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心事何处觅
——念想那条静安的江
李力
辛苦钱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东趋海。终古越山澒洞里。可能销得英雄气。
说与江潮应不至。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千载荒台麋鹿死,灵胥抱愤终何是。
——《蝶恋花》.王国维
这条江水起源于安徽休宁县,绵延奔流将近600公里,一直流啊、流啊,直流到了浙江盐官这个地方,本该头也不回的径入大海,却留恋徘徊,涌进了一个叫做王国维的人的生命,并从此浸润了他一生。
王国维,字静安,出生于盐官城内双仁巷的王氏老宅,7岁时搬到了城西门外海塘边的周家兜“娱庐”。这位在当年就被誉为“中国近300年来学术的结束者,最近80年来学术的开创者”的国学大师,生于涛声里,归于清波中,终究活成了钱塘江潮里最迅猛又最深沉的那朵浪花。
钱塘江潮水,自古便号称为天下奇观。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在吟咏它时,总是不停地描绘那潮头有多么的高耸,“连天雪浪,直上银河去”;感叹那浪花有多么的壮美,“云垂海立涌金鳌”;惊呼那声势有多么的惊人,“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只王国维不一样——他说,它辛苦。
是呵,身处天地苍茫,眼望云水浩渺,镇日里看着那激荡浪潮每每勇猛且不知疲倦地溯流向西,最后却又不得不落寞无比地再度回归东海。循环往复间,潮起潮落间,求何?奈何?值何?他懂它,所以他叹它,辛苦!
转头他又补充:“一切景语皆情语”,所以那辛苦的又岂止是这一江浊流。放眼人世间,这汲汲营营的众生哪个不辛苦?哪个能不辛苦?!
1877年12月3日,王国维诞生在潮城,他曾自述“维之八字为丁丑十月廿九辰时”。生肖属牛,又在早上八九点钟光景来到人间。按民间的说法,正是该牛马上工的时辰,这仿佛预示着他一生都无法停歇的劳碌奔忙,以及对命运痛彻的体悟。或许,也正是缘于此,汹涌澎湃的钱塘江水给他的印象从来都不是大江奔腾去的豪迈,也不是壮观天下无的磅礴,而是辛、苦,一种契合他心灵的人生感悟。
人生百味,唯独“辛苦”最不是滋味,偏又最叫人忍耐、咀嚼、品味。
这江边的人呵,虽然用了“静安”的字,但——家境既贫寒,世道又荒唐,流离在纷乱人间无所依,累他奔波生计苦;幼年失恃,“体素羸弱,性复忧郁”,7岁时父亲虽然辞职归家来“课子自娱”,但老王先生素来“淡名利,寡言笑”,教育严苛居多,致他内郁情感苦;直视内心,剖析灵魂,“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清醒的人矛盾性格苦……所以尝想,当王国维坐在他“娱庐”小书斋里遥与潮声相和时,可能也曾幻梦过揽江月共潮舞,再搭乘子胥素车白马把这个混浊世间搅个天翻地覆;当他站在海塘上凝视江流奔腾不息时,可能也会感叹一句“逝者如斯夫”,拢袖观一番人间疾苦。但大概率的情况下,他应该更多地是皱眉想想到底还有多少书没读完,未来该往何处走,生计又于何处着落。辛苦钱塘江上水,就是这样日夜不安静地流淌在他的生活里,梦寐里,书本里,诗词里,笔墨里,血管里……
这江水毕竟也流淌在我的一切里。
我生在钱塘江支流上塘河畔的家里,母亲说当时花了2块钱请的接生婆,而这位阿婆就是坐着塘河里的“嘭嘭”船来的。往后等我略大些了听闻这个事,总觉得匪夷所思,不知道母亲一个“街上人”为什么生孩子不去镇上医院,反而会有这样的决定。母亲好像回答说方便呀,那时父亲不在家,也许这水就是我来人世最便捷的路了。母亲有时候也会赞同这意思,顺便再叨几句我那令她糟心的幼年期健康状况,“一个月一趟少不了,就是要坐轮船到长安去看毛病。罪过啊,抱么也抱不动,有一次买了只藤椅把你放上头,硬生生拖到了轮船码头,真的是性命交关。”就是这么来来去去,上上下下的趟水,熬到了我上学才渐渐不必那么辛苦了。
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王国维故居的讲解员。
那时我刚19岁,本该进入高三冲刺大学,但是原本就读的坐落在盐官的第三中学突然撤并了。当时的政策,我们这一届可以拿到高中毕业证书,不过要想继续往上读书的话,要么去硖石、要么去长安,去抢有限的插班生名额。然,既是有限的,总得有人抢不到。
而且屋漏偏遭连夜雨,一向孱弱的父亲那年又恰吐血卧床……我永远能清楚记得:只会埋头苦干的母亲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边焦头烂额地拾掇好父亲的事,一边又赶到了学校里扯着喉咙为我的前程力争的场景。在此之前,下岗的她一直在到处打工赚钱,只为让一个脆弱的小家庭在大时代的风浪侵袭下支撑住。
母亲的前半生也算得上颠沛流离。从生母家险些过继到黄浦江畔的姨母家,后来本该在大上海当大小姐的她又下放到了黑龙江。在那条江流里她拼命挣扎,先后动了三次手术,差点丢了性命。再后来机缘巧合下,她又流到了钱塘江这边,在它的支流上塘河边扎下了根。再再后来,她又下岗了,在世道之潮里翻来覆去。图一个安身立命,维系一个太平的家,是她最本源的追求。
