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温州沿海,如果带着考古寻幽的眼光,你会忽然发现一段故海塘,它围护着村庄、湿地、公园甚至是住宅区的安全,静静地述说着往日作为“水上长城”的显耀与荣光。
与海岛洞头的繁荣有着息息相关的第一条海塘,伴随着我40多年的成长岁月,一次又一次地走进我的梦里。在那些似睡非睡的梦乡,我一次次听到它有规律的惊涛拍岸声。
洞头第一塘叫小长坑塘,距今已350岁高龄,它没有在历年的惊涛骇浪中毁坏,却在最近一次洞头城市化的浪潮中被摧毁。这起“忧伤的事件”给我们的启示是:当古建筑失去原有的利用价值,我们是将它收藏在大地之上,还是任它消失在历史的尘土之中?
关于“小长坑塘”的记载,最早出现在《乾隆温州府志》等史册。据《洞头县志》记载,清康熙三年(1664年),小长坑塘开始建造。我们把当时的情况加以还原:大约是在400年前夏天的一个黎明,一艘从福建泉州驶来的帆船,载着50多位柯氏族人,在洞头洋漫无目的地梭巡多日后,在三面环山、一面向海的小长坑海湾上岸、安家了——泉州人移民洞头,前仆后继。
正是明末乱世。
其时,大清刚刚建朝,温州仍属于抗清的南明弘光政权。内有瑞安、乐清、平阳、永嘉(今鹿城)的抗清暴动;外有郑成功屡屡来温征人、征粮以抗清,此等“内忧外患”,清廷无不纠结。马背上下来的满清贵族,对于大海,有着本能的恐惧与厌恶。从1644年到1664年,20年里,清庭相继颁发了一道道“禁海令”。帝王的圣旨一路奔袭3000多公里到温州,目的只有一个:“片板不得下海”“粒米不得入疆(海疆)”“违者磔死连坐”,想以此阻断浙闽沿海人民与郑成功的联系。1661年,玄烨成为康熙,海禁达到顶峰:官府从浙江内地调来大军,将船只用铁凿凿破沉海,有时就用一把火烧了;沿海30里内的滩涂劳作、菜园稻田、民居屋宇,悉数被毁。鱼盐之利尽失,内外贸易中断,居民被迫离乡,“男号女哭,四境相闻”(《嘉庆瑞安县志》),中国历史进入“暗黑时期”。
逃难到小长坑的柯氏族人却无视海禁,计划将小长坑两对面开阔的海滩用一条海堤拦腰截断,造出一大块适合生存和发展的土地——平整的土地,对于海岛来说,与淡水一样金贵。
为了了解“小长坑塘”是如何修建起来的,我买来了《两浙海塘通志》,并查阅了许多古海塘的修建史料,仍无“下落”。乾隆年间浙江巡抚方观承“呈请敕修”的《两浙海塘通志》洋洋洒洒:如何筹集银两、招募工匠、投料开工,直至建成后如何运营维护,多有详录。收入此书的基本上是官方主持修建的沿海海塘,例如,修建乐清万安寺沿海堤塘的温州郡守邓安济,修建飞云海堤的瑞安知县齐柯等地方官,均榜上有名。
历经多番搜寻,我终于拼接出了部分真相:先是在海水中插进一根根竹竿,排成一行,为日后堤坝的路径。一艘木船,从远处的山边载来巨石。在没有炸药、起重机的时代,要将山上的巨石一块块分离出来,并且移动到船上,是这项工程开工以来最大的难处。一块块石头在涨潮时分推进竹竿处,经年累月,竹竿处已经慢慢凸出,到了退潮的时候,人就可以沿着石头一路走过去,这个“堆石促淤”的过程,大约需要十年光阴。之后,工匠们开始在巨石上垒墙砌坝。在那个没有钢筋水泥、没有大型推土机的时代,只有依靠几十个人肩挑手提,又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才能建成滴水不漏的海塘:堤外碧波荡漾,堤内一马平川。
工匠们凭着怎样的技术,让小长坑塘历经350年而不被风浪冲垮,最终得到清廷的承认?
“石头筑坝,海泥闭气”是我所能“考古”到的核心建造术。我少年时曾经参加过家乡小长坑第二道海堤的建造劳动。那是1977年一个夏天的下午,用钢丝绑在两块木板上,将退潮的海泥一块块切割下来,在阳光下暴晒两小时,达到了一定的硬度,被壮汉奋力抛入石头缝,再砌进石头。奇怪的是,进入石头缝里的海泥,居然产生了如现代水泥一样的化学反应,产生了关闭海水进入堤坝的神奇作用。
建造海塘,从远古时代起一直就是沿海人民移山填海、改天换地的民生工程和良心工程。温州版图上,有过几道古海塘。一是从今乐清城关至平阳钱仓,南北延袤80多公里。自晋至唐太和九年(835年)历500多年方成;二是成于清代道光年间的海塘,围垦土地5.13万亩,造福永嘉、乐清、瑞安三地人民,前后耗时达170年。温州籍著名学者吴松弟认为,海塘和塘河是温州人自古至今抵御自然灾害并用来灌溉、通航的工具,既是人民开发区域、发展经济的血汗结晶,也体现了高超的建筑智慧,值得后人珍惜、总结和借鉴。(吴松弟《温州沿海平原的成陆过程》)
小长坑塘建成后,60多亩土地究竟种植什么农作物,这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番薯大约是在1593年前后从菲律宾引入福建。可以想象到的是,小长坑柯氏是最早将番薯带进洞头的移民,他们踏上小长坑是1630年前后。岛上有了番薯这种主粮,乐清渔民和泉州移民不断涌进洞头,先进的造房技术、筑坝技术、捕鱼技术、农耕技术在海岛遍地开花,洞头岛得到了深度开发,变成一些人的“桃花源”。
清廷承认沿海人民建造堤塘,实际上就是彻底地抛弃了海禁政策。大约是在公元1700年之后,不得人心的海禁政策全面废止后,在祖国的万里海疆,各种海堤大量涌现:土地不断造出,沿海人民的生存空间和发展空间得到进一步的释放和扩展。
今天,当我们回首反思暗无天日的海禁时期,如果有一段“活化石”能够矗立在我们面前,时时提醒我们、警示我们,“谁掌握了海洋,谁就掌握了世界”(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岂不简单明了?实际上,“小长坑塘”就是这样的“活化石”。
尽管“城市化”的浪潮早已摧毁了小长坑塘的身躯,而他每天每夜被潮水拍击的涛声,依然活在我的世界里。
写于 2018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