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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宁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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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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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青山作证

青山作证

丁震麟

(一)

 

一辆中型越野车,疾驰在渤海以西一百多公里的山区公路上,时而穿梭在丛林,时而绕行在山麓……

已是四月初的季节了,可这远离城市的深山峡谷,一堆又一堆的残雪却仍随处可见,尤其是阳光照不到的背阴地带,吹来的风还是那么冷森森。

车内叠放的仪器箱、行李、寝具和炊具之类东西,在汽车的颠簸中不停地晃动。同样被晃动的,还有一身戎装坐在那里的四男一女。他们来自工程兵地质勘察部队,驱车直奔海西地区,目的只有一个:探明铀矿藏的分布状况。这既可以看成是他们临急受命,也可以理解为自动请缨。无论从哪个角度衡量,他们肩负的使命都是光荣而艰巨的,特别是在这国际局势波诡云谲的当下,甚至带有几分庄严感,火热的心在每个人胸中激烈地跳荡。

说起来大自然有时候也真捉摸不透,前期的一切地质资料已经证明,海西的大青山,极有可能埋藏着丰富的铀矿,但这个地质勘察部队的二团,派出五个人组成先遣队,用物理仪器在那里勘查了两个多月,竟然没有太大的发现。就是说,所显示的伽马射线强度,基本上都达不到“异常”这个要求。当国防工业急需要铀,以打破两个时称“超级大国”的核讹诈和核垄断,而找铀的部队却偏偏跟不上趟,怕没有比这更令人着急的事了。海西有矿的科学论证,本来方方面面都高度关注着,师里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二团身上,结果却似乎成了子虚乌有的事情,这反差让大伙怎么接受?又怎么向上级交代?莫非现有的资料都是主观臆断出来的一堆废图纸?须知,那可是苏联援华专家参与的论证!他们没有必要无中生有吧。从全局看,虽然兄弟部队刚在华东一个省区找到了大矿,但这丝毫无助于二团全体干部战士心头压力的减轻,尤其是海西先遣队,因为出师无捷,相反还增添了一种内疚和焦躁。当兵的人嘛,都有一股争胜好强的劲头,不甘愿落在人家屁股后面。更主要在于,为发展祖国的原子事业而找铀,已经成为他们心目中义不容辞的神圣职责,而找不到则心底会产生一种有辱使命的感觉。

正在为原本满满的信心遭受挫折而沮丧的时候,隐隐传来一个消息:全团暂时留下勘探营不动,该在哪里打钻的还是在哪里打钻,普查营的所属连队则统统迁移到南方,在发现大矿藏的那个省区,与兄弟部队联合起来搞一场会战!当这消息很快变成军令,那情形就好比一滴水泼进了油锅,立刻使得有点沉闷的二团沸腾了起来。应该说,找不到矿或无矿可找,让部队撤走,乃最正常不过的事,盲目瞎找无异于劳命伤财;而在这样的情势下南迁,对二团来说,其实也正好有了体面的遁词——上级命令啊。只是上上下下的内心却无法真正畅快起来,因为无形之中二团就变成了一支机动部队,只有对人家协助、帮忙的份。好在事情尚有一点余地,那就是海西先遣队是随大部队南迁,还是留下来继续进山干,师部让二团自行决定。于是团司令部领导在犹豫不决中,就想先征询一下队长马飞的意见,再作定夺。情况是明摆着的,全团的普查力量一旦不假思索地全部转移,一个不剩,就意味着此区域所有的普查工作干完了,可以画上句号,那么师里倘若派别的部队来干,干得又很有成绩,把矿找到了,那你二团除了后悔和干瞪眼,还有何脸面可言?说轻一点是无能、“饭桶”,说重一点叫渎职!严重后果不言而喻。所以,在对待找矿队伍撤离的问题上务必慎重。要强的马飞自然深谙此道,为此他在普查营的会议室,召开了海西先遣队的扩大会议,团里的一位主管领导,以及地质、物探等部门的负责人和几个资深技术人员,也都过来参加了。

海西的条件,是每个身历其境的先遣队员都清楚的:山高林密,野兽出没;住的是帐篷,点的是油灯,假如遇到狂风暴雨,不仅苦不堪言,生命也将受到威胁。吃的方面虽有保障,杂粮却是免不了的。林风是南方人,他本来就过不惯海西的生活,得知整个普查营将向华东转移,无疑正中了他的下怀。欣喜之下他想顺水推舟地在会上来个服从大局的发言,譬如军人应以执行命令为天职,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之类,却不料被迫不及待的宋瑛抢在了前面。

“在海西地区的两个来月,我们其实并没有把工作做完做细,就舍近求远地奔赴南方参加会战,我认为是不够妥当的。”宋瑛说,“而且,我们只是使用了地表性的一种探测仪器,就匆忙作出海西无矿的结论,也明显为时过早吧。我想,应该派几个得力的同志进山,把海西的真面目彻底搞清了再说。”

周旭山听完这话很兴奋,忙不迭地说:“对对对,我赞成小宋的建议,复查海西很有必要!”他用手解开了自己衣领上的一颗钮扣,像立刻就要大干一场似的两眼发光,完全没觉察到林风对他投去的厌烦眼神。

“还有,”宋瑛紧接着补充道,“我们所经过的每一条山路,每一处悬崖峭壁,谁能保证不漏掉一点存矿线索呢?众所周知,一旦漏矿,那是对国家极大的犯罪!因此我本人很愿意、也有信心,留下来承担这个复查任务。”

宋瑛的发言,语惊四座。但是,年轻后生不俗的见解被看成好大喜功,不知天高地厚,是不少世故之人的一种心态,尤其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作为见习生的宋瑛,仅是黄毛丫头一个呀!你有什么资格对南迁会战说不是?但宋瑛说完后,并没有去顾及一些人不屑的眼光,绯红的脸转向坐在右侧的林风,那激动的眼神分明是:“下面看你的了。”周围人都知道,她暗恋着林风,一开始她报名参加先遣队,就有这个因素在起作用。

    林风好像很平静。他俩眼仰视屋顶,身子随座椅前后微微摆动,或者不时隔着窗玻璃望一望外面,像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但实际上他很注意宋瑛的发言,也觉得她言之有理,只因为跟他心中的盘算相悖,又没有勇气公开站出来反对,才强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否则他与宋瑛的关系很可能从此破裂。因为,他俩已经有过一次思想上的小冲突了。在林风看来,迁往南方搞会战并没有什么不好,同样都是为国家找矿,何必在海西这棵树上吊死呢?但真要留下来进山复查,他也是会随大流的,毕竟能与宋瑛在一起嘛。

面对林风的冷漠,宋瑛有些尴尬也有些失望,就别过脸,两眼低垂。她知道刚才自己抢先发言,与她的身份不够相称;也知道自己因为业余擅长文艺表演,某些人们对她就有个“不像干地质”的印象,但决心既定,她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小宋啊,对于你刚才建议去海西复查这一点,我本来考虑到你是女同志,正想把你换下来呢。”马飞看了看在座的各位,喜形于色地说,“没想到你对进山复查的态度居然这么积极,我才不得不打消顾虑。小宋你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他瞥了一眼林风,心想你这小子不声不响的,在打什么主意呢?