她本来已经什么都管顾不了了,只能憋着一口气顺着时代的洪流往前走,不敢松懈,也没能力歇会儿力。只是在我命运转折那个当口,她还是拼命想去放下江闸,企望江道能改变一点,改变那么一点点就可以,至少不要让我和她一般辛苦。
但我逃不脱。带着莫明其妙的孤愤,又好像是很冷静成熟的思虑,19岁的我老成地分析了一个家庭的运势走向,可能是自以为是,也可能是猝不及防地,就参与进了抗争命运之流的队伍。忘了争执了多久,忘了谁说了什么,只知道后来,我一脚踏进了王国维故居,自此便由自身出发正式趟进了那辛苦的江水中。
少年的无能、无知、无畏,命运的多舛,缠绕成在江里难问西东的颠簸小舟,浮浮沉沉,碰碰撞撞,也或者就成了命中注定的相遇。
还记得王国维故居偏隅在城外,离钱塘江不过百来米,站在二楼窗前能眺望到雾蒙蒙的江面,潮水来的时候也能侧耳听到“隆隆”的闷雷之声。可是我很少上楼去。
那时的故居逼仄昏暗,就算是拉亮了电灯,整个房子里仍然到处是阴影。木质的楼板因为年久老朽,只要有一丁点的重量碰上去,立即就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有的时候那种动静还会带出一种拖长调的余韵,仿佛是有人在轻轻喟叹。我很慌张,不仅仅是出于对臆想的恐惧,更多地是对自己浅薄无知的羞惭与无措,我不知道一个连四书五经讲点什么都搞不明白的人,怎么去厚颜讲解一位国学大师的所有。
后来,我在盐官当讲解员真真切切地当了五年。五年芳华,大半沉默在王国维故居里,剩下的光阴辗转在潮神、潮人与潮头间。我曾为省市乃至中央的许多领导人讲解过这与众不同的潮文化,也接待过许多来自社会各阶层的形形色色的观光客,顶着金牌讲解员的头衔,全部的全部似乎都游刃有余,而实际上只有自己知道,那种初始的惶恐一直如影随形。于是拼命看书、拼命背书、拼命读书,就像是潮水日日西流又日日东趋海,成了习惯,也终成了一种本能。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在盐官呆一辈子,每天就那样往返涌动在钱塘江和它的支流之间,荣光也好、失意也罢,听凭潮落潮生,慢慢地变换成独属于我的人间世道,其实都挺好。然而后来我才知道,我以为的支流其实是一种奔赴——上塘河是人工开凿的一条运河,经历了多少代人的奔赴,才流成了我们今天的想当然。
父亲就对我说过人总得走出去,水活了才能活。就像他自己曾经走遍了祖国河山,哪怕最终又回到了钱塘江畔。
父亲自幼体弱,家人总疑他会早夭,纵成年了也是三天两头发个寒热吐点小血啥的,简直派不上大用场。他原打算自己的生命就那样“淌淌过”么好了,后来却有了母亲,又有了我,便抖擞起了精神。他靠自己钻研,成了海宁新世纪第一波养蜂人,风餐水栖的追着花海满世界流浪,拼成了海宁第一批万元户,扛住了一家之主的重担。虽然因为身体缘故,大浪头不能掀了,只能归来蜷缩在小水洼里晃荡晃荡,但他也不敢闲着。时而盘桓在上塘河边的一所乡村小学里教几天书、倏忽又转到一个小小水利农机站里拨弄一支算盘、匆匆地还得赶去一块村庄边缘的田地里插下几株秧苗。很少的时候,真的是他偶尔兴起,才会对我讲几句他当初那个时候的外面的瑰丽世界,可掩不住的七分得意里总是夹杂着三分失意。
于是,为着延续那几句的瑰丽,我用苦读熬出了一张可以去参加职场招考的电大文凭,在24岁那年带着一身潮水的海腥气离开了盐官。
真要理论“离开”,其实也并没有走多远,只是从曾经的海宁州府来到了现今的海宁市府,仅仅二十余公里的距离,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可然后,再然而,都说回不去的地方才叫故乡,那条江近在咫尺却又恍若远在天边。每结束一个个疲惫的日,在无数个夜里还会梦见儿时赶观潮节的盛况,梦见海塘边绿意荡漾似无尽头的芦苇丛,梦见王国维故居中充当办公室的东厢房里那盏微灯,梦见扑上高塘来的一股怪潮,梦见父亲咧着嘴冲我笑……父亲走后,我仿佛失去了回到那条江边的资格,哪怕一开口,还带着标志性的浓浓的盐官潮声。
钱塘江潮水奇迹了数千年,得乎于天时,受益于地利,是诸般自然天赋共运而成。只不过,那些都是天生没感情的,江真正的个性色彩是饮江的人添绘的。就像生存的方式有不同种种,死亡的姿态却永远只有一种,就是离开,哪怕是牵扯着沉重的生命思虑的离开。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
人间心事何处觅?为着一个信念,宁愿辜负全世界的缤纷,这是那一江水铭刻在饮江人骨子里的倔强。身是红尘客,都向尘中老,那是这一江水冰冷的慈悲。
王国维纵身投入昆明湖时,大抵是梦想着能顺潜回到故乡的这一江水中的,即使山川城郭已非故。我的父亲安眠在上塘河边,灵魂或亦摆渡在故乡和有我们在的地方间,仿若曾经放不下的辛苦奔忙。我带着影响至深的水痕,还在艰辛跋涉于俗世纷扰中,只是很少再会将这水和关于它的故事宣诸于口。
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没了听众,没了共鸣,那就只是一江春水,和永远回不去的地方。
只是,岁月逃得仓皇,江水映着时光,在喧嚣与暗涌中你看潮来了,你看潮退了,你看那条静安的江在静静地看你……
原载《海宁潮》202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