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快到的时候我看了眼手机,下午13点07分,刚刚好是周末开始营业的时间,我推开门走进这家咖啡店。
来到我的老位置,我脱下羽绒外套搭在椅背上。正是春冬交替的季节,乍暖还寒,不过中午走了这一路,还是略微有些出汗。我把手机调成静音,这会儿店里的音乐还没有开始播放,看样子果然是刚开门不久。这样的安静在平时是常态,但在周末却是绝对难得了。
在去吧台点餐的路上,我扫了眼里间屋子,——已经坐了两桌客人。这倒是让我有点意外,本以为今天我又会是第一个来的呢。
这是一家从外面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咖啡店,面积不大,却布置得很是精致。墙上摆着一些颇具艺术风格的油画,正中间挂着一把拆开的吉他琴箱,里面用咖啡豆和花瓣DIY出“coffee”的字样以及拿铁杯的图案,木质的桌子、布艺的沙发和暖色调的吊灯让人感觉温馨又惬意,绿植和新鲜的插花恰到好处地点缀在视野之内。而最令我钟爱的莫过于那一面摆满了好书的书架,它将整个空间分成了外侧和里侧,我的老位置就在外侧靠窗的一张单人桌那。
我从书架上拿出昨天看到一半的小说,随后又挑了一本杂文集。这里的书大部分有些破旧,或许因为翻阅的人太多很难妥善爱护,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它们的价值,只需要看看书架上摆了哪些书又没摆哪些书,你便可以确定它们绝不是这家店为了文艺气息而强行堆砌的装饰品。
就在我回到座位坐下的同时,一个小伙子走了进来。瞬间吸引到我注意的,是他手里拿着的一束鲜花。他先是探头瞧了眼里间,然后又站在过道稍做犹豫,再朝里间转了半个身停住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外间角落里紧贴着书架的那张双人桌——就在我的斜前方。
他对着手机捋了捋头发,抽出一本手边的书放在面前桌子上,小心翼翼地调整书的位置,却丝毫没有翻开的意思,然后又拍了拍肩膀的头屑——不用问,我已经猜到了他来这的目的。趁着他焦虑地用手机发消息的空,我开始毫不客气地打量起他。他大概25岁上下,无论是身高、体型还是五官都属于比较普通的那一种,170公分左右,中等身材,肤色略白,简单来说,不是很容易能让人一眼记住的外貌。头发比一般人要黑反而让零星的几根白发略显扎眼,虽然有些长似乎该剪了,不过好在并不乱应该是刚洗过不久。戴着一副半框的黑色金属眼镜,胡子刮得很干净,他穿着一件深蓝色嵌着白边的运动服,里面是一件暗绿色的卫衣,胸口处印着《One Piece》漫画里索隆的头像,下半身是一条黑色牛仔裤,搭配一双黑红相间的白底休闲鞋。对于他今天要面临的场合来说,这身装扮可着实不值得恭维。
盯着他手边的玫瑰,我不由得去想,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把相亲或者初次约会的地点选在这里呢?是的,这个小伙子和即将会出现的姑娘不是我在这见到的第一对,在他们之前有多少对我自己也数不清了,而且我还知道,他们绝对不会是最后一对。其实仔细一想这里还真是个绝佳的场所,环境安静又温馨,充满了文艺气息。音乐、咖啡和甜品很容易让姑娘放松下来,在不知不觉间愉快地消磨晚餐前的整个下午。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就是这些书,还有像我一样在这里看书的人,在还没有彼此了解的时候到这里约会,大概很可能会让对方产生自己儒雅又博学且睿智的错觉吧。虽然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能把那些空空如也的大脑美化成如此地步,一想到自己居然在其中也有所贡献,——“空城计,而我就是城门上弹琴的童子”我心想,我觉得或许他们请我喝一杯咖啡也不过分吧。
小伙子突然站了起来,冲着前方挥手。
我没有回头去看,闭眼听着脚步声,像叶尖滴进池塘里的春雨,轻柔又欢快。几秒种后姑娘从我的身边走过,我在微风里没有闻到香味。这是个不超过160公分的女孩,乌黑的头发披散到肩膀,和她的黑呢子大衣融成一个颜色。从背影来看她应该还不到90斤,穿了一双白色的平底运动鞋。她笑着回应了小伙子的招呼,一边脱下外套,露出里面黑色高领修身毛衣和一条浅蓝色的阔腿牛仔裤,身材很匀称。
老实说,我对他们的兴趣至此已经消磨殆尽,于是我打开书,接续着昨天读到的章节看了起来。
男生把花递了上去,我也没有把视线从那个段落上移开。就像我所说的,我不止一次见证过这样的场景了,我知道会发生什么,女生将会把花接过来并用可爱的声音和甜美的笑容表答惊喜“呀,没想到你第一次见面就准备了鲜花。”没错,她们连说的话都几乎一模一样,就像“How are you”先生和“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小姐。而我知道她们至少有一半的人其实心里认为,男生约会准备鲜花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女孩接过了鲜花,开心地说——我已经翻到了下一页,那个段落有点长——
“你给多少个女生送过鲜花?”
小伙子和我都愣了一下,——该死,我把书举起来凑近,挡住绷着笑的嘴角。我预感今天要看不完这一章了!这样的约会开场,你给多少个女生送过鲜花?真是个绝佳的问题呀。我看见他开始搓手,我想知道他该怎样让自己既显得不滥情又显得不无趣同时不失诚恳地回答面前这个初次见面的姑娘。
大约两秒钟的空气安静被女店员打破了,“您好,二位点餐请在吧台。”迄今为止我从没见过谁这么开心地被服务员催着去消费。小伙子特地去吧台把菜单取了回来让女生先选,那模样比店员还要热情不止一倍,可爱极了。女孩点了一杯柠檬红茶,他给自己点了一杯拿铁。这时我在想,他为什么点的是拿铁而不是卡布奇诺或者冰美式什么的呢?
