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在我的记忆中,二爷活着的时候,总是喜欢坐在自家院门口,屁股底下是一个自制小板凳,手里提着一个老旧收音机,他只听京剧,最爱《空城计》,其他戏剧如越剧、黄梅戏一概不听,有时候二奶奶央求他,说想听几段黄梅戏,他就会跟二奶奶急。
二爷急起来,就会找个地方躲,躲哪儿看他心情,反正收音机得带着。一开始,爷爷和奶奶听着二奶奶哭诉,说二爷不见了,还会组织我爷爷、我爸、大伯、二伯和小叔等人帮着找,但是不管找没找着,二爷每次都会在三天后自己回家,几次三番后,二爷再躲起来,大家也就不再找了,而二爷依然会在三天后回家,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二爷年轻的时候是个木匠,早先是名刨工,跟着师傅混饭吃,后来师傅发现他天赋惊人,人又乖巧,就把“刮、砍、凿、刺”的本事都传授给了他。二爷悟性高,老话说木匠出师需要“三年零一节”,可二爷只花了一年功夫,便将师傅的本事悉数学了去,甚至比师傅的手艺还要好,很多以前找师傅做柜子桌子的,都点名要二爷来做。二爷出师时,还把师傅的女儿给娶回了家,村里人说闲话,都说二爷是“饱了徒弟,饿死师傅”,还说“就他好命,人财两得”。二爷也不反击,只是笑笑说:“恰如饮水,冷暖自知。”
二爷成婚是在1984年,我也出生在那一年。我们村是浙江沿海的一个小村,那一年,我们村的石料厂公转私了,村委的大墙上也描上了大红字,“要在本世纪末建成小康社会”。大红字描上那天,村里人都来了,大家伙对着村委那面一人半高、三人长的大墙揣摩“小康”的意思。二爷笑着说:“别琢磨了,都改革开放了,机会多得是,不就是人均收入八百美元吗?这还做不到了?”
大伙都说二爷这是扯大话了,毕竟大家当时的生活水平,也就一个月人均一两百人民币顶天了。“人啊,得往高处走,我觉得能成。”但凡有人在二奶奶面前嚼舌根子,说起二爷吹嘘年赚八百美元的事情,她就会这么说。
二奶奶在刚兴起个体户的时候,在村头开了个卤味店,她做的卤味色香味俱全,小屁孩的我经常被那味道吸引,当我开始可以东倒西歪走路的时候,我父亲进了私营化后的石料厂工作,母亲去了农药厂工作,家里经济条件好起来了,我倒成了多余的那个人,父母上班的时候,母亲会给我留下一点饭菜,把我锁家里让我自己玩。
那时候我总是从后窗溜出去,跑到二奶奶的卤味店前的屋檐下坐下,看着二奶奶在店里忙活。
二奶奶的手很白很细,是那种很少干农活的手,这双手看着没有力气,但是却能灵巧的将猪头、猪耳朵、猪尾巴、鸡爪、鸡头卤出香喷喷的味道。就是这些猪啊、鸡啊身上的在菜市场不受欢迎的小零件,在二奶奶的手里都成了美味佳肴。
只是刚开始大家收入都不高,买卤味的人并不多,总有剩下。晚饭点过了,二奶奶就会把剩下的卤味放进一个大碗里,用篮子提着带回家,他知道我在屋檐下坐着,会特意留给我一个猪尾巴和一根鸡爪。
我总是一边啃着鸡爪,一边跟着二奶奶往家走。二奶奶在路上会跟我说话,她说话轻声细语,和二爷完全不同,二奶奶说二爷其实是个好人,每年都接济他父亲,那些客人不找他父亲了,转而找二爷了,这不怪他,只要不是二爷抢了客人,是人家自愿找更好的手艺人,那就是任何人的自由。
“有个报上常说的词,叫什么来着?”二奶奶眯着眼思索。
“市场经济!”满嘴油腻地我嚷嚷着说。
“对对,那就是市场经济,没错,就是市场经济。”二奶奶拍着手说。
走到二爷家院门口,就会听到里面传来刨子的声音,还能马上闻到一股木头的香味。站在院门口,能看到大厅里挥汗如雨的二爷,只见他时而蹬着木头,使着锯子,发出“咯吱咯吱”锯木声,时而眼睛贴着木头比对,随后使着刨子将木板推平到没有一丝一毫的凸起。
二爷会喊住我,然后跟二奶奶说:“我们爷孙俩要喝一杯。”
二奶奶就笑着去准备,二爷爷则把我拉过去,将推平后的木板用墨斗量过后,再次稍微倾斜,他让我放一张白纸在上面,让我瞧着白纸下滑的过程中可有一丝一毫颠簸。在我的记忆中,白纸总是如丝般顺滑,一路到底。