“倒也不是要跟谁争一个高低,马队长。”宋瑛露出腼腆的神色,却马上又纠正道,“这本来就是团里交给我们先遣队的任务,没有理由可以推卸的。解铃还需系铃人,到海西复查,理应是原班人马啊。”

不用说,宋瑛发言的语气尽管有些冲,但充满了挑战困难的雄心和胆气,不仅获得包括马飞在内多数人的赞同,也得到了团领导的肯定,第二天即做出明确答复,同意马飞带领宋瑛、周旭山和林风,再次深入到海西山区,尽速把那里的地质、物探两大情况搞个水落石出。于是,一个司机和四个先遣队员,驾乘一辆晴雨两用的越野车,在大伙的热诚欢送下驶离了团部大院。

 

(二)

 

海西,燕山山脉东麓的一块不大不小的盆地。它的周围悬崖峭壁,沟壑纵横,草木葳蕤,禽兽遍野,唯静卧在山坳里袅袅冒着炊烟的几间土屋,才显示这地方是有人居住的。海拔三百多米的大青山主峰,突兀而起,尖耸入云,像一把直刺天宇的利剑,让人望而生畏;簇拥着它的则是大大小小的峰峦和涧溪,以及望不到头的茫茫丛林。

照说,在这样的环境下生长的一代又一代山民,除了深受野兽侵扰之外,应该不会有别的生存威胁,可多少年来,他们竟像被魔影笼罩似的,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惧感;男女老少忠实地遵循着一个久远而无形的禁令,从不敢随便进入深山区,要不然会染上传说中的“神粉”而丧命。何谓神粉?它呈何种形态?谁也没有亲眼见识过也就说不清道不明。只知一旦染上它,好端端的人便会骨瘦如柴,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去。有些妇女们生下来的孩子,呆头呆脑一副傻样;有的则像得了小儿麻痹症,始终难以正常行走,只能在地上爬来爬去。传宗接代出了问题,人丁当然无法兴旺,尽管山外日新月异地变化着,山中却越来越沉寂、荒野;越来越神秘、原始。

大青山就像伫立于天地间的一位孤傲、古板的老处女,在斗转星移年复一年中,冷眼默视人间。

其实这个“谜”是极易解开的。对人类具有这般杀伤力的,是铀矿所含的放射性物质,并不是什么“神粉”。你即使不进山不碰山岩,只要喝了沟谷中含有放射性元素的水,同样极有可能得此病症。类似海西大青山周围的这些情况,在其他有铀矿埋藏的地区也发生过,对驻扎在渤海湾的这支地质勘测部队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奇闻怪事,他们正是国内专门寻找“神粉”的兵种。眼下他们顶顶要紧的任务,便是迅速探明它在海西的分布规律及大致储量,为开发采掘提供比较详细的依据。问题是,以马飞为首的这支普查先遣队,初次出师未捷徒劳而归,这第二次出师能不能给它填补空白呢?况且上次去那里是领导指派,眼下可是他们争取来的任务哪,心头压力之大不言自明。

越野车已经驰骋在两座大山之间。这是一条两车道的战备公路,遵照领袖“深挖洞,广积粮”的指示修筑建成的。呈S形的沥青路面乌黑发亮,边上杂树丛生,柔软的凤尾草,在风中袅袅婷婷地舞动。马飞坐在司机小王旁边。他两手交叉在胸前,眼睛平静而威严地直视前方;方正的脸盘上,又黑又密的络腮胡长势甚旺,犹如水草密布的湖面,正时刻企图包抄嘴鼻。可能是难得有笑容的缘故吧,下属对他都敬畏三分。也有人说他外刚内柔,只是不太了解他而已。事实上没有威哪来严?又怎么当好指挥员?他深知手下的三个队员,均是刚出校门不久的见习生,不严格要求,弄不好就会出乱子。

林风斜倚着,两眼不时扫视背对着他的宋瑛和周旭山,不禁泛起阵阵妒意。林风认为,宋瑛冷落他突然与周旭山热乎,显然是对她会上发言不表示支持的一种报复。女人嘛,总希望能够被千依百顺才好,但林风那高傲的脾性,怎能做到这一步,能不当面直接顶撞宋瑛,已经算是给她很大面子了,还想怎么着?何况他也并不是很想来海西。宋瑛呢,此刻她对林风的不满和失望,不只是他对事业的态度,爱情上的林风同样是游移的,难以捉摸。

两年前,宋瑛和林风同期从地质院校分配来二团工作。不算同窗,却都是江浙地方人,又安排在同一个物探组,便很快有了共同的话题。为了排遣远离家乡亲人的陌生和孤独,宋瑛常约林风一起散步、谈心,浏览山林景致。这时候,林风就常常会从兜里掏出一把口琴,边走边吹;宋瑛则总会和着曲调的节奏,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了纪录片电影《深山探宝》中的插曲:“白云环绕着祁连山,鲜花开放在青海的草原……”渐渐地,林风广泛的兴趣爱好,富有诗情画意的谈吐,使宋瑛产生了爱慕之情。而在林风眼里,宋瑛活泼、热情、快人快语,也同样是他比较心仪的女子。爱情,使得本来单调乏味的山野生活充满了无限情趣。是啊,山谷的溪水不也很清澈?依依柳丝在晚风中,不也有娇姿嘛?于是相互之间就从谈得来,发展到了男女私情,一天不见,双方都有如隔三秋般的不安。

夏日的一个午后,宋瑛为了核对一个数据跑去敲林风的门,不料他正从床上起来,只穿一条游泳裤。宋瑛见状脸倏地红了起来,转身就跑,却被林风有力的手拉住了。他低声说:“你不是找我吗?”宋瑛这才回过头,迟疑地进了屋。林风关上门,转过身躯,靠倚在门上,以童真般的目光默默注视她,满是激情。宋瑛羞赧地瞥了他一眼。那茂密黑亮的须发,坚实的肌体,以及充满诱惑力的好看的嘴角,都使青春年少的宋瑛心荡神迷。终于,当林风不失时机地朝她一展双臂时,她也不由自主地靠近林风,把艳红的脸颊贴到了他的胸前。

“你爱我吗?”宋瑛杏眼灼热,喃喃道。

“这,你还有怀疑?”林风搂着她的腰,柔声反问。

“有点儿。”宋瑛歪着头,嗔怪地说,“你傲气,也有些娇,不大安心,对不?”

林风不觉一震:“你怎么知道?听说还是凭直觉?”没等回答,他接着说,“傲怎么样?不安心又怎么样?各人有各人的性格和志向,这很正常。”

“你真的不想在部队干了?”宋瑛从林风的怀里挣脱出来,侧着身子问,“既然如此,你当初何必选择地质专业呢?”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当初我幼稚、冲动,现在我开始成熟了,发现这儿并不是最适合我的岗位。知道吗,我过去一些不起眼的同学,现在都混得不错了,我干嘛非要在山沟吃苦?”说到此,林风自嘲式地笑道:“这套军装值多少钱?我才不稀罕呢。”

“你原来是这样看待我们的事业?”

“难道你不相信我说的事实?”

“是事实。”宋瑛突然转过身,目光锐利,“那么,为此当逃兵也是天经地义喽?”

林风怔住了,迅速避开她咄咄逼人的气势,将头侧了过去。显然,他对宋瑛估计不足。其实林风恐惧的是铀矿的放射性,对地质工作本身的艰苦倒并不害怕。宋瑛对他有一点误会。严格地说,宋瑛不算太美。脸不是鹅蛋形的,体态不娉婷反而有点胖;五官也不能说有多俊俏,但“相会”在一起是那样匀称、和谐,那样雅致、娴静。她的肤色洁白如玉,经阳光一晒白里透红,更显女性健康美的风韵。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青年女性特有的温馨气息,常使血气方刚的林风产生一阵阵情欲的冲动。但身为部队见习生,他努力克制着,始终以搂抱、依偎为相恋的最高形式。他对宋瑛醉心地质工作是极为困惑的,思想也很矛盾:既深爱着宋瑛,却又不想在地质工作这一行有长期行为;既想开导她,让她服从自己的意志,又怕正面干预,会挫伤她积极性从而失去她。林风对于宋瑛呢,那感情相比之下可以说更加炽烈,喜欢他的模样,喜欢他的敏思和浪漫,觉得跟他在一起很有意思。最大的不足,就是他缺乏坚定的事业心。为此双方心照不宣,只能小心翼翼地以自己的观念意识,去引导和感染对方使之潜移默化,成为自己心目中的真正“偶像”。但实际运用并不奏效,相反形成爱怨交织,彼此难以摆脱的局面。显而易见,林风不积极响应宋瑛的进山复查的建议,差不多已经成为宋瑛情感上的转折点。林风能再次成为先遣队成员,那主要是军令使然,尽管他本人也有跟随她的意向。

 

(三)

 

越野车与战备公路分道扬镳之后,爬上了一个缓坡,行驶在一条崴嵬不平的山路上,视野广阔了起来: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峰峦,青青的色彩近浓远淡,在云絮浮动下,像大海中的一个个小岛;两只山鹰,各自盘旋于晴空一方,时近时远,悠然自得,而近处眼前则是苍郁的云杉和松树夹道,仿佛是迎接越野车内那五个探铀兵的到来。毕竟是春天了,天地间充盈着一股温润而清爽的气息;各种颜色的小花,从茵茵草丛探出身来,摇曳在有一阵没一阵的微风中。

忽然传来几声鸟叫,宋瑛从沉思中扭转头,朝车外的山野眺望,随后惊奇地伸手一指,说:“小周你看!那两只鸟在天空盘飞!”

