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喝咖啡

我在想，他为什么要喝咖啡？

我是说，你一定也看见了吧，刚才他走到吧台要了一杯拿铁，我的意思是他为什么不是要的摩卡或者柠檬茶，或者——三明治什么的呢？

是的这问题够无聊，哈哈，已经有太多人在想“有聊”的事了，从浪费生命这点来看它们也没什么差别不是吗？毫不谦虚地告诉你，我还确实琢磨出一点心得。也许他口渴了，却不怎么饿，想点些什么东西喝，于是他想到拿铁的口感是最妙的，咖啡的味道搭配牛奶的醇香，不像美式那么苦涩，也不像卡布奇诺有那么多的奶泡，他有些天没有喝拿铁了……他放下书，径直走过去点了一杯拿铁。合情合理，但是——我知道这不过是让我心满意足的假话。

也许他也是个可怜的打工人，刚刚加了一个通宵的班，总算把工作从一坨狗屎变成了一位扎着领结的狗屎先生。此刻他迫切需要一杯咖啡来提提神，以便帮他的狗屎先生穿上得体的裤子。一杯拿铁——毫无疑问，他喝了快十年的拿铁，从他上学时暗恋的姑娘送给他第一杯拿铁之后，别的咖啡就再也不曾考虑了。和你说，我顶喜欢这个故事，只可惜动听是一回事，真相又是另一回事。

也许他是个逃犯，或者特工？他来到这家店只是因为这是一家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店，这里坐着的都是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人，不论谁撞了你一下、踩了你一脚，你甚至都记不住他的模样。你看这里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摆着饮品或是小食，所以他一定也要买点什么，随便什么。他走到吧台，在菜单上第一眼就看见了拿铁。你觉得不切实际吗？没错，生活中可不那么容易遇见伯恩，但如果几分钟后真的发生枪战，想必你也不会对我这个解释感到惊讶。

我知道什么会让你惊讶。他没有吃早饭，此刻饥肠辘辘，隔壁桌胖得像猪猡一样的男人正贪婪地把一个汉堡塞进口中，牛肉的味道飘了过来，咀嚼食物的声音犹如天籁，面包屑挂在嘴角的胡子上被一只胖手擦掉，在一声低沉的享受的饱嗝中人们一定会这样想：嘿，一个美味的汉堡，妙极了！于是他对吧台后面的女士说“您好，我要一杯咖啡。”服务员问他选择哪一款咖啡。他并不是咖啡资深爱好者，但他前些天曾看到一则新闻上说蓝山是咖啡中的国王，摩卡是咖啡中的王后。所以他略微思索，张口答道“请给我一杯拿铁。”你能够接受这个原因吗？　

哈，你宁愿相信他是从咖啡灭绝的未来穿越到这特地品尝一下拿铁的味道，因为这还有点儿逻辑。没错，真相一定要合乎逻辑才能让人相信，但我要问你，为什么真相必须得合乎逻辑呢？让人相信的真相就是真的真相吗？

“毫无道理，毫无道理！”你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那神气的样子就像个精神科的专家。“这就是你的心得吗？要我说，你还真是一丝不苟地浪费了生命。如果他喝咖啡的原因不合逻辑，只能说明你这个解释是荒谬的，要不就是有些关键的地方被你忽略了，比如虽然他看见那个人吃汉堡津津有味，但他身上的钱却不够一个汉堡而刚好只够一杯最便宜的拿铁。总而言之，它不是完全的真相。况且，我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想知道他为什么喝咖啡，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嘛！”

是了，我们何不直接问问他呢？但我要说，问了也白问，最后还是要靠我们自己来琢磨。在浪费生命这件事情上我可不喜欢浪费时间。打赌吗？我这就证明给你看。

我们走到他的面前，彬彬有礼而又开门见山地提出了问题。在他了解到他的回答之于我们有如万有引力之于牛顿一样重要了之后，他善解人意而又诚恳地说“我为什么点了一杯拿铁吗？因为我想喝一杯拿铁。”

精辟！无懈可击！和没有回答一样。于是你开始引导他“我们其实就是在问为什么你会想喝一杯拿铁呢？而不是卡布奇诺或者别的什么？”　