02
小伙子结好账单返回座位,从我身边经过,……从我身边经过,从我身边经过……诶?怎么还没有经过?我放下书,发现他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
“你好,呃……那个,我们说话可能会有点吵到你,要不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啊,没有关系,不影响我。平时这家店里也总有人聊天。”这个小伙子的礼貌使我对他颇有好感。我立刻发现了一个悖论,对于某一类来这里约会的却永远也甭指望请我喝咖啡的人,我认为他们理应请我喝点什么作为妆点山林的酬劳;但对于另外一类少部分的人,我又因为没有帮上忙并且喜欢他们而不能接受他们的好意。我迟疑了一下,想到小伙子虽然没有明说,但他是不是更希望我换到里间去坐,如此这里就暂时只有他们俩这一对了。我想告诉他今天是周末,马上店里就会陆陆续续地坐满许多聊天的人。而且,我毫不怀疑他们确实不会吵到我,他们总归是比那些打游戏外放声音的人友善多了,——事实上没有人能够干扰我看书,当然前提是如果我想看书的话。
小伙子坐了回去,压低声音对姑娘说“你不介意的话坐到我这一边吧,这边沙发比较舒服。”
“没关系,我这样坐着看起来比你高,有一种……俯视天下的感觉。”女生一边说一边做了一个母仪天下的手势,她也特意放低了声音。天啊,他们在用气声在交流。
“可是你坐在椅子上太委屈你啦。”
哦,我必须要为自己申辩一句,我绝不是有意在偷听他们对话。可你知道吗,有时候压低的声音会让人听得更清晰,尤其是当你和他们的距离近到即使他们轻声说话你也能听得一清二楚的时候。
简单的拉扯过后,女孩口中说着“我以前几乎从来没有单独和一个男生这样挨着坐。”一边还是坐到了男生的旁边。嗯,小伙子干得漂亮。
这时我才有机会看见了姑娘的正脸。很干净的一张脸,小麦色的皮肤光滑且紧致,没有太多化妆品的痕迹。留海向上被一个镶着一排珍珠的黑色发卡别住,露出了额头,眉毛被精心地修得又细又弯。她没有戴眼镜,一瞬间我和她的目光相遇,我立刻把视线移到她左侧嘴角边的一颗小小的痣上,像澄心堂纸上婉约词结尾的墨点。
“啊,这家店的氛围感觉真好。”姑娘环顾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在了书架上,“都是我爱读的书。”
“这家店已经开了15年了,我也是第一次来这。”我猜这是小伙子在等女孩的时候刚刚查到的。
“15年,这么久……。我们要是早点发现这就好啦,随时过来坐坐一定很舒服。”这时候女店员托着餐盘,把两杯饮品放在了他们面前。姑娘冲店员点了下头以示感谢,并没有中断自己在说的话“肯定有人从上中学的时候就来这喝咖啡,一直到现在。”
“你早点遇见我就可以早点发现这里啦。”
女生没有回答,而是小口啜了一口柠檬红茶,让这个话题就这样无疾而终。
“对了,你知道茶叶是按照发酵程度来分类的吗?”小伙子把头转向姑娘那边,目光炙热明亮,“六大茶类嘛,绿、黄、白、青、红、黑,茶叶的发酵程度不同看起来颜色就不一样,人们常说的乌龙茶其实就是青茶。而大红袍,很多不懂茶的人误以为它是红茶,但其实它是乌龙茶哦。”
对于这样的掉书袋行为,女生照理该礼节性地对男生的博学表示虚伪的赞赏,但她“噗”地自然一笑就把无形的面具在地上踩了个稀碎。“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呐,——我就是单纯想满足下好奇心哈,你给多少个女生送过花?”
就是这个!我又把头深深地低下来,假装去钻研书中某个寓意深奥的句子,其实一个字也没找到。好吧,我现在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对话在我看来比这本影响一个多世纪思想的世界名著有趣多了。
“呃……”男生又开始搓手了,同时右脚也不自然地和地面摩擦起来。他该多希望那个女店员要是这会儿再把饮品送过来该多好啊!完了,已经不可能有人救他啦。“你说给多少个女生送花,那你是怎么判定的呢?我教师节也给老师送过花,小时候也给我妈妈送过花,这些也算吗?还是说……呃……”小伙子这句话说得声音越来越弱,这可不是因为好心怕打扰我看书。
女生一定是看出他的不自在了,——那还用说,只要不瞎也不聋,谁都能看得出来。也许女生想着第一次见面就让对方太狼狈确实有失礼貌,便认同了男生比房角石还要生硬的逻辑说“那就把这些也算吧。”
“让我想一想……”他开始一个一个地掰手指,但我知道他的大脑正在超负荷飞速运转,只为给出一个合适的数字。“嗯,之前应该一共给九,啊八个人送过花。”他的手指才刚刚掰到四。
店里又进来了三个穿着校服的女学生,里间已经坐满了,于是她们坐到了我的身后。我装作不经意回了下头,见她们都戴着耳机正从书包里往外拿习题集。
小伙子回答完,像是刚坐过一趟十几个小时的长途火车一样,又像是刚从教导处出来的小学生,兴致明显低了许多。
见他半晌没有再主动说话,姑娘柔声问“是我这个问题让你感觉不舒服了吗?”
“没有,”小伙子急忙回答“没有,我没有不开心,就是……我日常的状态就是情绪不是很高,不是因为你。”他冲姑娘微笑了一下,能感觉到他的友好,友好里弥散着一丝忧伤。
“没关系,你保持日常状态就好呀,我希望所有人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都能保持他最舒服的状态。”
“嗯。”
“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之前在网络上也已经聊了很多了嘛,我觉得就像好朋友一样聊天,放松就好,不需要紧张。”
“好的啊。”小伙子又冲姑娘笑了一下,还是一样的笑容。“……你真的相信在这种交友软件上能遇到爱情吗?”