周旭山忙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嘻嘻一笑说:“那不是鸟,是鹰。在我家乡叫老鹰,经常能见到的。”

“自己先去弄弄清楚!”林风急迫地抢过来说,“鹰难道不是鸟类?”他反感于周旭山刚才这个举动,看就看呗,身体有必要挨宋瑛这么近吗,几乎是头碰着头了!

“总有点区别的吧,”周旭山怔了下,一脸憨笑道,“譬如蟒和蛇,其实都是同类,可在动物园里如果见了一条蟒,谁会说这是蛇?”他的普通话明显带有湘西口音。

“你怎么知道不会?你调查统计过了吗?”林风实际上已经无话可说,但口气仍很硬,“至少我们都会叫它蟒蛇,不会像你傻乎乎地叫蟒。”

周旭山不再吭声。

对于他俩的拌嘴,宋瑛却当作没有听到,两眼仍然望着车外。司机小王抿着嘴在偷笑。他跟林风从未打过交道,完全不明白他此刻的心态,只觉得他太较真了,竟然与周旭山争执这个,跟他挺有学识似的风度不配。

汽车马上要过九曲岭盘山公路了,竖立在入口处那画有骷髅头像的警示牌扑入眼帘。司机小王是第一次执行海西复查任务,顿时对车速和方向盘的操控,显得格外小心起来,两个眼睛紧盯前方山路,简直不敢轻易眨一眨。也难怪的,那山路之狭窄,仅勉强能让对开的两辆车通过,只要其中一辆不掌握好间距,就会卡在半山腰进退两难,而险情往往落在靠外侧行驶的车辆。这条路的起始段还好一点,从二三公里之后往上开,不仅弯道多,也将面临深崖陡壁了,汽车一旦连人翻落则九死一生。出发前团首长一再强调,进山找矿,安全第一,司机小王自然不敢有丝毫疏忽,只能把车速放得很慢,以免在转弯处撞上迎面而来的卡车。正因为如此,那越野车像总是盘绕不到头似的,使坐在车内的四个队员产生一种升腾云雾之感,昏昏欲睡。

“来,大伙精神一下,唱支歌。”马飞回头提议道,“让小宋指挥。”

“唱啥歌?”周旭山问了声。

林风斜睨着他,揶揄地说:“唱你家乡的花鼓戏呗。”

宋瑛不经意地看了林风一眼,对大伙说:“还是唱我们的圣歌吧。”她手臂一扬,领头唱了句“是那山谷的风”,除司机小王之外,四个人便来了个混声齐唱:

“是那山谷的风,

吹动了我们的红旗;

是那狂暴的雨,

洗刷了我们的帐篷。

……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

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

一路沉默的马飞,唱起《勘探队员之歌》来倒精神十足,脑袋一晃一晃的,有些陶醉其中的样子。这五个人中数他资格老、贡献大。五十年代中期,他大学毕业后去了新疆,在苏联专家手下当助手,曾经因为找到过一个特大伽马异常点,受到过上级嘉奖并晋升两级工资。也许是太偏重业务吧,工作了这么多年还是一个副营职干部,但他从没有表露出半点怨言。闲聊时有人为他鸣几句不平,他也只是似听非听地笑一笑就过去了,工作上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从不打马虎眼。旷野、涧沟,只见他穿着那件很少洗换的旧工装,与年轻战友们一起跋山涉水,沐雨栉风;到吃饭的时候就捧着饭盒,找个平坦的地方席地而坐。是的,山风吹动了红旗,却也无情地吹走了他的青春韶华,白发已悄然混进两鬓。然而高大壮硕的躯体,肌肉线条凸现的脖颈及手臂,表明他不仅蕴藏着火热的搏力,也展现出成熟男性那种坚定不移的风采,仿佛米开朗基罗笔下的人物素描。只是他的神态并不开朗,浓浓的眉宇间透出忧思。

马飞是山东半岛人。可是,他对蔚蓝壮观的大海和柔软的沙滩、浴场;喷薄而出的旭日和潮涨潮落,似无多少恋意和美谈。短短的一个月探亲假期,惟有他总是提前归队。闭口不谈相聚中的天伦之乐。他的毛衣长期不变样式,袖口磨破了,也只是自己笨拙地用线缠绕一下。空余的时候,大伙常常见他单独仰躺在床上,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一早起来床前扔满烟蒂。故乡那边不断有信来,厚厚的,但当下属给他送去时,他看都不看就甩在了桌子上……这些现象的背后,是一幅怎样的难言图景?看来立即转业回去,他有足够理由或许也是上策,可他为何无动于衷?他到底还图个啥?

“到喇嘛洞喽!”周旭山叫唤起来,其他人就都停止了歌唱,两眼望着车外。真奇怪,这个被峻拔群山包围的地方,与藏族地区相距遥远,也见不到一座寺院,更无特殊形状的山洞,为何以“喇嘛”二字冠名,就连马飞这样阅历丰富的人也是一无所知。不过大伙都明白,喇嘛洞是海西盆地的门户,要进入它的腹地,这里便是起始点。于是汽车驶过喇嘛洞十几分钟,汽车照例就给不远处那巍峨的大青山挡了去路,再直接往前就是满地的沟沟坎坎了,很难逾越过去,只能望见一片并不太茂密的树林。那里是先遣队第一次来海西时的宿营地。虽然那树林能给他们遮挡烈日和风雨,但这次不能再驻扎了,旁边的山体不久前发生过泥石流,不少树木都被压倒了,只能让他们另找地方安身。于是跟第一次来时一样,随着司机推开车门跨出去,马飞、林风、周旭山和宋瑛也一个个跳下了车,把装载的货物——卸到地上,然后各自先背起个人的行装,再单独拿着或俩人抬着那些公用器件,一脚高一脚低地朝前面右侧一条长满杂草的陌生小路迈进。周旭山的肩上还多了一把猎枪。这是基于每个先遣队员人身安全的考虑,马飞交给他保管和使用的。他们走到地势相对平坦的一处荒丘地,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各自选一块岩石坐下,捧起水壶喝了口水,环视了一下周围之后,都说在此安营扎寨比较合适时,日头已经西坠至半空。马飞打开木箱,取出铁镐铁铲等工具,先把靠着山崖底边那块高一点的地面作了平整,完了,便在林风和周旭山的配合下,一起动手把帐篷从地上支撑起来。为了防塌防寒,他们用绳索将四个篷角绷紧于树桩上;在篷布接地的周围堆放一些大石头;将油毡和毛毡等先后铺展于篷内的地面;再用一块篷布把那空间面积一隔为二,留出小部分给宋瑛居住……三个人一阵忙碌之后,一个处于山野中的平顶帐篷,或者说简陋的集体宿舍,就这样很快建立了。而那边的宋瑛和司机小王,已经在石块垒成的灶台上燃起了火,上面架一个大铝锅,正在热气腾腾中张罗着五个人的晚餐。主食是大米和高粱米混合在一起煮的二米饭,副食是猪肉炖土豆。这是大家都爱吃的菜,尤其是周旭山,吃起来连土豆的皮也舍不得吐掉,让一边的林风笑得喷饭。马飞、小王、宋瑛,一时还不知道他笑什么,都愣住了。只有周旭山知道林风是在取笑他,便飞快地瞥了一眼宋瑛,红着脸说:“真是少见多怪!土豆的皮本来就可以吃的嘛,这和苹果皮是一样的。”“那你把肉骨头也吃下去啊。”林风收敛笑容反击道,“骨头有丰富的钙质呢,你吐掉它岂不可惜了?”小王听林风这么一说,差一点大笑,但看了看马队长的脸色,就强忍着背过身去吃饭。马飞的确没有一丝笑意,只是很困惑似的看了看林风,就把目光投向远处。只要不影响工作,他一般不会去干涉这类相互斗嘴的事。宋瑛却觉得林风有点过分了,微蹙眉心地说了句:“真是无聊!管自己吃不行嘛?”这一说争论停止了,各人吃着自己碗里的饭。在饱餐一顿之后,看看天色尚不暗淡,几个人就跟随马飞熟悉环境。

