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春风被太阳烘得暖洋洋的,吹在花园里孩子们的脸上,吹在柳叶的嫩尖上,吹在508房间的纱窗上,把芬芳的阳光吹进房间里。王教授靠坐在床上,用指缝爱抚着春天,轻声笑道“花气袭人知昼暖。今天……是个好日子啊。”妻子李霁霖不时张望着门外,此刻觉察到了丈夫眼神中一闪而过的伤感,心头一紧。她凑到蓝白相间的衣领旁,强颜欢笑地询问“想去窗边看看吗?”王教授摆摆手,任掌心的阳光流下来。
王教授并非不想再看看窗外,只是不是现在。他在等一个人,准确地说他是在等一个消息。他已经很久没有到外面去了,上次出去是什么时候呢?已经不大能记得了,好像那时候空气还有点凉,草坪也还能看见泥土的颜色。而那件事,也只剩下最后一步了。也许这就是命运吧,一切都会在今天尘埃落定。
王教授是荣城大学的一位化学家,在学术界他并不出名,事实上自打35岁评上教授之后,已经有十几年没有科研成果了,他的薪资和职称在这期间也一路降到了最低。但王教授并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那一个科学难题,他在啃一块极硬的骨头——锕系元素的配位理论。这并不是学校或者其他哪位领导给王教授布置的任务,是他自己要研究。这个课题国内研究了几十年也没能攻克,有传闻说有些国家已经找到了答案,但却被定为顶级的科技机密,任何蛛丝马迹也没有对外公开。王教授非常清楚这项工作的意义,别人对你保密那就自己找到钥匙!一旦突破了这个难题,国内的科技水平将可能迎来大幅度的进步。
门口一阵脚步声把王教授拉回了现实,他的目光汇聚到毛玻璃后面的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妻子李霁霖已经站起来,向着房门走了几步。
“吱——”的一声,门被推开了。一个白衣护士带着浓重的消毒水味走了进来。王教授眼里的光有些黯淡,李霁霖僵住了脚步,拿起手机点亮了屏幕,随即又收了起来。
李霁霖比王教授小五岁,是一名中学教师。他们是在一次科普活动上认识的,王教授常打趣说,本以为是去给学生们解惑明智,没想到自己倒先被李老师迷了心智。两人有过一段很甜蜜的日子,在一个星空下,王教授为她写了一首蹩脚的情歌,他们拥吻,在众多亲友的见证下结了婚。
“今天感觉怎么样?”护士一边做着记录,一边询问王教授的病情。
王教授微笑着,平静地说“今天阳光真好,不疼了。”
护士写字的手停住了,她抬起头注视着王教授的眼睛。
两人只对视了一瞬间,王教授避开了视线,点点头。
这是个胃癌晚期的病人,到了这个阶段,身体的剧痛根本无法避免,就算再怎么用止疼药也不过是略微缓解罢了。除非——
“……等下我再过来给您点两组药,还有口服药记得要按时吃。”护士像往常一样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走之前低声把李霁霖也叫了出去。
婚后生活很顺利也很平淡,说不上多么浓烈,却也挑不出有哪里不合适。尤其这十几年来,王教授一心扑在科研上,经常在实验室吃住。他心里明白,自己对家庭有所亏欠。儿子眼瞅着上高中了,都是妻子一个人在照看,霁霖不止一次跟他说“水儿的性格越来越内向了,真担心这孩子……”。为了这事,两个人也吵过几次,可是这个研究太重要了,而且已经深入到最关键的一步。王教授下了狠心,在科学和国家面前,自己的小家算什么呢?等这项研究结束,自己就再也不做了,把时间都用来陪家人。
可是,就在一个月前,王教授推测妻子好像有了外遇。作为一个严谨的科学家,之所以说是推测就是因为还没有证实。这件事情的起因是王教授发现李霁霖有事情瞒着他。那天深夜,王教授合上电脑向家走去。以往工作到这个时间,王教授都是直接睡在办公室里,但那天不知怎的,他就是想回到家去睡。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没来由地做出一些行动。王教授事后想起,如果非要说原因的话,或许是因为那天陈博士的结婚请柬吧。回到家,水儿早已经睡熟了,王教授没敢开灯,轻手轻脚地进到卧室。就在这时,他发现——
“吱——”病房的门又被推开。李霁霖一只脚挡住门,伸手拽了一把椅子,索性不让门再关上。走廊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传了进来,还有几个中年妇女嚼舌头的夹着方言的笑声,以及隔壁病房里几个小伙子打牌的喧闹声。
这是一间两人病房,但另一张病床始终空着,因此房间里就只有王教授一个病人。李霁霖向他走了过来,看得出来,妻子刚刚哭过。
“小陈他……在路上有点堵车,说还要晚一点过来。”李霁霖在丈夫的床尾坐下,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