“嗯……”姑娘考虑了一下,“我觉得你和软件里的那些男生不太一样。”
小伙子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的意思。
于是姑娘主动问道“你家中有兄弟姐妹吗?还是——”
“独生子。家里就我和我爸妈。”
“是嘛,我有一个哥哥,比我大五岁。”
“哦。”
“那你父母,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明明刚才还是男生在主动找话题,不知不觉就反过来了。
“……他们啊,不给我找麻烦就不错了。”小伙子说完,从鼻孔里挤出“吭”的一股气息。我注意到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我猜测他可能养过猫,因为据说猫在骂人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声音。
因为这样的回答,姑娘也很识趣地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了。空气流动得有点缓慢,“……对啦,虽然第一次见面提这个有点奇怪,你要不要和我掰手腕?和你讲,我力气还蛮大的,好多男生都不一定能赢的过我。”
姑娘真的很有哄人的天分,我猜想她以后能成为一个好妈妈。我甚至有点怀疑小伙子是不是故意的假装低落,这么快就骗到了和姑娘握手的机会。
“不要。”
……好吧,我向小伙子道歉。
“为什么?你别看我瘦,我真的还挺有力气的,我胳膊很硬的。”女生卷起了袖子,给他看手臂的肌肉。
“这是个陷阱,我不可能上当。”
“什么陷阱?就掰个手腕,来试一下嘛。”
“如果我输了,你会觉得我很没有力气连女生都比不过,如果我赢了呢,你就会觉得我不让着你,还是会不高兴。”
“不会,你可以赢我呀,我不会不高兴的。”
“你现在这样说,事实是等下还是会不高兴,我不可能上当。”
“我真的不介意你赢我,——我保证,”女生举起了右手,一本正经地好像在做什么重要宣誓,然后装出一脸狡黠的坏笑“喂,你不是怕输吧?”
“对,我怕输,我怕输。”男生这句话的语气像是工作时被烦扰又不得不敷衍一样,他可能成不了一个好爸爸。
“嗨呀,来掰一下嘛。”女生像是在撒娇了。
“没有必要,我才不上当。”
可是姑娘已经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的手,两个人的手肘刚在桌子上支起来,男生的手背就倒在了桌面。“你赢了。”
“嗨呀,别闹,你认真点嘛再来一次。”
这次两个人的手肘在桌面上支了足足有一个世纪。
“你用力呀。”女生无奈但是开心地笑着,“我说,你用力呀。”最终这局还是她赢了。
小伙子嘟囔着“你看,我就说没有意义吧。”但我恍惚看到透过身后欧式拱窗,打在他侧脸的阳光明显变亮了许多。
年轻真好!我这样感慨着,不禁回想起自己学生时代的恋爱。像婚纱一样洁白的雪天……
要说我从这些年失败的感情经历中学到点什么,那就是想要治愈内心的愁绪,创造幸福绝对比总结悲伤管用得多。
03
“这是你刚在看的书吗?”姑娘好奇地凑上去,拿过小伙子放在桌边的那本书。“《逍遥游》,你喜欢看道家的书?”
“也不能说是喜欢吧,只是有一些问题我一直想找到答案。老子和庄子说所有的人和事,都要顺应自然,这听起来好像很简单,无为而无不为,什么也不需要做就什么都能得到。但其实,就是这个自然而然地什么也不做才是最难的。”
“啊,好有道理。我之前也在网上看到过有人说,心安理得地当一条咸鱼其实是非常需要天赋的,它是极少部分人才有的幸运。”
很明显这是他真心喜欢的话题,小伙子说话的兴致一下子浓了起来。“你知道吗,西方斯多葛派哲学在很多方面都和道家思想很像。他们都主张遵循自然的法则来生活,这个自然的法则不是说自然科学,而是每个人独立拥有的一种指引或者内在规范。一个有思想的人,应该对所有的事物都有他自己的思考和判断。一旦丧失了这一点,那他就和一头愚蠢的猪没什么区别,很可能被外界迷惑甚至摧毁。绝大部分人都是看似很有原则,但事实上他们完全没有自知之明,他们所谓的原则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可笑。斯多葛派学说中有一句就是,人类大部分的苦难都源自两个错误:一是,试图去控制无法控制的;第二是,没有承担起能控制的责任。”他把语速放慢,看着姑娘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希望姑娘能充分思考这些话的深意。
姑娘很认真地听着,迅疾地轻轻吸了口凉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
“……,什么?”