都说山林里最美妙的时段是早晨,而大青山的傍晚同样毫不逊色。你看,那远近不同的一座座峰岭,沐浴在桔红色的晚霞里,仿佛披上了瑰丽的盛装;夕阳把最后一抹余晖久久留在山顶,恰如给它们戴上了金灿灿的帽冠;那山腰处还没来得及在春风中凋谢的一排枫林,就像一条红肚兜系在那里……恍惚之间,宛如一个个俏丽可爱的村姑,正穿过苍劲古朴的雪松、蓊葧多姿的绿柞、高大挺拔的白桦,款款地向你迎面走来。这斑斓的山光林色,显然让先遣队员们又一次陶醉了,不禁发出了欢叫。林风趁宋瑛转过头来时,向她示意自己挎包里有照相机,马上可以为她在此拍一张留念。他觉得这是个投其所好,重新拉近俩人关系的良机,宋瑛却像没有一点感觉似的,很快又把头转了过去,跟周旭山和小王搭话,让林风在失落之余还有些许恼怒,心想你宋瑛别神气得太早了,到时候如果仍然找不到有价值的存矿线索,看你还神气什么!而此刻的宋瑛,内心其实与所有年轻姑娘一样,都有拍照留影的喜好,她之所以显得淡漠,一来重任在肩,暂时缺少这份闲心;二来她还不想在工作之外搭理林风。

“都过来一下。”马飞走在前面,用地质锤敲下身旁一块泛红的岩石说,“看到了没有?这是沉积砂岩。”

宋瑛打开探矿仪,在马飞敲下岩石的周围测了一阵,说,“常规以内,略为偏高。”

林风猫着腰,观察宋瑛测量过的地方,并在记录本上作了些简单的描述。当他踩在相对松软的泥地上,目光无意中落在地上那一排人似的脚印时,突然惊叫了起来:“你们看,这是什么?”

马飞俯身辨认了一下,直起腰,拍拍林风的肩,说:“小伙子,别害怕,那应该是熊瞎子留下的,早走远啦。”

“队长,有熊出现的地方,我们还能住吗?”林风依然惊魂未定。

“你干什么吃的?”马飞有些不解似地望着他,说,“搞地质的还怕野兽,可不要让人笑掉大牙!”

“一个李向阳,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这时,周旭山觉得可以报复一下林风了,就仿学了一下松井大队长的腔调,随即又友善地补充了一句,“你要是怕,晚上跟我睡一起吧。”

“给我站远一点!你那双臭脚,谁愿意跟你睡!?”林风被马队长说了几句,心里已经十分不爽了,周旭山还来嘲笑,气就不打一处来地吼道。

“你,你……”周旭山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不清话。

宋瑛朝他俩看看,捂着嘴笑弯了腰。

“你们俩又在吵什么?”马飞大声说,“快回去!天黑之前,都抓紧把仪器校正好,明天一早上山。”

这时,天空呈现出一片片淡紫色的浮云。远处起伏的群山越来越模糊;时而有几只归鸟不知道从哪里飞回来,从头顶掠过,又很快钻进了树林或者岩洞。

夜幕像一张巨大的网,正从大青山上空扑罩下来。

 

(四)

 

第二天晨曦初露,马飞、宋瑛、周旭山、林风,已经在雾气弥漫的山林中爬坡了,汗水和雾水在他们热腾腾的脸上流淌。

北方春天的雾,真浓啊!整个作业区都已经被大雾淹没,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耳闻到几只鸟雀的叫声。若是没有罗盘,谁都很容易迷失在这深不可测的林子里。他们只能像摸着石头过河一样,在马飞的带领下,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攀登。

终于在霞光映射东方时,四个人抵达了山腰,各自坐到了一泓深潭旁边的岩石上,摘下遮阳帽,擦着脖颈和脸上的汗,作短暂小憩。潭里水清澈诱人,就是太凉了,不能随便喝,只能稍稍润一润口。晨雾开始慢慢在飘散,可看清楚五六米之内的树木、草丛、山岩。这里是勘测铀矿藏的基准位置,往上几米的横向,布满了一条一条测线。那是技术人员在他们出发之前,根据前阶段的普查情况,进行分析研究而重新设计的。马飞坐了一会儿,便从挎包里取出罗盘定方位;宋瑛展开图纸,核对每一条测线在实地的准确起点;周旭山挎着包,手握砍刀,背着仪器和猎枪,已经全副“武装”地站在那里,似乎只待马飞一声令下,就将开始冲锋的一副态势。林风却还没有挪动身子,只是似笑非笑地瞅着周旭山的举动。他想按测线找矿,讲究的是仔细,像你周旭山这样急吼吼的样子有什么用?不过周旭山背了枪之后,所展现出来的那股野战军战士的英武气,又不免让他有点羡妒。“小林你发什么呆?该动手啦!”听到马飞的唤声,林风才惊醒似的有了动作;他喝了一口水,便和大家一样从腰部抽出砍刀,顺着马飞指定的一条测线,一边砍削挡路的树枝,一边往上登攀着。悬挂于每个人胸前的仪器,都已经先后打开,耳机也已戴上,寻找“神粉”的工作就在各自的测线上开始了……

这个作业区的面积比较广,山却并不太高,大约海拔二百多米吧,但要沿着既定的一条勘测线,从山的这边上去,到山的那边下来,顺利完成勘测任务,则至少要花大半天时间,手脚还得利索点。业内人士把这个工作过程称之为“跑测线”。听着挺潇洒的,实际的艰苦性唯有亲身经历者自知。就这样每天按部就班地早晨上山,午后三点左右下山,七八天时间的普查很快过去了。其间天公作美,阳光灿烂,还没有出现过让先遣队员们窝在帐篷里出不了工的雨天。半个月之后,他们具体的作业位置,向西侧移动了一点,但就在那方位出了险情。

那天是临近中午,马飞站在陡坡一处的树林里,照例向宋瑛、周旭山、林风,发出了该吃午饭的呼唤。他们随身所携带的饭菜虽然是相同的,又都习惯四个人凑在一起吃。山上反正有的是大大小小的岩石和枯叶干枝,把饭盒搁在两块岩石之间,点上火热一下就行。那三个人一听到马飞的喊声,很快从各自的测线上走了过来,跟着他去找平坦一点的地方,好把饭菜热了吃。他们绕过一个山头,两脚探索着往岭下迈着步子。有这么一句话,叫做“上山容易下山难”,真可谓经验之谈。上山嘛,不外乎就是靠腿力,腿力愈强劲势必爬得愈快;而下山想快一点就不是腿力强能做到的,要懂得双脚怎么去探路才能快得起来,否则会适得其反,不是扭伤脚就是踩进窟窿,眼下这个山坡尤其如此,不光是陡,被杂草掩盖的坑洞还不少,这就等于他们在没路找路。四个人正这么小心翼翼地往下坡迈着脚,冷不防一只山鹰从马飞身旁某个岩洞里窜了出来。他一惊愕,一只脚大约踏偏在了风化岩层上,身子一歪,整个人便随风化石的松塌而滑落下去,跌在一株树的枝杈间!在这危情之下,就算马飞能够挣扎起来,可他面对的正巧是没啥植物的岩壁,让他怎么攀爬?虽然马飞被搁置的树杈离山头才两米多,可往下却是万丈深渊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三个年轻人,顿时被吓得大呼小叫。要知道,那棵树还是生长在山体岩缝里的!能承受得了马飞沉重的躯体多久?在这紧急关头,反倒是宋瑛显得冷静机智,她以命令语气对周旭山和林风说:“快把你俩裤腰上的皮带解下来,连接在一起!”于是他俩立刻照办,然后由周旭山捏着两条连接起来的皮带,像放井绳一样往下放;长度还差一点时又把那支猎枪接上去,才在马飞自身的配合下,一步一步把他拽了上来。