“唔——”他沉吟了一下，开始回忆并努力向我们解释“你们瞧，一开始我在看书，啊就是这本，”他将封面朝向我们，《XX软件3天速成》几个镶着金边的大字晃得我睁不开眼睛，“读书总会让人想到咖啡，这是一种高雅的关联——我这么说你们能理解吗？就像巴尔扎克，‘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馆；不在咖啡馆，就在去咖啡馆的路上。’对，一杯经典的意大利拿铁咖啡，像文艺复兴一样经典。一分的咖啡七分的牛奶，它比卡布奇诺有更多的鲜奶，所以更加香醇不是吗？据说发明它的是个维也纳人，当然了里面也有土耳其人的功劳——真是绝配啊咖啡和牛奶！嗯，所以我决定，点一杯拿铁咖啡。”他的答案逻辑严谨，有理有据，于是他心满意足地对我们微笑。　

你也心满意足地微笑，还冲我眨眼睛，看样子你认为我赌输了——不仅如此，你还认为我费尽心力的思辨不如直接问一嘴来的省事。

别急。　

我友善地微笑着问他“所以，是你决定要喝一杯拿铁。”　

“是的。”　

“在经过这些思考之后？”　

“当然。”

“所以你把之前整个做决定的过程又重现了一遍，并原本的讲给了我们？”　

“我想就是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啊，当然没有，我只是小小的满足一下好奇心。”他被我弄得有点莫名其妙，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让他放松心情，“最后一个问题，你在做决定的时候也想到了柯奇斯基吗？”

“什么？”

“那个维也纳人。”　

“唔，……我想，应该也有想到吧……。嗯。”　

我们向他道谢，回去的路上我也眨眼睛。你怎么看我们和他刚才的对话？他给了我们一个合理的原因，你觉得它就是事情的真相吗？　

“我实在搞不懂你想说什么，——不然呢？他亲口告诉了我们他为什么想喝杯拿铁，合情合理因为事实就是这样，他没有必要说谎。”　

问题不在这里，我毫不怀疑他的真诚。我是说，你会真的想到那么多吗？从巴尔扎克到柯奇斯基，从鲜奶含量到土耳其军队，在粗鲁地翻着那么一本他称之为“书”的东西的时候，在为了应付某项急活忙到满头大汗的时候——而所有这些深思熟虑，就为了一杯拿铁而不是卡布奇诺。　

“你的意思是，他买咖啡其实另有原因，或者他思考的不像他讲出来的那么全面。可他的脑海里应该还是闪过了巴尔扎克和鲜奶吧，不然他为什么会这样回答我们呢？”　

因为我们问了他，而他确实买了一杯拿铁，就这么简单。他要讲出个完整的故事来说明这样做的道理，但我担保这绝不是他事前想到的。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他在买咖啡的时候有一些一闪而过的思考碎片，它们充分地构成了他做决定的理由，而在讲给我们的时候他把这些碎片拼成了完整的逻辑。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想喝一杯拿铁。”

好一个他确实是想！充满了人文主义的味道，闪烁着自由意志的光芒。一句“我就是想这样做”可以回答一切问题不是吗？我是要跟你聊聊自由意志的，但不是这会儿，你记得等下提醒我自由意志的事。现在我问你，你觉得如果我们去问他“你离开座位去买咖啡的时候，为什么先迈的左腿而不是右腿”他会怎样回答？

“我想他会说‘因为我就是想先迈左腿’。”

哈哈，你已经足够了解他了。走吧，让我们再去问出个答案，如果他不对我们这些奇怪的问题感到生气的话。　

他似乎已经结束了手头的工作，反倒对我们的问题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真是个好心肠的先生。　

“是啦，我猜你们一定在做什么心理学或者社会学的研究吧？科学家总会有这样那样有趣的实验，”他热情又充满期待地和我对视，我努力保持镇定以免让他失望。毕竟我觉得，也许，浪费生命应该大概也勉强能算得上是生命科学……吧。“嗯……我为什么想先迈左腿吗？让我回忆一下。当时我坐在这里，你们瞧，吧台在我的左边，所以我决定先迈左腿从左边走去吧台。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一直是个办事讲究效率的人。哈哈对，就是这样。”

再次回到座位上，我看出你和他心中都很满意。你喝水时还不忘一直瞄着我，耐心地等着听我的谬论。他甚至向我们挥了挥手，我想他今天恐怕要多坐上一个时辰以便我们随时找他提问，但我已经没有什么问题好再问他了，也许出于礼貌，走的时候再他问一句您吃了么？　