“啊,”姑娘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不是有意想卖弄学问。“它是《庄子》里面的一句话,是说万事万物不背离它的本性,这就是正道。换句话说,每个人要想获得自己内心的安宁,或者说正道,就不能背离他的本性。我小的时候就背过这篇文章,但是也仅仅是死记硬背。你刚刚说的话让我突然想到了它,人类之所以感到痛苦,就是因为没有顺从本性,不管是想掌控他得不到的,还是想抛弃属于他的。”
小伙子把视线停留在脚下,在思考着什么。从他的鼻子里又发出一声“吭”。
“真的,我要谢谢你。我一直对从前背过的那些文章都没有什么感悟,不过你今天和我分享的这些思考,让我重新理解了这句话,我觉得很有收获。”
小伙子对姑娘真诚的道谢无动于衷,他眉头紧锁,好像脑袋里正和某个长满触手的巨型怪物在搏斗。“道理总是说得容易么,但是一个人最难了解的恰恰就是他的本性。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独立的人格,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活着为了什么,到头来,你还是无法判断你想要的是究竟月亮还是六便士。”
姑娘沉吟着点点头,小心而谨慎地措词,然后缓缓开口,“我理解你的意思。月亮和六便士是一些人赋予人生的意义,这个意义还可以更丰富多样些。有的时候,一部分人会跳出自己的身份,思考自己活着究竟为了什么,这个时候,我们就进入到一种自由本真的状态,但这种状态会带来痛苦,因为我们会发现现实与自由之间存在矛盾。人生本是无意义的,我们不断赋予人生各种意义,这是每个人的自由。所以我个人觉得,享受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吭”。……
“人生的意义吗……”认真偷听的我不由得复述着姑娘话,喃喃自语。我点亮手机的屏幕,看见一条十分钟前的消息,来自一个死党。
“对啦,你有去过这边的文庙吗?”姑娘的声音像逗猫棒一样把我的注意力又拽了回去。于是我熄灭了屏幕,对于我来说死党就是当我在做一些比吃爆米花更重要的事情时可以暂时不回复消息的那一类人。
“没去过。”
“我上个月去过一次,就在市南郊区附近,坐地铁还蛮方便的。”
小伙子边摇头边说“我从来不去文庙这种地方,我觉得儒家思想、道家思想都很好,孔子、老子这些人也都很伟大,但是像宗教一样地去跪拜我就觉得很不好。所以我不喜欢文庙、道观或者佛寺等等地方,一个人很伟大是因为他的思想很伟大或者对他人类的贡献很伟大,那我们去学习他的思想就好了,没必要把他虚构成神仙。我觉得与其又盖寺庙又烧香火地供奉这些神仙,还不如多奖励一下对社会有贡献的普通人。向那些神仙求功名求姻缘什么的就更是蠢死了。”
我发现小伙子在侃侃而谈的时候总带着要教给姑娘点什么的语气,而且,没有“吭”。
很明显,这位小姑娘恐怕不是个听话的学生,她很擅长用自然又活泼的笑脸把严肃的教书先生也变得可爱。“嗨呀,我不是想非要让你去,我和你说文庙呢是想和你分享我在那里看到的一句话,——读书能见道,入世不求名。”女孩趴在了桌子上,歪着脸看着男生。“我觉得这句话说得真好,所以想分享给你。我想这就是说的寻觅自己的本性吧,并且顺从自己的本性。哎,如果我早点懂得这个道理,那在去年我考研差一分通过的时候可能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嗯,这就是很简单的道理啊。就是这样,你如果经常去思考这个世界,就会有更多你自己的想法。”老师通常都是这样鼓励学生的,既夸奖她又担心她太骄傲。不过在我看来,姑娘或许比小伙子更懂得生活本身的学问呢。
04
姑娘起身去了洗手间。我开始回复那个死党的“请安折”。
你绝猜不到我在干嘛
一边洗澡一边练习铁山靠?
去死
我在偷偷观察一对初次约会的情侣(吃瓜)
哦吼!
发展到哪一步了,接吻了吗?
(白眼)
跟你说他们发展的还挺顺利,刚开始还在刻意地找一些话题,现在已经敞开心扉在探讨人生了。我觉得他们已经有了点互为知己的味道,我对他们真挺感兴趣的,尤其是这个男生。大胆预测,我猜他俩能在一起,也许等会越聊越亲密真的会接吻也不一定哦(偷笑),立此为证。
那别忘了随时更新进展!分享让快乐加倍~
退下吧,朕要独乐乐。
姑娘回来了。短暂的间断让他们需要把聊天重新开启,我相信经过了互剖金兰语,这对他们现在来说不是难事。更何况,我的女主角在这方面拥有她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超乎常人的天赋,只要让她先开启话题的话……
“你怎么看待妓女合法化这个问题?”小伙子这一句开场让我狠狠地拍了一下额头——哦不!我的朋友,你真的确定要和初次约会的恋人聊这么一个严肃又无趣的话题吗?良宵苦短呀。
“嘿,对于这个问题,我觉得我还真的蛮有发言权呢。因为我看过许多这方面的资料,包括一些小说、电影还有纪实文学,还有新中国成立后妇女刚解放时期的那些妓女的回忆录。虽然一些女权主义的进步人士”她在说到这四个字时手动比了个双引号,“主张女性有权利支配自己的身体来换取财富,但其实我是不支持这种观点的。因为全世界普遍的妓女都是文化程度偏低的人群,她们没有那么进步的思想,甚至没有很健全的法律意识,一旦性交易合法化,她们可能很难用法律来保护自己,反而一定会有许多人身不由己或者被哄骗着进入这个行业,成为商业利益的牺牲品。你不觉得一群有社会地位、有经济实力、有先进思想总之有绝对能力主宰自己的身体却绝对不会成为妓女的人,呼吁完全没有这些的妓女们合法化,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吗?”
“你想说她们中会有一部分人被利用被迫成为妓女,而不是她们自主选择做这个职业。”
“没错,而且是很大一部分人。”
“我不同意。因为现实并不是说本来没有妓女我们要创造这样一类人群,这是已经存在的社会现状。存在即合理,我们必须承认这个事实不能装作视而不见。合法化才有可能用法律的方式保护她们,合法化不是让现在的地下行为公开而已,而是要制定规则,让性交易在一定的标准和模式下运行,当然了还要有监管。我承认这可能需要一段时间的探索,最开始的时候一定会有一些漏洞和偏差,出现你所说的或者其他的问题,那我们要做的是让它逐步完善而不是置之不理。首先,合法化是第一步,一切未来美好的社会秩序都要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小伙子一边说一边不断用食指轻轻敲着桌沿。
“首先,你并不能保证你所说的规范以及监管在这个领域是否能真的奏效;而且正如你也承认,可以预料的是至少在开始阶段会有很大一批人因为制度的不健全而处境更坏,她们就是被牺牲掉的一批人。”
“这是社会发展的代价,社会要进步就得承担这个责任。任何时候都会有人被牺牲,像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难道不是被牺牲的人吗?妓女们想要改善生存环境,就要忍受变革的阵痛。”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对于一个被迫牺牲的人,那就是她的整个人生被毁坏了呀,就算几十年后这个行业变好了,那她也享受不到牺牲所换来的福利。而且,现状是妓女们并没有呼吁要改变生存环境,是那些进步人士们自作主张替她们做了决定,并且还要求她们为此埋单。”
老实说,我没想到这两个人会对这个问题讨论得如此认真。他们在这场思想碰撞里很投入,也很享受,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这不是个好的情侣之间的话题。毕竟,美食、音乐、电影、旅行,可聊的东西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聊这种随便什么社交场合两个男人就可以聊的事情呢?