马飞的仪器由于是悬挂在脖颈上,没有在后背躺滑中受损,身上的挎包也在,背部衣服却已被粗砺坚硬的岩壁划破,后颈上有一条条血痕,两个大腿的内侧也隐隐作痛。但他没有去顾及也没有声张,只是用两个手臂紧紧挽住周旭山和林风,两眼灼热地说:“好兄弟,没有你们三个,我老马今天恐怕是完了。”宋瑛笑着说:“还是马队长命好,有那棵树托住,这叫吉人天相,否则我们也……”“可不能这么说,”马飞松开手臂,解释道,“那树的根部,已经被我的体重拽露出一半了,你们如不及时施救,后果不堪设想啊!我就是不摔死,也可能会被飞来飞去的山鹰啄死。”林风听着有点不寒而栗,赶紧摆了摆手说:“不说它了,马队长。我们快下去找地方吃午饭吧。”

 

(五)

 

入夜,深邃的天幕上布满繁星,山野一片静谧,只有鸟雀偶然传来几声啼鸣,大概是不甘寂寞的鹌鹑吧。野草野花混杂的气味,在清爽的空气里飘逸着,沁人心脾。

篝火已经在宿营地燃烧起来了,于夜色的映衬之下,好似旷野中一把火炬,照亮了帐篷,照亮了越野车,照亮了附近的草木、岩壁,也把围坐在篝火边上的五个先遣队员,照得油光满面,使得马飞脖颈上被擦伤的那几处痕迹,愈加鲜明夺目。宋瑛刚用烧热的溪沟水洗了头,一股洗发膏的芳香,正从她蓬松的黑发中涣散开来。

晚饭在司机小王的操持下,加上宋瑛做帮手,都已经入腹了。小王白天不用上山,他的留守任务是管好先遣队的后勤工作,包括开车绕行一条又远又崎岖难走的山路,去一个小集市买菜、替大伙办事之类,都由他一人经手。他刚入伍时在事务长手下打过杂,熟悉这一套工作的内容和流程。眼下没事干了,他也只能往火堆边上凑。在这个前无村后无店的荒野僻壤,电又不通,仅靠帐篷里的一盏汽油灯,能有多大的光亮呢,所以一到晚上,只要不刮风下雨,他们也常常是围着篝火堆聚谈一天的工作。谈完了就侃大山,说笑话,或者唱唱歌,吹吹口琴什么的。把篝火点燃,当然不仅仅为了谈工作、聊天,还由于搭帐篷住宿这个简陋条件决定的。熊熊篝火除了能有效防止野兽侵袭,也有助于驱散一点寒气。别看现在是大好春光,地底下可能还是厚厚一层冻土呢。由此便知,一到晚间篝火是尽可能要点燃的,同时还得注意多穿点衣服。所谓谈工作无非就是回忆、总结一天的勘测情况。这是政治理论学习必须摆在首位的背景下,一个属于他们时时要思索和探讨的中心议题,也是他们在完成硬任务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有时马飞一坐下来就会把话题快速切换到业务工作上。具体说来,先是互阅工作笔记,最后由马飞集中起来看一遍,并与每个队员进行核实,再交给宋瑛,让她——标注在地质图上。那是宋瑛在每晚“篝火业务会”上的职责。她在填图上的快而准,深得到马飞的赏识,也是她加入先遣队的“法码”。眼下她把该填的都填了,便从油毡上收起了图纸。

这段时间他们已在大青山一带,很仔细地普查了十几平方公里的区域,尽管暂时未见太大的眉目,却发现那一带的伽马射线强度持续趋高,这是可喜现象。因此马飞今天虽然在山上“历险”了一回,身上某些部位还在疼痛,他仍是不失兴奋地说:“工作有起色有进展,是咱们共同努力的结果,起码比上次来好得多吧。希望各位再接再厉,争取更上一层楼。”宋瑛正漫不经心似地往火堆里扔枝条,听到马飞的鼓励,她问道:“马队长,上次我们在这里无功而返,团里并没有责怪我们工作不力,我总觉得有点奇怪。这个地区有矿,是我们的老大哥、苏联专家参与的论证啊!”马飞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一根粗枝条拨动着火堆。“这我也有同感。”双手托着脸,一直凝视着火势的林风,附和了宋瑛一句,却很快又换了语气:“可不要再老大哥老大哥啦,现在这帮大鼻子不是变成修正主义了嘛,我们要跟苏修作斗争才是啊。”其实林风是话中有话的,宋瑛却没有听出来,以为是故意顶她,便赌气地撅了下嘴,说:“别搞错场合好吗?这里是探讨业务工作,不是政治演讲会!”周旭山的两个眼睛,在他俩之间不停地转来转去,因为他同样没有领悟林风那几句话的真实含意,就觉得他与宋瑛的说法都有道理,于是放弃了本来想给宋瑛帮腔的打算。只有马飞完全听懂了林风的弦外之音,但作为头领的他并没有去点穿,而是作了正面引导。他说:“不过小林啊,咱们也得理解哪,用近代方法研究地质学,在中国也不过五十来年哪……”“我们国家开始有专门的地质机构,大概是在南京。”林风抢断了他,“当时是军阀割据的乱世,连年混战……”马飞朝他点了点头,继续自己刚才的话题:“是啊,研究的历史短,发展又缓慢;对铀矿的普查和勘探,那就更是新兴行业了,五十年代中期才起的步,至今才十余年,某些同志自信力欠缺,是情理之中的事。特别是苏联专家撤走之后,开始强调自力更生……反正啊,能够让咱们先遣队进山复查,说明咱团领导班子的指导思想,还是以国家大局为重的。”周旭山说:“马队长说得对。我们当兵的只管服从命令找矿,别操那么多心,没用。”林风本想说,你姓周的除了附和一下别人,还会说自己的话吗?但这样就无意中得罪了队长,他便忍住不说。最后,按照马飞的意见,下一步或将更换射气仪探测,以加深山地地表的测点。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四个先遣队员早晨上山,那种大雾每每像白纱一样紧裹山林的状况已难得遇到。当他们或站或坐于山坡的视野开阔处小憩,可眺望东方喷薄欲出的光焰,映射着茫茫山野的壮美景致;那傲视群峦的大青山主峰,峻拔、峣崢,在缭绕的云絮中极似一位主宰万物的圣怪。而当红日跃出地平线,冉冉上升,天宇渐渐明净、朗阔时,一种对祖国对事业的无限豪情,便不由得在他们每个人的胸中鼓荡起来,真想高歌一曲。收回目光掉头看,山雀、画眉、白脖子鸟、鹌鹑等,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了,在林子里叽叽喳喳响成一片;几只燕子翔舞于空中;鸽子、野鸡在山道边悄悄争食;鸢尾花、雪莲花以及不同颜色的杜鹃,竞相盛开在光线明亮的山崖上。这一切都表明,生机蓬勃的春天,已经把辛勤的探铀战士揽进了它的怀抱。

“那边的山,应该都是火成岩。”马飞指着远处说,“在远古,岩浆从地下喷出,受到地壳的挤压,就形成了这样一个个高度不同的山峰。峭壁悬崖是它的大断面。想要探究这些峰峦的地质构造,其中是否有矿,作为一名地质勘探兵,是绝不能因为那里险象环生就绕道走的,你们一定要牢记。”

“应该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胆气!”宋瑛接口说。

“是啊!”周旭山目光空远地答了句,随后无限深情地感慨道:“能为自己的祖国深山探宝,当一名探铀的地质战士,我不仅感到非常荣幸,也非常自豪,真的。我们的工作嘛,苦确实是苦,每天要爬这么高的山,说不苦那是假的,但吃这种苦能直接与祖国的命运、祖国的强大连在一起,我又心甘情愿了,真的。”