“所以，你对他这个回答有什么见解呢？”我想象出你落下一颗棋子对我说将军的场景，就因为他又一次完美地回答了我的问题，“你一定以为他答不出你的问题吧？但就像我说的，即使再微小的行为也是思考和判断的结果，就算微小到难以察觉的事情也是如此。就像一条细细的丝线一样，你觉得他没有原因？只是你没看到罢了，当他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丝线就被他提出来了。他在合理的思考下做出行动，这就是他先迈左腿去买一杯拿铁的真相。”　

来吧朋友，再喝点水，别这么早下结论，让我来为你揭开谜底。如你所见，我在浪费着无聊的生命的时候，我一直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其实刚刚我故意说了个谎，事实是，他先迈的是右腿。

——反将一军。

你瞧，这就是我想证明给你看的，问了也白问。我一早就知道他必定会给我们一个合情合理的回答，但那又怎么样呢？即便那杯咖啡是他买的，他就比你我更知道真相吗？当我问他为什么要喝咖啡时，他当然会说出来一个理由，就像在问他之前我已经给你说出好多种理由一样。但他是主人公，并且他说的原因符合逻辑，于是我们相信他说的就是真相。还是那句话，让人相信的真相就是真的真相吗？　

“嗯……我大概能理解你想表达的了，你是说凡事都能在事后找出合理的解释……”我真开心看到你在这个无聊的问题上开始如此认真地浪费生命，瞧，你已经不自觉地捻着你并不存在的胡须了。“你故意问他为什么迈左腿，得到了一个完美的原因，完美到在这个解释下他注定要先迈左腿，而实际上他迈的却是右腿，由此你想说他对喝拿铁的解释同样荒唐。是的，很明显他记不清自己到底先迈的哪条腿。这是常有的事，我们对自己的行为不会关注到一丝不差，就像我们刚刚走到他那里走了10步，还是13步？像这类无关紧要的行为我们也记不住不是吗，所以当你问他为什么先迈左腿的时候，他只好根据对自己的了解以及外部的环境做出分析，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就像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有两种历史——史书写出来的历史和真实的历史。”　

完全正确！你已经承认了两件事，人不会对他的每一件行为都关注到，以及人可以对他所有的行为都得出合理的解释。好了继续说下去吧朋友，我知道接下来的话才是你的重点。

“我要说，你所谓的证明是糊弄人的诡辩。没错，我们自己的行为如果我们没有关注到它，那只能算是习惯性的行为或者说无意识的行为。但点一杯拿铁咖啡可不能算到这一类，很明显，那是他想喝一杯拿铁咖啡，他经过了思考和判断做出决定。假如你问他‘你为什么点了一杯美式咖啡？’他必定会说‘不，先生，我点的是一杯拿铁。’你瞧，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因此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样做的原因。”

“更何况——”我刚把嘴张开想就你的话发表观点，但被你抢先打断了，“更何况即使是不被关注的行为也必定有原因，比如他是个右撇子所以先迈右腿，比如他左边刚好有人经过所以先迈右腿，总归这个原因是合理的合逻辑的。说到底，合理的解释不一定是真相，但真相必定合理。——那么说说你的看法吧，看样子你已经等不及了。”　

你认为点一杯拿铁咖啡有可能是他无意识的行为吗？

“恕我直言，不可能。他清楚地知道他为什么想喝一杯拿铁，这是思考和判断的结果。”

你认为他有可能是在梦游或者，被催眠了吗？

“这……，你不会要告诉我你用了什么心理学方法操控了他的意识吧？”

啊，当然不是，我从来也不会这些东西。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可能自己迷迷糊糊、毫无道理、不由自主地点了杯咖啡。

“那么就不可能。没错，人在一些特殊情况是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的，比如梦游，比如醉酒，比如极度恐慌、极度愤怒，有句话不是说么‘回过神儿来，事情就已经发生了’。但很明显他不属于这种情况，这是他有意识的行为，是自由意志的结果。你问我的目的不就是想说它吗——自由意志，现在我提醒你了，来吧，说说吧。”　

啊哈，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和你聊天。没错，自由意志，我和你对这个问题的分歧就在这里。老实说，我认为自由意志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们的一种幻想，没关系这只是我的个人偏见，而且我也没打算说服你。自由意志的表达式是：因为我思考了这些那些因素，所以我做出如何如何的决定。它的本质在于“我”和“理智”，行为必须得是出自自己的意愿，被他人命令或要挟着买一杯拿铁算不得自由意志；另外行为必须是理性思考的结果，醉到不省人事时买了一杯拿铁算不得自由意志。因为既没有人强迫他，而且看起来他又很清醒，所以你相信买咖啡出自他的自由意志。　