“你的眼界太狭隘了,”小伙子突然对姑娘下了一个这样的判定,还伴随着一声“吭”,好在姑娘看上去并没有生气。我还是替他捏了把汗,赶快换个话题吧,我心里暗暗念叨……“国家和社会的决策绝不能因小失大。你知道我支持妓女合法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吗,就是因为它是有利于国家发展的。首先它具有巨大的商业潜力,它能给社会带来巨大的经济发展,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这是一个富强的国家的根本。其次它在法治层面、文化层面乃至道德层面都很明显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小伙子的语速越说越快,最后一口气倒出了他的想法。
“我理解你的想法。不过,你真的觉得……”姑娘从始至终说话都是不急不慢的,即便小伙子一直在反驳她也是如此,她轻轻咬了咬下唇,“它一定是进步的意义吗?人心的改变可比制度的改变难太多了。你有看过老舍先生的《月牙儿》么?”
“没有。”
“《月牙儿》是老舍先生写的一部中篇小说,讲的是旧社会一对母女被迫堕落为娼,虽然月牙儿念过书、肯吃苦也有志气,但是最终还是被那样一个吃人的社会给牺牲掉了。我当时就在想,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国家或时代里,如果月牙儿依旧遇到那些冷漠又黑暗的人,她的命运会有不同吗?人心没有变好的话,仅仅靠改变制度真的能有效么。”
“小说都是虚构的。”
“但是小说也都是反映现实的。”
“小说是经过艺术的加工,目的是反应某一个片面的问题,它们都是很偏见的,告诉不了你全部的现实。一部小说可能会让你很有感触,但是它不代表真实的世界。”
“这是我们看法不太一样的地方,我和你说说我的想法。其实我恰恰认为像老舍先生他们那些伟大的作品,揭露的是现实中被人们忽视的或者不容易发现的一些东西,它们才帮助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更全面。”见小伙子不大能听得进去,姑娘也就没再继续坚持。“当然了,你可以有你的看法没必要非得和我一致,那么我就不说小说。在新中国成立之后,旧社会的妓女们都被解放了,她们被分配到厂子里做女工。这当然是非常好的政策,但是你想想这些人她们进厂做女工能得到和普通女工一样平等的对待吗?许多妓女的回忆录里面都讲到她们做女工的时候被排挤、被歧视,甚至被威逼和骚扰,这让她们承受了非常巨大的痛苦。这是没办法的,虽然政策非常好但是人心太难改变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不是说你的想法不好,而是再好的政策,再好的法规,如果人的观念没有进步的话,即使合法化了妓女的处境也未必就会改善。”
“你还是在考虑某一个或者一些妓女她们在一段时间里过得好还是不好,但我是站在国家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层面看待这个问题。”小伙子的形象让李鸿章、顾维钧、周恩来这些人物浮现在了我的眼前,可问题是,这可不是谈判桌,他面对的也不是敌国的外交官。他犹豫了一下,陈词总结一样地把下一句话说出了口,“我想我们的价值观不同。”
“吭”
哦!不要这样……不要上升到价值观呀,只是一个小问题的看法不同,可聊的话题还有那么多,怎么就价值观不合了呢?我说,年轻人,不要轻易得出这么严重的结论,你和一个姑娘主动挑起这个话题已经够愚蠢的了,你想找的是个一起牵手吃饭逛街享受生活的恋人,不是一个和你有同样政治见解的思想家。我说,真没那么严重……“事情的发展不太顺利,他要把她推远了。”我叹了一口气,在手机上这样和我的死党汇报。
不过——我转念想到,这也正说明了小伙子不是那种深谙情场的风流公子,毕竟但凡稍微懂一点浪漫也不至于聊到价值观不是么。在搂住姑娘的腰和坚持自己的政治见解之间他选择了后者,我只能说,祝他好运吧。
05
“嗨呀,我们不要聊这样严肃的话题啦,我的脑细胞工会已经在抗议了,聊点轻松的吧?”在小伙子一脸僵硬的时候,姑娘却能毫不在意地边笑边喝饮料。在我心里这个小姑娘才是真正了不起的外交家,她在一条路快走到黑之前懂得怎么转弯。——或许还有转机?
小伙子的阴霾也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你想聊点什么轻松的呢?”
“比如,你毕业了之后打算做什么?”
“应该还是继续我这个专业的研究吧。国内在这个领域目前还比较薄弱,得尽快突破瓶颈,不然往后的发展会很受限。”
“啊,真好呀。我觉得你很有理想,你一定可以的。”
虽然“价值观不同”,但面对的姑娘真诚的赞美,小伙子还是忍不住地嘴角上扬,“我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你才不是一个普通人。”
“不不……”
“那么我问你,如果让你毕业之后每天卖红薯但是衣食无忧,我只是打个比方哈,你能接受吗?”
“不能。”
“原因呢?”
“我认为既然受了这么多年优良的教育,一定要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才可以。你知道教育资源在今天也是非常稀缺的,卖红薯的生活我觉得不是我想追求的意义。”
“你瞧,那么你就不是一个普通人。”
“不,我说我是一个普通人的意思是,我只是在我有能力胜任的领域里创造价值,卖红薯也在创造价值,它们是一样的,我并不比卖红薯更高尚多少。”
“我明白了,我们俩对‘普通人’的标准不一样,你把‘普通人’定义得太高了。我觉得你这种想法非常难得,因为人们往往是没什么成绩却自以为了不起,不过我还是要说你也得承认你确实就是优秀的少部分人。”
小伙子摇了摇头笑而不语,表示他并没有改变观点,却不再争辩下去了。这一点很有趣,我在心里面琢磨着,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和刚刚一样没有达成统一意见,但却最终以如此愉快的方式结尾。这让我越发相信恋人们口中“价值观不合”这种判断,就像畅销书的专家推荐评语一样真的没那么紧要。
姑娘继续引导着话题,“在学校里你们课题组女孩子多吗?”