“别老是‘真的’好吗?”林风觉得他说话像上台演讲,就又顶了他一句,“又没有人怀疑你在说假话,老是真的真的,不是多此一举嘛。我看啊,你还可以把它加加工,编成朗诵诗,到文艺晚会上去表演一下。”

“有啥不敢的?”周旭山听出他后半句话的讥意,便索性直言,“北京人民大会堂也敢去!我就是普通话不行。”

宋瑛没理会林风,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朝周旭山赞许地点点头,说:“我与你同感,也觉得我们的工作特别有意义,吃这个苦完全值得。”

“我……”林风好像意犹未尽,被马飞堵住了:“行了行了,咱们就把所思所想落在行动上吧!”并转过身风趣地举起手臂,指着前面一条盘山陡路,说了一句“阿米尔,冲!”宋瑛、周旭山、林风,即哈哈哈大笑着继续开始了爬坡。周旭山还激昂地唱起了歌:“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他边唱边又快速地从林风身后冲到了马飞前面,没几步就不见了踪影。类似这样的举动,对于周旭山其实不是偶然的,以前林风从不在意,此刻却让他极不顺眼,心想:你这不明明是表现给宋瑛看吗,可笑! 

背着仪器爬山、跑测线,在坡陡树密的区域,常常是由两个人配合着干的,即一人砍伐测线上横七竖八的树枝,另一人则操作仪器。其间两者可以轮着干。但是当这两个人是一男一女时,仪器操作通常会让给女兵,另一个男兵就成了为她披荆斩棘的“开路先锋”。显而易见,这对于“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先遣队,是不可能有此条件的,这两项工作只能由操作员单独包干到底,否则难以在规定期限内跑完这么多条测线。先遣队员们任务的艰巨性就在这里。马飞总是担心宋瑛吃不消,而实际上她每一天也都是咬着牙干的——毕竟城里长大的姑娘嘛,不要说是爬这么高的山,原先就连看都没有看到过。但事实证明宋瑛毫无示弱之处,也从不落后别人一步。只要上山跑测线,她真有一副不让须眉的姿态:先把两条短辫塞进工作帽,腰上系一条皮带,戴上手套的两只手紧握着一把砍刀,以砍一程测一程的方式,起劲地对着挡路的树杈左右开弓。今天宋瑛照例是这样一路干过来的。两个多小时之后,她在山坡上抬起头,从上面枝桠藤蔓倒伏的光亮处,望见山顶离她已经很近了,心里为自己的快速感到欣慰。就在这时候,突然两声枪响传入宋瑛耳朵里。她怔住了,扭头望了望左右两侧,却被密密的枝叶障蔽,根本望不见马飞、林风、周旭山在各自测线上的身影,但她能猜到这枪应该是周旭山打的,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猎物,看来今晚大伙的晚餐又有野味可尝啦。

让宋瑛压根没有想到的是,那枪声虽然出自周旭山之手,但绝非是在玩枪狩猎,而纯粹是为了救林风于临危之险。

当时,林风背着探矿仪正忙碌在一条测线上,并在那沟涧测到了伽马射线的异常点,但忽高忽低不够稳定,甚至稍稍移开几步会马上消失。几次反复之后,林风便怀疑自己的仪器可能出了毛病,打算让马飞或者宋瑛过来“会诊”一下看,他于是就扯开嗓子大喊了一声。谁知道人一个也没有被他喊过来,倒听到附近有一种怪异的响动;先是“簌簌簌”的,像是踩着干草枯叶的声音,在此刻静静的林间显得特别真切,林风便环视了一遍,随后把目光落在某一处,紧紧盯着。终于发现,那边枝蔓盘结的杂树丛生中,有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正在往外拱……“是熊瞎子!”林风在作出准确判断的一瞬间,就被它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了。他匆忙将仪器往树上一挂,转身便跑;一边跑一边呼喊救命,慌不择路之下,他又在坑洼处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膝盖重重地撞在了岩石上,一条腿顿时疼得他站立不起来;而那黑熊就在离他身后三十来米的地方!正惊恐万状之际,林风耳畔骤然响起两声枪响,这让他心头掠过一阵惊疑,刚转过头去看究竟时,手里提着猎枪的周旭山,已经从一侧的斜坡上冲下来,奔到他身边了。周旭山一把扶起林风,喘着粗气急切地问道:“咋样?能走动吗?要不……”林风嘴上虽然连说没事,可面对周旭山时那躲躲闪闪的两个眼睛,却不由得有些泛潮。与此同时,他看到马飞和宋瑛也从林子那边赶过来了。

 

(六)

 

各种险境险情,对于生活在山野的地质勘探兵来说,有时是防不胜防的,有时发生了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听天由命。人在变幻莫测的大自然中终究是渺小的。

那天夜晚与往常一样,过了八点半,这边帐篷里的四个男队员,先后都停止聊天,并关闭了各自的半导体袖珍收音机,躺进行军床上的被窝里。马飞曾说:“咱们这个海西先遣队,虽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九点钟以前也必须熄灯睡觉。”所以到了八九点钟的时候,帐篷里已经寂然无声了,只有马飞枕头边那一灭一亮的烟头。几只叠起来的木板箱挡着帐篷的门帘;上面搁着几条木棍和周旭山白天背在身上的那把枪;门帘外挂一盏汽油灯。这一切都是为了防备不速之“客”的闯入。

用帆布隔开的那一边,宋瑛的床头还亮着小油灯。她坐在被窝里,背靠木箱,正专心地翻阅一本业务书。那木箱里装满了有关大青山的地质资料,箱子盖上立着一面圆镜,旁边的小瓶里插着几枝从山上采来的野花。无需再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增添什么,仅这两样东西摆着,基本上显示出主人的性别。

可能是劳累的缘故,宋瑛近来消瘦了一些,眼圈呈现隐隐的青黑色,整个神态显得疲惫。按往常,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或者“篝火会议”之后,她很乐意大伙听她在篝火旁唱歌,可自从这次离开团部那天起,宋瑛一反常态,变得不爱唱了。即使有人鼓动她,大伙拍着手齐声唤道:“小宋,来一个!”她也一点不领情,摇一摇头,转身逃进了帐篷。这明显是与林风的感情发生变化有关。初恋中的年轻姑娘很难经得住情感上的波折,哪怕这波折很小。还有,过去上山或下山,宋瑛很愿意林风替她背这背那,现在林风好不容易瞅准机会,也遭到她冷冷的拒绝:“让周旭山背吧,他比你有劲。”受宠若惊的周旭山,得意地瞥一眼林风就爬得更来劲了,山鼠似的东窜西窜,一下子便站到了顶峰,还两手叉着腰,像占领了什么高地一样朝山下大喊大叫。这使得还在一个劲儿往上登攀的林风,不免又沮丧又无奈。他在学校田径运动会上,二百米比赛总是稳占前三名,篮球场上的偏锋位置打得也不错,可要比试爬山,林风确实比不过周旭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却又不太甘心,于是他就嘲笑周旭山吃饭的样子像狼吞虎咽。林风以为宋瑛听了定会大笑,因为她曾经也为此悄悄用胳膊碰过一下林风,让他看周旭山的吃相。但现在林风再取笑他,反而碰了宋瑛的软钉子。“这还有规定吗?”她不以为然地说,“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呗,人还是应当活得自然一些的好。”这么说来,莫非她已移情于周旭山这个五大三粗的湖南伢子?但进山以来更多的场合,只见她与马飞单独在一起的多。从工作上说,宋瑛算得上是马飞的得力助手,可也没有那么多工作好谈呀!山坡上,树林里,凡是空余时光都可以发现她俩在一起的身影。在溪沟里,宋瑛替马飞洗衣物时,俩人甚至还出现互相泼水嬉戏的情景。难得有笑容的马飞这时笑得很舒坦;而宋瑛挨着马飞时那种小鸟依人的姿态,是和林风相处时所没有的。马飞严峻的脸色由此也渐渐温顺起来。然而,欢乐融洽的气氛在帐篷里开始消失。三个男子之间的关系变得沉闷、猜疑和别扭。过去,马飞只要一提到他待过的地方,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尤其是大伙躺进被窝里之后。什么新疆的天池、伊犁、土鲁番啦;什么东北的三大宝——人参、貂皮、靰鞡草啦等等,无所不知似的,而且还会牵扯其中一些鲜为人知的风俗习惯,让林风、小王、周旭山、宋瑛听了十分新奇,常常忍俊不禁。这情形现在不见了,而是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小王本来还想听马飞讲故事,眼下也闭口噤声了,就只在床上侧着身子,静听收音机里的节目。那边宋瑛有什么动静,他们当中除小王之外任何一个都十分敏感,会很留神地听着。马飞想打破这尴尬局面,却往往言不由衷。布置工作时犹犹豫豫,不像以前那样斩钉截铁。