“正是这样，这不是明摆着的，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因为出自自由意志，所以必定是理性思考的结果，既然是理性思考，就必定要符合逻辑。这就是为什么你认为他的行为一定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否则便是错的。换句话说，一旦他告诉了你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你就会相信它就是真的。

“只要他没有说谎，那当然就是真的原因。老兄，我还是没搞懂你想说什么。”

你认为店里的音乐对他决定买一杯拿铁有影响吗？

“音乐？”

对，音乐，还有温度，气味，灯光，周围其他人的活动，以及他几小时前的经历等等诸如此类的。

“你的意思是整个的环境，空间上的以及时间上的。……或许会有影响吧，但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因素，没有起到决定性作用。你看，如果是气味的原因的话，他就会说隔壁座位的拿铁气味多么香甜所以他想喝拿铁，而不会说因为什么巴尔扎克了。并且这个原因也同样合情合理。”

在我看来，你认为无关紧要的因素远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单拿出来某一个来看，的确无足轻重，所以它们都被忽略掉啦。但它们合在一起呢？现实是它们共同作用于你，就在你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还记得你刚说的话吗，假如你注意到了气味，你就会认为咖啡的香甜就是你想喝拿铁的原因，但这时你又察觉不到其他的了。不是因为它们不重要所以你看不见，而是因为你没看见所以认为它们不重要。　

“你是说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容易被忽略的因素会产生很大的影响，呃——蝴蝶效应？”你缓慢地沉下一口气，又开始无实物捻胡须了，这几秒钟的空白可不是让我说话的，于是我等着你思考的结果。　

“我不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虽然你的见解仍然无法让我接受，但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如果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导致了一场风暴，我们能看到的就只是风暴，人们可能会将它的原因归结到海温变化、气流运动等等，却不会想得到那只蝴蝶。你想说有可能是某个他没有察觉到的因素诱导他买了那杯拿铁，一只他看不见的‘蝴蝶’让他想到巴尔扎克，想到咖啡，而不是他那本破书。当我们问他原因时，他只能根据他注意到的事物给出合理的解释，但那只‘蝴蝶’才是真正的原因。”　

正确，又不完全正确。不过没关系，每个人都是从误解别人的观点中得到属于他自己的结论，继续说下去吧，我不会打断你。　

“你想说人往往并不完全了解自己，只是自以为了解自己。这是对的，就像我也是一直在经历许多事情中完成自我认知，我曾经以为我是这样的，但人生总会让我感叹原来我是另一样子。存在这样的可能性，他自认为自己博学又高雅，以为自己从一本工具书联想到了巴尔扎克和他的咖啡，但事实可能是角落里那个学习历史的学生刚好说了声巴尔扎克，结果就成为了他的‘蝴蝶’呀。唔……的确有这种可能，但这能说明什么呢？这也只能说明他找错了事件的源头而已，他仍然是凭借自由意志做的行动，毕竟不管是由那本书也好还是别的什么‘蝴蝶’引起的，他确实是自己想喝一杯拿铁。而且，即使他不够了解自己导致找错了原因，也就是那只‘蝴蝶’，你仍然不能说真正的原因就是没有逻辑的。”　

你瞧，你还是把原因归结到了某只‘蝴蝶’身上。这是一种线性思维，就好像如果我们能顺着他喝咖啡这个行为往前捋，就可以拽出一条线，线的另一端就是原因，线本身就是逻辑。你承认如果一个人不够睿智，或者不够了解自己，他无法正确找出这条线，但智慧之神就可以准确地找到那只‘蝴蝶’。但真有这样一条线吗？我的看法是，如果你抓住这个事件用力去拽，你拽出来的也许是整个宇宙。

不要这么严肃，我说过，我没打算改变你的想法。让我们轻松一点，作为一个浪费生命学家，我来冒充科学家的口吻和你继续聊聊这个问题。

咳，什么是思考呢？它是大脑的一种神经活动，人在思考的时候产生脑电波和生物电流等等，这些信号又通过神经网络传递到全身，引起肢体运动，即某项特定行为。而一切外部环境，例如眼睛所见、耳朵所听、鼻子所闻、身体所感都会转化成输入信号进入大脑，在你思考的整个过程中它们持续存在，你的行为就是在所有这些外部刺激的综合作用下产生的。　

