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是如何与那条小路相遇的呢?
有没有伏笔?有没有曲折跌宕的情节?有没有鲜活生动的细节?
我都无从记起!
生活中的一些人或物,相识相离,往往识也淡淡,离也匆匆。即使在心底留下过一抹抹浅浅的痕迹,也早被新的浅浅的痕迹层层覆盖,覆盖,最终了无踪影。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来想象一下当时的情形——
一个酷爱骑行的中年人,得了一辆心仪已久的高配单车,便每日想着把喜悦的轮胎花纹轧在每条路上,当那条自作多情小路将起点送到他的面前时,他的眼睛肯定被蜿蜒的路面牵引着,穿过密密的杨树缝隙,往更深处张望过;他头脑中横冲直撞的,肯定是强烈的征服欲和曲径通幽的臆想。当他骑着单车,不,有时是推着单车,跌跌撞撞地到达小路的终点时,对这条小路的认识便定格在这样的画面里:时而是断砖碎石,时而又是深辙高垄的路面,连接起两条相距几公里的平行河堤;小路的一侧是绵延的农田,另一侧是鱼塘形成的群落。
离开小路的终点,爬上了高高的河堤,回望那条小路时,他应该诅咒过它,甚至诅咒过修护它的人。
显然,那是一次狼狈而无趣的邂逅!
今天,在我敲下这些文字时,仍然相信当时的那个中年人——我,肯定有过这种体验。
后来,我又多次从那条路上骑行过——自然不再是体验新单车的冲动驱使——一样的摇摇晃晃,一样的跌跌撞撞。那些断砖碎石,和那些深辙高垄,如同水面的浮萍一般,只是时不时交换一下位置,却从来没有从那条路上消失过。这是我走过的路中,最不友好的一条,它根本不具备吸引远近行人的粘度,由此也注定了它寂寂无闻。照理,那样的路,是不会再留下我的车痕足迹。事实上,人们往往都是从第一口榴莲下腹后,回味着舌尖上的滋味时,就喜欢得不能自已。那条小路,就是我的榴莲呀!
那条小路,被一棵棵钻天的杨树护卫着,被一方方碧绿的池塘点缀着,被一只只优雅的白鹭巡视着。夏不惜浓荫,秋慨洒黄叶,蝉挂高树而吟,蛙坐低水以鸣,风起舞翩跹,云缀行缠绵。小路何其幸,日日得清欢!趁阳光澄澈,碧水微澜,掇一马扎,小坐路边,可近看塘边数株芦苇在风中摇曳,远观悠闲的白鹭在水边漫步。生活的喧嚣,世事的繁杂,都在此时此处息喧于谧,化繁为简。当兴尽而归,骑于沥青绿道,与人流擦肩而过时,我竟庆幸于那些断砖碎石深辙高垄的存在了。
尽管我时不时会去走走,对那条小路,对常行于小路的人而言,我终究是个偶然闯入的外来生物。
那条小路连接起两个点——家和鱼塘,它的存在,仅仅是为了方便那些以养鱼为业的人。有时,我见到男的、女的,乘着三轮车、电动自行车颠簸而来,我就站在路边,绅士一般,给他们让道。然而,他们仅仅瞥了我一眼——跟关注一下脚下的断砖碎石深辙高垄没什么区别——匆匆而过。这个夏日的午后,我又来到这条小路上,想找一份阴凉。抬眼见一老汉,挥汗如雨,敞着着赤铜的前胸,正从停在路中间的三轮车上,把混杂了断砖碎瓦的建筑垃圾一锨一锨的往低凹处垫。搭讪后,得知他是这里的养鱼人,如此不惜气力地垫路,是苦路久矣。
多少个风雨交加的日子,无心翻书时,呆立窗前,会想到那条小路。这样的天气,我大可不必让双轮双脚在泥泞里跋涉。那些养鱼人也能等路面干硬后再回家或去鱼塘吗?
我不想再享受那份榴莲了。
那条小路是养家糊口之人的求生之路,又是碌碌如我之人的求活之路。既是求生,自然希望道道平坦,路路顺通,一日千里,无往不达。小时候的我,不就是走着泥泞颠簸的路长大的么?养鱼人的“行路难”,我感同身受。或许,当经济利益变得可期,或许,当政策恤民倾斜,那条小路脱贫硬化,旧貌换新颜,也未可知。果能实现,确是养鱼人之福。求活,于我而言,自然希望小桥流水,人迹罕至,能焚香抚琴,可天地神游。惟因如此,又生恐惧:人心贪婪,弯路要变直,窄路要变宽,有朝一日,商铺代替了杨树,游人代替了白鹭,只怕塘里的鱼儿,也不安分起来呢!
这纠结,岂能用对错的二分法相论断。生与活纠缠在一起,就编织成生活。
向着城镇走,向着繁华走,向着名利走;向着旷野走,向着内心走,向着淡泊走:人终其一生,其实一直在走。路越修越平,越宽,越远,行人的步伐也越走越快,脚下的里程也越走越长。可是,看看我们的双脚,是走在哪条路上?是朝着哪个方向走?有多少里程是交换着起点和终点,重重复复的走?又有多少路的里程被抽象成时间乘以速度得到的乘积,脑海里只剩下起点和终点?
走对的路,路也要走得对。
在同一条路上相见的人,不一定就是你的同路之人!
今年雨水特别大,河南山西多地被淹,那条蜿蜒于湖边的小路又是何等光景呢?
我再次立于小路的路口。
天作孽,犹可恕。小路何错之有?
小路一侧的鱼塘未能幸免,积水漫过小路,又淹了另一侧的农田。沿小路半边堆了半米多高的泥土作为挡水堰,剩下的半边,积水未干,无能通行。十几个养鱼人聚在路口,正愤愤声讨着什么……
求生不得,求活也不得了!
这条已不像路的小路,又将何去何从?
不管如何,都该跟小路说声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