这些微妙的变化没有瞒过宋瑛的眼睛。当林风和周旭山以异样的目光注视她时,她显露出些许不安神色,却不明白自己有何过失。理智提醒她,爱马飞是不妥当的,会有某些风险。但爱火一旦点燃,理智的水难以扑灭。这种情愫,究竟是由敬意或者怜悯转化的爱情?还是基于俩人共同、坚定的事业之心?抑或较之林风,马飞犷悍刚毅的外貌,成熟自信的气质,更具有对年轻女性的诱惑力?她实在难以说清楚。

一天,宋瑛病了。照过去,有事无事谁都愿意接近她,或去她那里转一转,不要说身体欠佳躺在床上的时候,可在眼下,林风和周旭山都面面相觑了,不知所措的样子。马飞到底是一队之长,他第一个坐到了宋瑛的床前。

“体温高吗?”马飞轻声问道,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额。

宋瑛不过是一般女子的例假,主要是心病。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马飞,摇摇头,然后从被窝里伸出白嫩的手臂,紧紧勾住了他的脖颈。顿时,一种柔软、温热、爱抚的感觉和气息,强烈地撩拨着马飞久渴的心田。他于是俯身下去,呼吸有些急促地,默默捧起了宋瑛的脸,吻了一下。

“能永远这样,该有多好。”宋瑛沉醉了,喃喃道。

“会的。”马飞抬起头说,“那边的事很快见分晓了。我是实在离不开部队啊!……不过,我比你大十多岁呢。”

宋瑛不吭声。一只手,爱怜地轻抚马飞粗硬的厚发……

外面起风了。一阵一阵的雨点落在帐篷顶上沙沙作响,像撑着油纸伞行走在雨滴中的声音。宋瑛看了下手表就合上书本,吹灭油灯,脱衣躺进被窝里。外面的风声雨声像催眠曲,很快伴随她进入熟睡状态。

半夜里风骤然大了起来,雨打在帐篷上是一片“突突突”的声音,仿若敲打一个破了的大鼓。

宋瑛被惊醒了。她坐起身子披上衣服,划火柴点亮油灯,打量着帐篷的四周。她已经预感到将有一场大风大雨袭来,正打算唤醒那边几个队友时,她看到有一线光亮从帐篷的隔缝里透出来,便知道马飞、周旭山他们也都已经被外面风雨惊醒过来不再睡了,估计与她一样在静观其变。

果然,随着两个霹雳的炸响,大雨很快就哗哗直泻,风势也随之猛烈起来。它席卷广袤山林时的那种咆哮,以及在山谷里发出的回响,犹似狮吼虎啸一般让人胆颤心惊。五个人共住的那个帐篷尽管有一面紧挨着山壁,可以避免狂风的正面袭击,但仍然被卷动得直晃,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马飞、周旭山、林风、小王,都已下床穿好了衣服,宋瑛也走过来与大伙坐在一起,却也都只能紧张地注视着帐篷的安危,担心它在这场狂暴的风雨中倒塌,别的一时无能为力。幸好帐篷所处的地势相对高一些,地上的积水一时还漫溢不进来。然而,当几块大小不同的岩石,连同碎片、泥沙一起从山上滚落,砸破了帐篷的顶,如注的暴雨立刻就浇灌进来了,肆虐的风也趁势而入。这让大伙就更加紧张不安了,急忙把装仪器和图纸的箱子,搬到了五个人的行军床上,以免被雨水浸湿,造成影响工作的严重后果。帐篷在一阵又一阵的飓风中没有散架,看来是经得起考验的,只是里面的温度由于帐篷有了破裂处便骤然下降;到凌晨三四点钟时,已经让紧裹薄棉衣的五个先遣队员冷得快瑟瑟发抖了。于是他们臂挽臂围成了一个圈,在马飞的一声号令下,齐声发出了“团结就是力量,坚持就是胜利”的低吼……

这场荡涤了整个山林野地的暴风雨,到天亮时才渐趋平息。先是风停了,雨点随之变小变稀直至完全消停。周旭山、宋瑛、马飞、小王、林风,前脚后脚走出帐篷,看见天上云雾慢慢在飘散;东边的群山在晓日的一片霞照里更显葱郁;裸露的山岩更显洁净,心情一下子都开朗了,纷纷情不自禁地举手拍了起来。小王还兴奋地大声唱起了歌:“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马飞摆了摆手说:“行了行了,小王!赶快准备早饭吧,还得出工呢。熬了大半夜,我已经饿得够呛,你们不饿吗?”于是大伙乐呵呵地回到帐篷里,取了毛巾和刷牙用具,像往日一样各自走到溪沟边去刷牙、洗脸。小王则用石块重垒炉灶,燃起火,架上锅,把昨晚做好的肉包子和花卷放进蒸笼里蒸……

 

(七)

 

又过去两个星期了。在大青山东侧的一个并不太陡的山坡上,先遣队终于发现了超级性异常点,四条测线上的四副耳机同时听到了熟悉、响亮而密集的嘎嘎声!但谁也不曾想到过,在靠近这个山坡的那天上午,他们一路上所付出的艰难,也是进山以来最大的。

经历过一场暴风暴雨的森林,空气变得异常潮湿、闷人,随处可见的藓苔和烂叶所散发出来的浓重霉味,让先遣队员们近乎窒息。宋瑛更是有严重的不适感,头被熏得晕乎乎的。实在撑不住时她只能停下来,靠在树干上歇一会再走。马飞内心很想把她背在自己身上,只是觉得不太合适也不好意思,宋瑛自然也绝不会同意。她的好强是谁都明白的。宋瑛只是无奈地笑一笑,歉疚地重复一句话:“我是落后分子,拖累你们啦,真是罪该万死!”不过这样的停歇也仅是几分钟时间,她又强打起精神,与三个男队员继续往前赶路了。那些被大风吹折而倒伏的树干,横七竖八地挡在树与树之间,是他们迈步的最大障碍。实在无法迈过去时,他们只能像钻地道似的弯腰低头地穿过去,或者一次又一次地绕开这些障碍物。这样一来时间势必是浪费了不少,能安全到达测线位置应该也是庆幸的。

不料在那个低洼处,他们遇到了除野兽之外另一个凶险——沼泽地!它的面积并不大,只因被层层落叶覆盖而难以发现。走在最前面的周旭山,一脚刚踏上沼泽地的边沿,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滑陷进去了。他惊叫了一声急忙挣扎,却越挣扎陷得越深,一瞬间就陷到他的腰部。马飞见状吃惊不小,立刻对周旭山喊道:“小周你千万不能动!尽力把身体横过来!”接着,林风和宋瑛把已经砍下来的两根长长的树干,从沼泽池的上方伸过去,让已经陷到胸脯的周旭山接住,随后三个人一起使劲拽,才把他从淤泥一样的沼池中拽上来。等周旭山找地方脱下一身泥浆衣服,在附近的一条溪流中随便甩拍了几下,拧干之后又穿在身上的时候,四个人所要面临的路途,则必须翻过一座一百来米高的山梁,才能到达设定的测线方位……

“找到啦!找到啦!”宋瑛首先在一个接近陡崖的地方,测到了高强度的伽马射线,兴奋得大喊大叫,“异常点终于找到啦!”