“好啦打住，别再用这样蹩脚的说话方式了，这可不是好的聊天习惯。你无非是想说‘蝴蝶’不只有一只，在他整个的思考过程中可能还有第二只第三只‘蝴蝶’。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仔细回想他的话，‘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馆；不在咖啡馆，就在去咖啡馆的路上。’并不是巴尔扎克说的，而且巴尔扎克也不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从法国作家怎么想到意大利拿铁的呢？还有他说到发明拿铁的维也纳人，却不认得柯林斯基这个名字。也许这些地方的背后都隐藏着一只‘蝴蝶’吧。让我来大胆地揣测一下：他正在翻着工具书忙活被催得很急的工作，角落里的学生念出巴尔扎克的名字让他的脑中出现了这个法国作家，由此他想到咖啡，想到关于咖啡的法国谚语，周围的咖啡香气也会帮助他这样联想。他右前方的电视屏幕上播放着《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他起身去买咖啡时刚好看到，于是他想到了意大利拿铁。”

让我来顺着你的思路走，看来你已经想到了第二、第三只‘蝴蝶’，所以你还认为他说的‘我想喝一杯拿铁’真的是他想吗？还是那些‘蝴蝶’让他做出这个决定？这可比命令或要挟更厉害，因为那至少是他能意识到的，而‘蝴蝶’恰是他看不见的东西。要我说全世界都在看着他在‘蝴蝶’的指引买了一杯咖啡，只有他误以为是自己的自由意志。　

“……潜意识吗？……原来如此。你说的好像是一种心理学上的观点，我曾经看到过，但从未像这样思考过。‘蝴蝶’在他的潜意识中造成了影响，其实也相当于一种催眠。商业上也有这样的例子，许多人不是进商场之前决定什么也不买吗，那么他的自由意志就应该是不买，但结果却买回来一大堆东西。你若问他为什么要买这件衣服，他会说因为这衣服多么多么好他当时想买，但你会发现他买回来后就再没穿过，并且当他过后看到存款余额时也许自己也会纳闷当时怎么会想买它？商场里的广告、香薰、灯光、音乐还有导购员的笑容都是他的‘蝴蝶’。”　

那么你现在又如何看待自由意志呢？你有改变你的想法吗？

“恐怕让你失望了，我依然保持我的观点。你的想法很值得我思考，但你就能说自由意志是虚幻的吗？我想关键在于‘蝴蝶’的作用究竟有多大。影响决定和做决定是两个概念，如果‘蝴蝶’只是些外部干扰，那么做决定的主体仍然是自由意志；如果说自由意志是假象，就意味着你认为‘蝴蝶’才是一切行为的唯一重要因素。但这个问题，我们是争不出对错的，全看你相信哪一种了。”

非常好，非常好！正是这样，我们只需要思考就好啦，无所谓结论和对错，这才是浪费生命的精髓！老实说如果你被我说服了我会很失望，让我再说一次，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和你聊天。　

“是的，你有让我思考一些东西。不过这就是你想说的吗——影响潜意识的‘蝴蝶’？”　

……还不完全是。

“我就知道。因为抛开自由意志不谈，就算是‘蝴蝶’决定的行为那也是合乎逻辑的。由于这些‘蝴蝶’对他的影响导致他买了杯咖啡，这本身就是合理的逻辑。我知道你对此一定还有别的看法，说说吧，我不在乎结论的对错，让我再多一点思考。”　

哦，没错。刚刚你一直在理解和思考我的话，所以我没有打断你，现在让我来为你说明这其中的偏差吧。　

你理解的‘蝴蝶’太具体化了，你把它想象成了一则广告、一段音乐、一股气味等等，在你的设想中蝴蝶扇了一下翅膀然后气流如何变化最后形成风暴，这不是我想说的。我们的每一个行为都处在空间与时间之中，一切的事物，我是说一切，都对他买一杯咖啡产生影响。你想象到了三只、四只‘蝴蝶’，那么如果是成千上万只呢？并且它们不只是在某个瞬间存在扇了一下翅膀就消失掉，而是持续地不断变化地影响着他，那它们就不再是一些零散的个体因素，而是弥漫在空间和时间中的力量。所以我说，你拽不出一条线，你拽出来的会是整个宇宙。　

“很有趣……难怪你会对自由意志产生质疑。在你看来他似乎处在一个巨大的洪流之中，周围每一颗尘埃都与他发生着能量交换，他的过去和未来也都无时不影响着他，还有万事万物的过去和未来，相比之下他自己的意志确实太微弱了，他在这样力量的裹挟下注定要买那杯咖啡。这叫什么呢，呃——宇宙决定论？”