“嗯……有五个师妹。”
“那她们都没有人追你吗?”
“为什么要追我。”当一个人不回答有还是没有,而是这样反问的时候,他其实是在说快来夸我。
“因为你很优秀呀。你长得很帅,而且知道很多道理,志向远大,思想也很成熟。你应该很受女孩子欢迎,你知道么你身上有一种热情和真诚,这对女生来说是很迷人的。”不做作的赞美就像清泉一样从姑娘洁白的齿间流出,流过花瓣一样的嘴唇,流进小伙子的心里。其实要我说,这两个人的身上都拥有很强烈的热情和真诚,不同的是,我觉得小伙子的热情更多是给了他自己。
“我身边的人,怎么说呢,她们都太无聊了,我对她们一点感觉也没有。”小伙子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说实话我觉得和我同龄的那些人都没有什么脑子,唉,不管男的女的都是,……太肤浅了,我根本不想和他们多说一句。”
“那我呢,我在你那里也是属于肤浅的吗?”当一个人这么问的时候,她其实是在说你要不要也夸一下我?
“你有脑子。”
姑娘“噗”的一声笑了,这是小伙子给出来的非常高的评价。
看着姑娘甜甜的笑脸,小伙子好像回味一个美梦,缓缓才又开口说“你真觉得我性格很好吗?有时候我可能有点……不擅长交流。”
“我觉得和你相处起来还蛮放松的,嗯……我觉得你很赤诚,你在说你喜欢的话题的时候眼睛里有光。你也很有想法,就像今天《庄子》里面的那句话,我就是和你聊天之后才有了那么多的收获。”小伙子放心地笑了,但姑娘显然还有话要说“——那么我呢?我给你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你吗,你是……是一个小女孩,会思考一些事情但是也不会思考很多,然后生活得很开心。”
“你——这不是说我幼稚的意思吧?”
小伙子只是笑却没有否认她,姑娘假装生气笑着轻轻打了他一下。
玩笑过后两人沉默了一小会,姑娘喝起了红茶,小伙子看着她,略带犹豫地开口“其实,……我有点悲观,也不能说是悲观吧,就是我会思考很多问题,还没有想出答案的时候就会……看起来没那么开心。”
“……我能感觉得出来,”姑娘放下杯子,我看见吸管上有一些牙印。她缓缓地说,像安静开放的月光花,带着一点忧伤却温暖的声音“你有的瞬间看起来……很孤独。”
“我不觉得孤独,我已经习惯了自己思考。只是——如果能碰到一个聊得来的人我会觉得更好。”
“有人说过分享欲是最高级的浪漫,所以一个能分享心事让你开心的朋友就和家人、伴侣一样珍贵。我就有这样的好朋友,我可以跟她无话不说。”
“我只能靠我自己,他们都……太肤浅了,没人能帮我。你懂吗,我需要的不是开心也不是安慰或者……一种陪伴,而是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就是那些没有用的问题,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世界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活着,生活的本质是什么……真的很无聊。”
“我理解你,这些不是没有用的问题。其实每个人都有许多想不通的事,我经常也会感到很困扰,这种时候我就会约上我的好朋友一起逛街、吃甜食,这样我的心情就又变好了。你可以先把它放下,慢慢去想,有些道理就是要随着人生经历一点点明白的,多享受当下的生活,一辈子那么长不需要着急。”
“你说的道理很对,但是我做不到。不是我想去想这些问题,而是我不得不去想,你能理解吗?大部分人都能够不管这些问题好好生活,就好像不知道往哪里走也能开心地往前走,我很羡慕你们,但是我做不到,如果我找不到答案我就没办法假装着享受生活。”
我的手机屏幕又亮了,这几分钟里它一直在闪。自从我发了上一个消息之后我的死党一直在催问我后续情况,他很想知道这对年轻人在一起了没有,甚至滔滔不绝地怂恿我去帮小伙子送点助攻。但对我来说,他们是合还是分已经不是当下最重要的了。唉,这个小伙子,在他得到灵魂的安宁之前,不管是爱情还是生活,他什么也得不到。
“那你有没有试过和父母聊一聊呢,毕竟他们的人生经历更丰富,也对很多事情有更深的思考,可能会给你一些有用的建议。”
“他们?他们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就不错了。吭,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燕雀……不对,不能这么说……”
姑娘轻叹一口气,“夏虫不可语冰。”
……
小伙子看着姑娘的眼睛,“你会想吗,生活的意义?”