那时候还小,喝一口酒我就呛的直流眼泪。二爷爷笑话我,说“你和你爸一样,都不会喝酒,这怎么成大事?”见我不悦了,又笑嘻嘻说:“成大事和能不能喝酒关系倒不大,不过成大事的,大部分都会喝点酒。”为了证明我和我爸不是那么没本事,我总是至少喝两口白酒。
我醉醺醺地拿着剩下那根猪尾巴回家,我妈就责怪我又去二奶奶店里拿吃的了,说那也是人家赚钱的东西,以后不能拿了,更加不能喝酒了。可我知道我妈也不是真的责怪我,因为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笑嘻嘻地,还会接过猪尾巴剁好了,等我爸回来后一家就着下饭。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二爷总被人讥讽“饱了徒弟,饿死师傅”,可他并不在乎,他依旧我行我素,相信这个社会凭真本事闯天下,也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因为二爷手艺好,村里人遇到喜事,还是找他定制大红箱子八仙桌,有时候村里人节俭,总想着老物件能不能顶替用,那时二爷会跟着去他们家里瞧,瞧着那十几二十年前的大红箱子、老八仙桌,摸一摸,闻一闻,但凡能以旧翻新的,他都直说,从不撒谎。二爷做的木箱木凳,上下左右绝不多一寸,绝不少一寸,一个板凳四个脚,四个保准一般齐,有好事者非要争个输赢,说世上没有一般齐的四个脚,说着把板凳往村委新浇筑的水泥地上一摆,然后拿纸片往凳子脚和水泥地的缝隙里塞,塞了半天,他不得不红着脸承认:“这真的是天衣无缝!”
二爷就是靠着这种口碑,在1997年的时候成为了村里最早的万元户。在村里人都以为他会继续做木匠生意时,他开了村里第一家纺织厂,还带头出钱,和村里人一起修了一条村里通到镇上的水泥路。道路修好那天,大家都问他这条路叫什么路,二爷说就叫“康庄路”吧,有了这条路,全村人都能走上康庄大道,过上小康生活。
纺织厂生意不错,工人也越招越多。那天二爷又失踪了,二奶奶急了到处找,说也没吵架,人咋就不见了。三天后,二爷拿着自制小板凳,提着老旧收音机来了我家,我爸妈陪着听了段《空城计》后,就答应拿出积蓄一起再开一个经编厂,上下游生意一起做了,销路二爷已经打通了。我爸当时还问他真就放下了木匠不做了?二爷笑呵呵说,这就跟实现小康社会一样,曾经是起步,现在是发展,时代变了。
二爷说的没错,时代真的变了。
很快地,我们市里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我们村也到处都是民营企业,路上逮住个人问一句,总有几个亲戚是开厂的,你做产品上游,我做产品下游,互相合作,生意兴隆。没有开厂的村民们除了像以前那样守着一亩三分地外,每个人都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收入自然也就一番再番。
如今,我们村是早实现全面小康了,前两天村里还特地用大喇叭广播了好几天,村委拉起了红色横幅,跟全村百姓说“我们村要当好共同富裕示范村”。
二爷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喜欢坐在院门口,坐着自制小板凳,听着老旧收音机,最爱的还是《空城计》,听到高兴处,还会跟着哼两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二奶奶会在旁边笑话他,说他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还卧龙岗散淡人呢。
年轻的时候我不明白,觉得二爷挺厉害的,可以说是全村致富的开拓者和领军人物呀,可如今我明白了,正如他所唱的,共同富裕的道路上,他只是千千万万个散淡人中的一个,我向那千千万万个散淡人投以最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