很是疲惫的样子。
“向东呀,招聘报名时,你是看过文件的,对吧?”
我坐下来,点点头。
“文件中说,要综合考虑各种因素,择优录取,这条你知道吧?”
我又点头。
“第三名的老葛,肠炎,胃炎,糖尿病,一身的病,天天用药培着,隔三差五还得去县医院,一颠簸就是一个多小时,很不容易呀。再说,他那个老婆,嗯,还有孩子,都在县城工作学习,这两地分居了十几年,不容易呀,你说说,这个机会不给他,能说得过去吗?作为领导,关心困难职工,那是职责所在!我们局,在关心基层困难职工方面,一向是不遗余力的……”
“局长,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业务精湛,工作能力强,有责任,敢担当,局里是知道的。也正因为这样,局里才需要你扎根基层。没有你们这些任劳任怨的优秀工作者,哪有咱局这大好局面?你知道,在满意度调查中,咱局可是名列第一的。这军功章呀,也有你们的一半。”
“局长,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与刘董事长呢,的确只是工作关系,但为了咱们局里能与刘董更好地合作,我已与领导班子开会统一了意见。十里屯所呢,正缺一名技术员,又跟你专业对口,就安排你去那里吧。咱县这发展速度,没准儿十年,十里屯就变城区了……”
“要去你去,俺娘俩不去!跟着你,俺倒八辈子霉!”媳妇高着嗓门,嚷嚷开。“在这里虽说苦了点,好歹还有二分地。俺种着地,养着鸡,多少能贴补贴补家里。真去了那个十里屯,地咋置?就是到城里打个工,十几里路,咋跑?”
平生第一次,一个人在家喝上了酒……
“哐啷……哐啷,哐啷……哐啷……”
咋又坐在火车上?我这是要去哪?
我迷迷瞪瞪睁开眼,发现爹坐在我对面。
“爹……你怎么也在车上?”
“爹闲着没事,跟你去逛逛……”
“爹……”
“爹都知道了。你去找你局长的事,我也知道。”爹抬起那双树皮般的手,按在我的肩上。“你们局长说的话,有一句最在理:你业务精湛,工作能力强,有责任,敢担当。我的孩子,不是熊包。爹这一辈子值了!”
“爹……”我的眼泪涌了出来。记忆里,爹总是寡言少语的。我工作后,爹的岁数也大了,不再出去务工,只帮着儿媳妇收拾收拾那二分地。媳妇脾气不好,爹从来不反驳,只是默默的干着农活。即使到了病的后期,他还坚持接送孙子。
“儿来,心里是不是迷糊了?”
“爹……”我诧异地望着爹,想知道他是怎么猜中我的心思的。
“儿来,爹以前干建筑,活儿是不是十里八村最好的?”
我点点头。是呀!爹干一行,爱一行,精一行。也因为这,刘胜利他爹,就服我爹。他爹去谁家操办红白事的席桌,都让爹去垒炉灶。晚上没事儿了,老哥俩最能聊得来。爹唯一一次收的俩徒弟,还是刘胜利他爹极力撺掇的。
“麻脸和二狗子跟爹学习技术,爹没好好教他们吗?”
“不会的,爹,您不是那样的人。”
“是呀,爹啥事都认真,从不做亏良心的事儿。我把所有的本事一个不留地都教了他们。可为啥麻脸学成了,还被城里带工的挖走?二狗子却啥也没成,偷了主家东西,被抓进派出所?……”
“爹,我明白了……”
“儿来,再睡会吧,这车慢着呢,还得一阵子才能到站。”
“放心吧,爹!”
“哐啷……哐啷,哐啷……哐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