在另两条测线上,周旭山和林风也相继测到了异常点。林风虽然也很激动,但没有像周旭山那样摘下耳机,欣喜若狂地朝宋瑛那边猛喊:“小宋!我也找到啦!”因为林风知道,自己对进山复查的态度原本是消极的,甚至稍有一点看宋瑛笑话的心态,现在若是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表现出像周旭山那样的兴奋劲,他想象宋瑛会以胜利者姿态嘲笑自己的,所以他觉得要克制一些才恰当。

    此刻,马飞的喜悦程度自然不亚于他手下的队员。他站在自己的的测线上,拉长声调高喊:“大伙小心身上背的仪器!不要冲昏头脑!咱们再来打一下‘歼灭战’!”

    不一会儿四个人会合,从宋瑛这条线上开始,以特级普查形式对发现异常点的地段进行“围剿”,比例尺放大到一比五十;四个丁字形探管各自伸向四周山体地表和可触及的岩缝。真妙,伽马探测仪上的指针,始终停留在最高刻度上不动——异常点无可置疑地找到了!而且是少有的带状异常点。宋瑛从挎包里取出图纸,把这些探测数据逐一标注上去。很快,那条带状异常点随即就清晰地勾勒在物探地质的综合图上,为日后布置钻孔提供了依据。

周旭山顾不得林风愿意不愿意,开心得抱起他在山地上转圈;宋瑛挽起马飞的手忘情地欢叫,随后四个人又手挽手地高举头顶,向远处苍茫的群山振臂高呼:“我们胜利啦!我们胜利啦!”

福祸所倚兮。当大伙满怀豪情地准备往山下走的时候,宋瑛脸色陡变,刚才兴高采烈的劲头不见了,人渐渐站立不住,紧接着软软地倒在一块裸露的岩石旁,呼吸急迫。

“小宋,你怎么啦?”林风最先发现宋瑛的这一状态,不顾心存芥蒂,惊慌地叫了起来。

马飞、周旭山惊异地回过头来,一时也颇感意外,紧张地呼唤着宋瑛,并蹲围到她身边。

宋瑛脸色黄黄的,呈现出痛苦之状,只见她用手指了指下身的腿。

周旭山顺着她所指的部位一看,啊,脚踝淌着血!

马飞一把撩起宋瑛的裤腿,见小腿红肿,有血液往外渗,便断定是被毒蛇咬的,只因刚才发现异常点,让她兴奋过度而没有察觉,可能还以为是被荆棘刺了一下。遗憾的是,四个人都知道在大青山会遇到野兽,唯独忽视了蛇类的存在,也就没有带蛇药,急得团团转。

还是周旭山反应快,他说了声“我去找草药”,便快速离去。

马飞毫不犹豫地脱掉外衣,撕破背心,来扎紧宋瑛伤口的上方,以阻制带毒的血液在体内循环;随后又将身子匍匐在坡地,用嘴将她伤口上的毒液,一点一点吸吮出来,吐掉……

“队长,我来吧。”林风一时使不上劲,就想替换一下马飞。

马飞偏转头说:“你还是去接应一下小周吧。”

林风不忍离开。他看见宋瑛的脸由蜡黄转为灰白,身体开始抽搐。

“队——长!草药采回来啦!”不远处传来周旭山的呼叫。

林风闻声急忙奔过去,在面临峭崖的一处朝下张望,只见周旭山一手捏着一把草药,一手抓着树干往上攀爬,离顶端快不到十米远了。

“伢子,你先把手里的东西扔上来吧。”林风见他两手攀援不方便,随口出了个主意。

“那你接好了,别掉下来。”周旭山一手抓住树桩,身体后倾,以投扔手榴弹的姿势往上面扔草药;刚出手,他那只抓捏树桩的手不知道怎么的,竟然跟着松了,只见他身体在崖壁处摇晃了一下,整个人便坠落了下去……

“伢子!小周!”林风吓懵了,猛扑倒在悬崖边狂呼。

“小周啊!”马飞听到林风的嚎声,迅即奔过来,得知周旭山出事,几乎疯了似的狂喊起来。

然而,俩人呼天唤地的喊叫,夹带着凄厉、嘶哑的哭声,在沟壕间除了飒飒山风,几声不清晰的回音,什么也没有。

“小林,”马飞先镇定下来,起身抹了下眼泪说,“咱们现在最要紧是救小宋了。”

林风这才回过神来,抓起草药,叫着“小宋!小宋!”奔到宋瑛躺着的地方,跪下来,用手臂枕着她的头。

“不能再拖了!”马飞当机立断说,“咱俩都不会用草药,得赶紧背她下山,找老乡抢救!”

“哪有老乡?”

“从那里下去,翻过—个山梁,”马飞指着前面一处豁口说,“记得离山脚不远有一户人家……算了,还是我去找吧,你背小宋下来。快!”

马飞把已昏迷的宋瑛扶上林风的肩背,一把揽过所有人的行装,刚转身抬步,突然感到一阵昏眩,有点站立不稳。原来他为宋瑛伤口吸毒时,有少量毒汁渗进体内,好在他抵抗力强,硬是挺住了。他像一只受伤的山鹰,扑腾着消失在一片林海山涛中。

林风背起宋瑛发烫的身体,走向周旭山丧身的崖边,含着泪水深鞠一躬:“伢子,小周,我们走了。你安息吧。我们一定会回来找你的。”说完,便朝着与马飞约定的方向迈开了步。

一路上翻山越坡,穿密林,跨沟坎,又奔走在枯枝败叶铺叠的一条条羊肠弯道,林风不知道哪来的神力,竟然片刻不停顿一步,连手臂被荆棘划出一道道血痕都浑然不觉。

忽然,林风的耳畔响起宋瑛的声音,尽管十分微弱,但他还是听清了的:“快……放下我……”

“小宋,”林风收住步,偏转头说,“你再坚持一会儿吧,前面就到老乡家了。”说完他走得更快了。

“放下我吧,”宋瑛吃力地央求道,“我……怕是……不行了。”

“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林风噙着泪安慰她,“马队长正在替你想办法,你一定要坚持住啊,小宋。”

走出密林,就是相对平坦的开阔地。沿着一条傍山小路笔直走,便隐约望得见冒烟的屋顶。林风一阵柳暗花明的感觉,几乎是小跑了起来。这时,他发觉背上的重量似有变化,停步侧脸一看:小宋的头,沉沉地垂落在他肩膀一侧。不祥的预感迫使林风将宋瑛放到地上。果然,宋瑛脸如白纸,血水漫延了半条裤腿,并在林风的后襟上沾湿了一大片。

望着一动不动的宋瑛,林风惊恐万状:“小宋,你怎么啦?你快醒醒啊!”

宋瑛青紫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林风忙把水壶凑到她嘴边,滴进了几滴水,说:“队长很快会来,小周他……”下面的话他不敢说下去。

宋瑛睁开了眼,呆滞的目光望着天空,又慢慢移向林风。

林风望着她,鼻子发酸,两眼泪水汪汪。他竭力搜索安慰她的语言,最终说出口的那一句话却是:“小宋,我决心干一辈子地质。”

宋瑛凝视他良久,泪光中露出一丝神采,嗫嚅着的嘴唇像要说什么。渐渐地,那神采黯淡、消失了,两滴泪珠从她闭合的眼帘中滚落下来。

林风觉得不妙,忙说:“小宋,你等一等,我叫马队长来!”

遗憾的是,当他从老乡家找到马飞,一起奔到宋瑛身边时,她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再也唤不醒了。

林风跪倒在宋瑛的遗体旁,泣不成声。马飞站着默视宋瑛,泪流满面。当林风站起来扑到马飞肩头时,俩人相拥着放声大哭。

二团司令部在表彰了先遣队之后,决定把周旭山和宋瑛的遗体,就地安葬在大青山矿脉对面的山坡上,并列的两座坟两块碑,分别刻着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原载《海宁潮》2022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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