王教授点点头,“再等等吧。”他注意到妻子又在看手机了,从昨天开始就是这样,不知道是在和谁联系。是那个外遇对象吗?王教授皱了下眉,主动找了话题“等小陈过来,就终于能知道结果了。”
“……”李霁霖心里一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这个结果永远别来。
他们口中的小陈指的是陈博士,他曾经是王教授的学生,毕业后去美国做了几年访问学者,四年前回国在荣城大学任职,成为了王教授最重要的支持者。在王教授病倒的这些天里,陈博士成为了研究的总负责人。
那天,陈博士把婚礼请柬递给王教授的时候,王教授才恍然发现,这个被他一直叫做小陈的男人也已经36岁了。他欣然允诺,到时候一定去吃这杯喜酒。
放下了喜帖,小陈没有转身离开,他犹豫了一下,开口“老师……”
王教授抬起头,为了在同事和学生面前帮小陈树立威严,他曾经示意小陈姓名相称就好。“怎么了陈约,有什么事吗?”
“呃……是……”
“没关系,有什么事你就说吧,不用支支吾吾的。”
“老师,您……要不还是多抽点时间,回家陪陪师母?”陈博士声音越说越小,像是刚鼓起点勇气又立刻反悔了似的。王教授被他这个话搞得一头雾水,他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回家呀,但现在研究正在最紧要的关头,我怎么走得开嘛。对了,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事?”
“您去一家小破酒馆……”陈博士正嘟囔着,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
王教授扫了一眼,是通信公司客服,挂断。“你刚刚说什么?你大点声说。”
“……没什么,教授,我就是看您工作太累了,担心您的身体。”陈博士没再说些什么,离开了王教授的办公室。
王教授叹一口气,现在想来,难道他那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抬头看向窗外的蓝天,装作不经意的,扫过妻子的脸。
那天晚上,王教授进到卧室却发现空无一人。他看了眼手机,凌晨1点17。难道妻子没在家?王教授打开了手电,借着微弱的光亮一个个房间看去,果然不见李霁霖的身影。在餐桌上,王教授看到一张便条,上面写着:水儿,饭菜在锅里,吃完好好做作业,妈妈加班晚点回来,你先睡不用等我。
加班到现在吗?王教授不记得妻子的工作有那么忙。他犹豫了一下,关上卧室的门给妻子拨了个电话。一阵漫长的电话铃声后,接通了。
“……喂,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有事吗?”李霁霖的声音懒懒的,好像刚睡醒一样。
“……”
“喂?”
“小霖,你……在家呢吗?”
“……在呀,怎么啦?”
“……,水儿睡了吗?”
“他早睡了,你怎么啦?……你在哪呢?出什么事了吗?”
“噢,我在学校,这会刚忙完……,今天小陈给咱们送他的婚礼请柬,我有点感触。”
“哦……是么,小陈这孩子一转眼也要结婚了……”
后面妻子好像又说了很多才挂断电话,但那些话王教授都没有听清。他在床上坐了很久,他想抽支烟,但立刻想到这样会被妻子发现他回来过,可是为什么不能被发现呢?他感到烦躁。最终他拿起外套,又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家。
他知道,妻子有事在瞒着他。
第二天,他左思右想还是找来了陈博士。“小陈啊,昨晚……霁霖一夜没有回家,我不好问她。你知道她可能去了哪里吗?”王教授没有找借口试探陈博士的话,这是他做的决定。一来事情还没弄明白,他不愿对妻子做恶意的揣测。再者,自己这些年实在有愧于家庭,和自己对霁霖的亏欠相比,脸面算什么呢。何况小陈是个好孩子,他应该是知道点什么。
陈博士愣了一下,这才缓缓地说道“老师,您……还是去一家小破酒馆看看吧。”
一阵急促的小跑声音在病房门口戛然而止。过了大约10秒钟,一个少年皱着眉头蹭了进来,书包放在了隔壁的病床上。是王教授和李霁霖的儿子,王水。王教授看了眼时间,还不到放学的时候,看样子是妻子把水儿提前叫回来了。
少年走到王教授的床边,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房间的一个角落。
“水儿,你放学这么早啊?”王教授半天说出这么一句。他心里暗暗给了自己一巴掌,他明明有那么多的话想对儿子说,他想说水儿你长成大小伙子了,水儿爸爸真后悔没能陪伴你的成长,水儿以后妈妈就靠你照顾了,水儿爸爸真想看你成家立业的那天,水儿你是爸爸最大的骄傲,水儿爸爸永远爱你,水儿……可是话到嘴边,怎么出来了这么句狗屎?!