“我当然也有想过啊,想不出什么结果,但是我不会感觉有多难受,从古至今那么多智者都没找到答案,所以我觉得想不出来也很正常啊。像胡适先生,他就认为生命没有意义,我们做有意义的事情就能够赋予它意义。我今天和你见面,和你敞开心扉地聊天,我过得很开心没有浪费生命,那今天对于我自己来说,就是我人生里很有意义的一天。”
“不对。”小伙子笑了却不说是哪里不对,这又和讨论妓女合法化的时候不同,很明显他不打算改变姑娘的观点。“你说的这些书我都看过,但他们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并不能让我满意。我不是只需要一个合理的答案而已,而是需要一个我自己的答案。……我没有办法。”
“如果我能帮你做点什么的话,我很愿意……比如分担一点你的心事,或者,在你想换换心情的时候一起愉快地玩耍。”
“嗯。”
两人安静地享受了一会呼吸,心灵在碰撞之后需要一点时间来让感受传遍全身,再让它重新回到心灵,妥善珍藏好。
“和你聊天让我觉得很舒服,你既不是痛苦的哲学家也不是快乐的傻瓜,这样非常好,”小伙子说着,突然罕见地“噗”地笑了一下,“——小女孩其实是一个褒义词。”
之后他们又聊了许多轻松的话题,小伙子也好像自此打通了恋爱的经脉,再没有提起任何严肃的事情。
至少在我不得不离开咖啡店的时候,他们的关系进展得非常顺利,我想如果我能再多逗留半个小时,或许就能有幸亲眼见证到预言成真了。
我把他们后面的谈话,粗略地总结了一下,给我的死党发了过去。最后我这样写,“这个小伙子,他太过于爱惜羽毛了。”
06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这对情侣中的任何一位。
直到四个月之后的一个星期六晚上,我又坐在这家咖啡店的老位置上,等着一位加班的朋友开车来载我共赴一场聚会。正是晚饭时间,店里的顾客只剩下我自己。白天的酷暑还没有完全消散,等待让我略感烦躁,窗台上乳白色的陶瓷花瓶就像快要融化的冰淇淋。一阵热浪袭来,我回过头,见一个刚进店的男人正在关门。
他转过身,我看见一张陌生的脸。不是我要等的人,我叹口气不再理会他,继续看手里的小说。当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吭”。
我仿佛触电了一般,这声“吭”勾起了我关于这个人所有的回忆。
我再次打量起坐在我斜前方的这个男人,没错,就像曾经发生过的一样,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偷偷观察。
他根本没有在看我,事实上从他进来之后他就一直斜看着脚下的地面,好像故意不想和任何人有目光的交流。我认出了那张脸,也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没有一眼认出他。他的头发很长了,胡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半边额头和眉毛。没有戴眼镜,从眼角处从能看到一些血丝,他似乎疲惫不堪,胡子也至少有一个星期没修剪过了。要说唯一有什么让我廖可安心的,那就是他看起来还不那么消瘦。
对于他的变化我有点吃惊,我不知道他最近正在经历什么,看起来他的状态不怎么好。
他坐在那个座位上一动不动地发呆。我想我应该过去找他说点什么,男人之间嘛,总是很容易能够打开话题,也许简单聊两句之后拽着他找地方少喝点酒。我想知道他身上的故事,而他应该好好睡一觉,他看起来还挺需要百威或者科罗娜的。至于晚上的聚会,那不重要,少了我大家一样能够玩的很开心。
我正在心里盘算如何开口去恰当地与他攀谈,他却站起来,径直走了出去。
他就这样坐了还不到五分钟便离开了,没有给我任何同他打招呼的机会。
那天晚上的聚会很开心,其中一个人喝醉了之后为大家表演《只因你太美》的舞蹈,我们一直玩到凌晨才散场。
07
第二天,当我拖着宿醉的身体懒懒地走进那家咖啡店的时候,那个小伙子已经坐在他的“老位置”上了。
我又吃了一惊,因为小伙子跟昨天比起来简直像换了个人。他的头发剪短了,胡子也刮得非常干净,依然没有戴眼镜不过眼里已经看不见血丝了。最重要的是,他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百倍,此刻正专注地在一本活页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那一整个下午,我左思右想还是放不下心来,终于决定去和他打个招呼。
我坐到他对面,说希望没有打扰到他。他停下笔,合上了本子,我注意到他虽然写了很久但是写得并不快。“哦,是你,昨天我来的时候你也在。”他很友好地笑着说。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说出来,不过这倒省去了许多麻烦“啊,是的。嗯……我昨天看见你的状态好像不是太好,……也可能是我误会啦,希望你别介意。”
“哈哈没关系,”小伙子很爽快地告诉我他只是最近刚刚生完一场严重的肺炎,导致他在病床上躺了十几天。“这些天我一直没有出门,所以也就没太打理自己,有点过于邋遢了,其实直到昨天下午我才第一次外出。”
原来如此!我长舒一口气,再看到他此刻活力满满的样子,我不禁暗自嘲笑自己想得太多。“我还以为——”我没有说下去,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流浪或是吸毒的特殊经历呢。
“很让人失望吧,哈哈,真相往往就是这样,又讨厌又无聊。”他对我说,还挤了下眼睛。
我象征性地祝愿他身体健康之后,就分开各自着手于自己的俗事了。当然了,出于礼貌我也不好开口打听他和那个姑娘的后续。
那天我不知道他在店里待到多晚,只记得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在奋笔疾书。
那是我对这个小伙子最后的印象。
08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一如往常在周六守着开始营业的时间进了咖啡店。大约一个小时后,我遇见了那个姑娘。
我想我之所以立刻认出了那个姑娘有以下四个原因:一、我确实对她的相貌印象深刻;二、她的模样和四个月前几乎没有变化;三、在上个星期我刚刚见过小伙子,这可能让我在潜意识里对姑娘的出现有了期待;最重要的是第四点,她穿着和我初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的衣服,而你要知道现在正是盛夏。
我不必说她坐在哪里,她从书架上取下了那本《逍遥游》,很慢地一页一页地翻着,却不像是在看书。
时间对于她好像凝固了,除了呼吸,她一动也没有动,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照亮了柔软又细嫩的银白色的汗毛,就像油墨未干的一幅印象派画像。
我被眼前这幅景象感动了,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看见泪水已经流到了她的腮边。
她走向了我,坐到我的对面。“你好。”虽然已经满脸泪痕,但她的声音却很平静。
“你还好吗?”