说到这里，你突然拍了一下额头，似乎豁然开朗了。“知道吗，你叫我想到了佛教的因果律。他处在生死轮回里，一切前尘往事都是他的因，万象万色也都是他的因，他命中注定要买那杯拿铁，是无数的因导致的果。而他的果，也是构成其他果的无数的因。因果往复，缘起缘灭，就像一条流动的河水。佛教讲‘无我’也是这个道理，在佛教看来‘我想怎样做’只是欲望的幻影，是阳光下水面美丽的波光粼粼，但那宁静和深邃的水底才是永恒的真实。……是了，难怪你说不存在那条逻辑的线，因为生命在轮回里就像水滴在河里，我没办法顺着一捧水找出一条线，若非要找的话，便是整条大河。”　

还不对。很接近了，但还差一点。　

“还不对？”

是的，我一度也曾这样想过，但最终我做不成一个佛教徒。

“问题出在哪里？”

逻辑。因果律本身就是逻辑，当然了因为它不是线性逻辑所以它复杂得多。佛教的因果律不是简单的因为这件事的因导致那件事的果，或者因为前世的因导致今生的果，就像你说的，因在万事万物中在生生世世里。但这并不意味着因找不到，——佛，便可以看得见因。而因与果之间的联系，便是逻辑。我说真相或许可以不符合逻辑，不是说那逻辑太深奥我们找不见，而是说原本就没有逻辑。

“没有逻辑吗……很大胆的想法，……看来这又是一个辩不出对错的观点，哈哈，那么说说你的思考吧。”

自由意志也好，因果律也好，都属于决定论。在逻辑的作用下，他命中注定要喝那杯咖啡，这恰恰就是我怀疑的地方。我认为，他在当时整个时间和空间的影响之下，他既有可能买一杯咖啡，也有可能不买。没有什么内在思考，或是外界决定，而他买了一杯咖啡，只有这才是真实发生的，在这之后才有了他买咖啡的逻辑，哪怕是我们承认深奥到无法被找出的逻辑。但在我看来，他完全有可能不买咖啡，于是就会有他不买咖啡的逻辑。无论哪一种有逻辑的原因我们都会相信它是真的，但真的真相也许就是没有逻辑的。

“哈哈，所以你是个随机论者。薛定谔的咖啡？……随机论在微观世界的确是绝对的真理，我还从没有思考过宏观世界的随机论。我不评价你的观点，或许你是对的吧，但那只有上帝知道了。不过你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一个他喝咖啡的原因有这么重要呢，让我们一直讨论到了现在？”

这个么……我看见他买了一杯拿铁，就不由自主地想他为什么这样做，然后遇见你，我们开始讨论事情的原因是否要符合逻辑……

“因为要心安。”　

心安？

“没错，因为如果找不到符合逻辑的原因，就无法心安。当我听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时，它会让我感觉极为舒适，我就愿意相信它就是真的；但如果它不合逻辑，我就会觉得难受，这件事就会像一根咽不下去的刺，它对我越重要这根刺就卡得越深。你说得对，只有他买了杯咖啡这件事是真实发生的，而一切事物的解释，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为了让人们的心灵得到慰藉。”　

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虽然我认为真相有可能不合逻辑，但不可否认，合逻辑的解释一定是极为重要的，甚至可能比真相本身更为重要。因为只有符合逻辑才能让人相信，而人一旦无法相信，他的灵魂将陷入深深的痛苦。

“如果事物的原因失去了逻辑，那将意味着失去了思考，失去了道德，失去了对错，失去了秩序……。啊，那么，它将会变成什么？”　

是混沌。有人叫它‘道’，有人叫它‘唵’，有人叫它天堂，有人叫它极乐。　

“混沌，……嘶，原来是这样啊，混沌……。我想，这次我终于准确无误地理解你想说什么了。多么愉快的思考啊，我们聊到了自由意志，聊到了佛学，聊到了随机论，——最重要的，我们完美地浪费了生命。”

你说你理解我想说什么了？告诉我，你真的理解了吗？　

“嗯，我真的理解了。”　

那么你知道他为什么喝咖啡了？　

“至少我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你知道他为什么喝咖啡了……　

“是呀，多亏了你。”　

那么，我亲爱的朋友，你是否愿意像回答他为什么喝咖啡一样，再回答一个让我备受困扰的问题，从自由意志、科学、哲学、因果律、随机论，或者随便什么都好——　

“……”　

人为什么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