少年看向他,一言不吭,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水儿乖,多陪你爸爸说说话。”李霁霖柔声地劝着孩子,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
少年的呼吸有些急促,下巴也开始颤抖了起来,半晌冰冷地挤出一句“没什么好说的……他什么时候陪我说过话?”说完,他死死地咬着嘴唇,转身向外走去。
“你这孩子!”李霁霖看了一眼丈夫,起身追了出去“回来,你去哪?!”
病房里只剩下王教授一个人了。
那天,他站在一家小破酒馆门外,看见妻子与另一个男人交谈甚欢,满眼都是幸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整个世界好像只有自己一个生病的人。
在科学中,偶尔一次出现的异常现象叫做偶然误差,它可以通过多次重复实验来消除。科学家们深知此理。
之后的一段时间王教授心烦意乱,他找陈博士喝了一顿酒,大醉之下他泣不成声。
他想到过辞职,想到过离婚,甚至想到过出家。但陈博士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万万没有想到。“老师,师母被学校辞退,也是不得已才去酒馆打工的呀!”
“打工?!”
“一家小破酒馆的尤老板是我的好朋友,我听他说师母在店里负责打扫卫生的工作。可能是怕影响您的研究才没告诉您吧……”
……
那他亲眼看见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又过了几天,王教授就病倒了。在医院的检查结果是胃癌晚期。而此时他的研究,也只剩下最后的一步验证了。
实验结果恰好应是今天出来,一切都是天意啊。这十几年来的心血,总算在生命的尽头画上了句号。只是不知道这句号究竟是镌刻在历史上的光环,还是楼下孩子们吹出来的肥皂泡?而此刻,陈博士就带着问题的答案走了进来。
身后一起进来的还有妻子李霁霖和王水。
“老师,您……感觉好些吗?”陈博士快步走到床前,看着骨瘦如柴的王教授,与半个月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他不由得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不碍事,你来了就好。”王教授全神贯注地盯着陈博士的表情,眼中竟闪出了新生儿一般的光芒。“结果怎么样?”
陈博士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三秒钟后,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李霁霖,又咽了一口口水。
这些都没有逃过王教授的眼睛,一股不安的惶恐一瞬间滋生到整个屋子,难道……
“实验成功了,您的理论都被证实了。”陈博士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递给王教授,那是最后一步实验的数据分析。
阳光刺破了云彩,照在王教授的脸上。王教授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像是沙漠里濒死的旅人见到水源,又像是董卓第一眼见到貂蝉。
良久,王教授才重新回到了现实,他舍不得放下手中的宝贝,一字一顿地说“终于成功了……值了,值了!”说着,热泪夺眶而出,王教授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妻子一边帮他擦着鼻涕,一边自己也小声啜泣着。
等到众人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一些,王教授这才笑着对陈博士说“小陈,谢谢你。”
陈博士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老师的声音听着明显虚弱了许多。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句话。
“小陈,我这一生,都献给了科学。我不后悔!我是幸运的人,临死前能够看到黑暗尽头的光亮,死得其所。”
“……老师,我们做的这些……真的有意义吗?”
“当然,不要怀疑。这项难题如果不能被攻克,我们国家只会一直在这个领域落后。我毕生的心血,就是要为科学的进步做出贡献,这是多大的价值!和它相比,我们牺牲掉的东西算得了什么。”
王教授又说了许多,渐渐的明显感到乏累了。
陈博士看出王教授想多留些时间给家人,便主动告辞了。
但临走之前还有一件东西,陈博士在犹豫要不要交给老师,事到如今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师会叫他办那件事?那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老师……这是您上次让我起草的——”
“小陈!”王教授抓住了陈博士的手,示意他不必把东西拿出来。力量不大,却不容反抗。一个“离”字从公文包里露出了一下,又立刻滑了进去。“好孩子,你先回吧,这么多年谢谢你了。”
陈博士应了一声,离开了。临走前,他多看了自己的老师两眼,这个皮包骨头的老人笑着和他挥手告别。李霁霖起身去送他。
屋里只剩王教授和王水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小伙子,眼睛和鼻子像自己,嘴巴像他妈妈,头发有些长该剪了,最好看的还是那两条又黑又粗的眉毛,个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比他们夫妻俩都高了,胡子也长出来了,像春雨后的小草。“水儿,你过来。”
少年挪近了几步,还是站着。
“水儿,你怪爸爸吗?”
