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宁潮》
内刊会员
在人间（组诗）
张有松
等待一场大雪
大雪到来之前
我要扫干净院子里的落叶，和阳光
投下秃枝的阴影
我要拣起散落的鸟鸣
把它们珍藏起来
还要把掏空一边的柴垛
用木棍，牢牢地支撑
那些掏出的灵魂与肉体
已在岁月里燃烧殆尽
然后，再盖好井盖
让内心的热焐在内心
然后，给墙边的蔷薇
埋上过冬的杂肥……
最后，我要沐浴更衣
站在窗前，平静地等待
一场大雪的降临
说话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在故乡的田野
可以一个人大声地说话
五音不全，也可以吼田歌，唱民谣
不用担心
谁会把我说的话搬弄到人群
把我的五音不全
当作破罐子破摔
可以对着天空说心事，说给白云听
可以对着大地吐块垒，大地有不平
风会停一停匆匆的脚步，带走我的心事
小鸟也会婉转地和几声
和我一起放飞心情
流浪人间多年
这样说话和唱歌
已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掷石
掷下一快石子
湖中泛起的波纹
一圈一圈向外扩展……
假如没有岸
圆会不停大起来
太平洋在东边，大西洋在西面
南极北极
也不远
起初
装得下几条鱼的快乐
接着，装得下一座山的庄严
然后，装下了整个天空
和它的深邃无边
那波纹，一圈一圈
我看见它抵达了童年
抵达前世，依然不停扩展
向千年万年之前
稍一回首
另一边已抵达来世
把我也带入虚无之境
天啊！我怎么回来？
说着说着
波纹已扩展到宇宙边缘
——如果，宇宙也有边缘
抓不住的时光
河流流过，星空呈现，我们抓不住
华灯灿烂，黑暗弥漫，我们抓不住
我们抓不住时间
它越走越快，疑似要把我们
甩在一个时代的后面
我们也抓不住一个完整的句子
一个字一个字，以表达我们心中的惶恐与不安
我们抓住了一片踏上归途的落叶
但它不可能在我们的手中停留多久
有时，我们感觉抓住了一阵风
抓住了它的锋刃
可风一下子就从我们的体内穿过
有时，感觉已拴住了自己的影子
可影子不知何时一下子挣脱
归隐了哪一座深山
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
可我们总得抓住点什么吧
比如用我们坚定的双手
抱着自己沉沦的身体
就是用几根骨头，握着另外一根骨头
紧紧地，感觉痛了，也不轻易放手
我有把握
比如用我们的脚，确认一条路
它叫归途。起点即终点
余生再无奢求
再比如用眼中的乡愁
抓住一缕故乡袅袅的炊烟
这铺向天空的道路
可以带回到一个人的史前
比如炊烟袅袅下的火焰
映着一张张亲人的脸
可火焰在手中熄灭，亲人
一个个相继离开
我想紧紧抓住的火焰
终将把我也带走
时光，却越跑越快
秋夜虫鸣
起初，一声二声，声音腼腆
像小学生，初次上台发言
接着，亮开的嗓音
一声比一声熟练
四野的草地
如天空亮出星辰，照我回家的路
一声声
结成草叶上的秋露
濡湿了我的衣襟。一声声
如钢锯，锯得人
甘愿放下一生的虚名
这些古筝上弹拨出来的声音
让孤独，找到了乡愁
这些肋骨上敲出的声音
痛着，但沿着这痛
是一条抵达心灵的捷径
我忘记了还在路上
归途尚远。拍一棵树
像在拍故居大门上的一副门环
黄昏追日
又走了一段
向落日，向千叠云山
向终点
转身，寂寥的后面
暮色踏着层层荒草
紧紧把我追赶
我听见那足音
如雷霆
人世陡峭
左边的冷和右边的暖
构成深渊。怀抱玫瑰和蔷薇
借她的香和刺
保持平衡，对抗流年
追是追不上的
——那轮落日，明晨
又会在我背后上升
夜过天目山脉
时间回到了远古？
没有人间灯火，一星半点
照亮一页史书
只有黑，旷古
从世界内部向外扩展
又从外部向人的内心充填
比阳光，让人更心安
黑暗泱泱。世间的一切
更接近真相
——我们习惯了光
所以，看不见
原载《海宁潮》2022年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