少年皱着眉,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死死的,他摇了摇头,却说出一句“嗯。”
王教授的嘴角淡淡地笑着,浓浓的情感从目光中洒在少年身上的每一处。“我不是一个好爸爸,也不是一个好丈夫。我会责怪我自己,但是水儿,你不要怨恨我,因为许多年之后你会为此后悔。
你刚出生的时候六斤八两,那天,也是我第一次成为了父亲。你比我做得好,每一天都在长大,每一天都带给我和妈妈那么多的幸福和惊喜。可我却愚蠢地错过了它们,也错过了你。
爸爸好爱你,在你学会走路的时候,在你第一次说话的时候,在你入学的时候,在你以后结婚的时候,在你有一天也成为爸爸的时候,我都好想告诉你我爱你,可是爸爸没有那么多的机会去说爱你了。”王教授说到这里止不住地哽咽,少年的眼睛看向窗外的云,一种苦涩的味道流进嘴角。
“水儿你长大了,以后妈妈还要拜托你来照顾。以后你也会有为之奋斗的事业,去做你喜欢的事情,不要怕不被理解,爸爸妈妈都会支持你的决定。以后,你也会遇上一个喜欢的姑娘,你会知道就是她了那种感觉,不要犹豫,勇敢地去追求。但是在那之前,不要随便滥用你的爱情。你会是一个比我更好的丈夫,和父亲。我……。你去年校庆的时候唱的那首歌真好听,妈妈录了视频给我,我们都非常喜欢。如果以后妈妈不开心了,你就替爸爸唱这首歌哄哄她,好不好?”
王教授说不下去了,他看见妻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回来了,没有出声却已经哭成了泪人。
王教授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好了水儿,爸爸……想和妈妈再说几句话。”
妻子来到了床前,王教授抚摸着她的手“好了,小霖,不哭了。”
李霁霖点点头,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王教授的手背上。
“小霖,这么些年……辛苦你了。”
李霁霖摇摇头,“亲爱的……”这是他们年轻时的爱称。
王教授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了。“唉。这几年我一心都在工作上,对不住你们娘俩。我也没能赚来钱,嫁给我还得让你过苦日子。好在……研究成功了,往后,省里和国家应该会有一笔奖金,够你后半辈子生活的了,也算是给你们娘俩一点补偿吧。到时候,你就把酒馆的杂工辞了吧,别那么辛苦……”
李霁霖一愣,她惊愕地看着丈夫,嘴半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小霖,我心中一直有件事割舍不下,还是想告诉你。……那天晚上,在KTV,我很后悔和你吵架。”
李霁霖的心颤了一下,像是被一把柔软的刀子刺中了。
“还有一件事,那天在黄山上,我……背着你看了日出。”
妻子的泪水流成了一条大河,河水里有鲜花,有情诗,有皱纹,有洁白的婚纱,春流到冬尽秋流到夏。“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亲爱的,嫁给你我不后悔,我很幸福。”
王教授笑着,看向妻子和儿子“这一辈子,我很幸福。真是美好的一天。”
这天下午2点39分,王教授走完了他的人生。
五个月后,李霁霖并没有收到奖金。
五年后,李霁霖还是没有收到奖金。
她与另一个男人结了婚,那人对她很好,她生活得很幸福。
王水也长大了,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编剧。
陈博士在一个深夜和尤老板这样说“我的老师,是一位让我深深敬佩的人。但我……却在他临终前对他说了谎。造化弄人啊,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师母一直恳求我不要告诉老师真相。”
“难道……实验失败了?”尤老板小心地询问。
“不,实验很成功,研究被证实了。可是就在结果出来的前一天,美国科技部通过了一项法案,他们认为这项学术难题的答案应该属于全世界,所以公开了全部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