她点了点头。“你记得我,是吧?……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你就坐在这,我知道那天下午你一直在看我们。”
我有点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承认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她哽咽了一下,然后做了个深呼吸轻轻地说“张缓,他去世了。”
虽然是第一次听见“张缓”这个名字,但我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我一瞬间脑子很乱,实在无法相信这件事,上个星期的情景、他们初次约会的对话、像要融化的冰淇淋一样的花瓶、面前姑娘的眼泪,同时涌到了眼前重叠在一起。于是我张开嘴却半天没说出话来,我想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会这样,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你是不是搞错了,最后竟鬼使神差地说出了一句“果然——。”
当我听到自己说出口的这两个字,心里吓了一跳。
“他是自杀的,就在这周三晚上,跳楼……”姑娘的声音在我听起来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周三,那就是三天之前,那就是……我最后见到他的三天之后。
姑娘继续告诉我,自从他们第一次约会之后,她和张缓确实以情侣的身份共同相处了三个月左右。“但最终我们还是分手了,他提出来的,我没有反对。他是个很好的人,很优秀,与其说他很善良不如说他很纯粹。但是他总在折磨自己,他总是想要弄清楚生活的真相,或者人生的意义。说实话我帮不了他,每当他陷在痛苦和低沉中的时候,我很心疼他,但是我用尽了我全部的能量,我无能为力。最后我也想说算了,可能我和他就是不合适吧。他总说很羡慕我可以好好生活,但我知道其实他不是没有能力好好生活,而是他不想。‘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可能追寻这些问题的答案,就是他的本性吧。所以我们两个人分手了,在那之后就只是偶尔发发消息,我有时候会给他分享自己日常的生活……我也一直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直到昨天的时候,我收到一件快递,是一封信。我才发现……我立刻联系他,他们告诉我他已经在周三夜里自杀了。”姑娘像是在不紧不慢地讲一个睡前故事,现在故事讲完了,她也睡醒了。
“你知道吗,那天我一早就发现你一直在听我和他的对话,”姑娘看着我,又好像没有聚焦,她的眼睛空洞没有光亮。“但是我不介意,因为你和我哥长得很像,年龄也差不多大,我觉得你不是什么坏人。”
我犹豫了一下,告诉她其实那一天我之所以一直偷听他们,是因为那个小伙子和我年轻时很像。我觉得在这种时候,不能够再说任何谎话。
然后我又给她讲了上周末遇见小伙子的始末。在讲述的时候,我突然愣住了,我想到他说的那句“真相往往就是这样,又讨厌又无聊。”我当时还以为他指的是生病这件事的真相!——原来他已经找到了他追寻的答案,一个让他失望至极的答案。
我没有把话说出来,因为姑娘已经在失声痛哭了,她把脸埋进手臂里,肩膀压抑不住地颤抖。店员送来了纸巾,带着猜疑的神色走回吧台,猜去吧,不管她怎么猜,也永远猜不出这个故事的万分之一。
等姑娘渐渐平复了一点,她又对我说“你知道吗,昨天我也过来这家店了,我在这里回忆和他初次见面时候的一点一滴。然后我发现我想和你说点话,因为你也在这个故事里,就像我们俩的见证人。但是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所以我今天又来了,想着或许能在这碰见你,我会觉得有人能帮我分担这些回忆……”
我点点头,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姑娘忽然想起一句诗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我怔住了……
“你刚才说,上周日看见他在这里写什么东西,就是在写给我的信吧?”
“……应该是吧。”
“你想看看那封信吗?”
我不置可否,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资格承受这么重的情感。“真的可以吗……”
“我想他会愿意让你看的。”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封折了一道痕迹的信,几张干净的活页笔记本的纸。我打开它
09
自白书
你真的了解我吗?
我一直好奇,想自杀的人在写遗书的时候,究竟是会坚定他死的信念还是会动摇他的信念?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要自杀,所以这篇文字不能算做遗书,更何况它也不像大多遗书那样充满愧疚,或是恨意,或是绝望。因此,我叫它自白书。
我第一次想自杀是在14岁。那是在一堂英语课上,这个想法让我热血沸腾,老师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我完全没理她,我想我今天就要死了我不用回答任何人的问题。中午我回到家,我爸出差了我妈做的溜肉段,那天我把一整盘子溜肉段都吃了,我想我就要死了所以也不用在乎体重。我悄悄拿了把菜刀进我的卧室,我把门反锁把刀刃贴在脖子上,我知道我只要用力砍下去。然后我开始全身不受控制地发抖,我开始哭,我又恨自己真没出息,我完全没办法思考,就感觉一股非常强烈的情绪一直顶到天灵盖,我感到我的胃开始疼。我折腾了整整一中午,最后放弃了。那天也是个夏天,我透过卧室的窗户看见路边的柳树,天气真好啊,它的树枝在风里一摆一摆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想说我就要死了呀,我就要永远的永远的不存在了啊,为什么连一场雨也不下,连一阵呼啸的风也不刮。那棵大柳树,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个中午,当我决定不死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我发现每个人都很容易找到他死的理由,不管是因为疾病死、因为事故死、还是因为爱情死、因为金钱死,这些理由既明确又充分,但是谁能说出他活着的理由呢?这个想法让我再一次激动不已,而当时也已经到了下午该去上学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你是一个不敢死的懦夫,你本该在今天中午就结束一切,那么剩下的你多活的时间就要想清楚人为什么活着。这是14岁那年我给自己的一种惩罚,在没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我没有资格再去死。我用刀在书桌边缘上狠狠划了一道,就去上学去了。
后来我在《论语》上看到“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我第一个想法就是虽然孔子比我早活了几千年又是一个圣人,但是这句话确实是完全我自己领悟出来的。
我现在想来可能这就是一切的种子,从那时候起我就注定走上了寻找答案的这条路,对于有一种人来说,有些问题一旦开始想了就没有办法中止,不管多么痛苦,除非彻底想清楚否则就永远得不到心安。很不幸,我就是那一类人。
我每次去旅行的时候,在火车上经过一个又一个城市,看见形形色色的人,我会把自己当成他们过他们的人生,从出生到死亡,那真让我着迷。我看见一座座山从我眼前掠过,很让我惊喜的是,有些山林中竟隐约有些房屋和村落,我还看见有人背着竹篓向山中走去。于是我忍不住开始臆想他们的生活,他们应该很贫穷落后,他们可能大部分时间在山里,很少有机会进城市,但他们也可能很淳朴善良。我意识到,假如我出生在这里,我将度过完全不同的人生。这种感悟不止一次的发生,我在海边看见出海的渔人,在江南遇见采茶的姑娘,在戈壁遇见探险的旅者,在酒吧看见流浪的乐手,在拉萨遇见虔诚的牧民,他们的生命美妙而又可爱,而我的呢,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们一样,义务教育、考试、穿着西装上班、娶妻生子……我不禁去比较我和他们的人生,是否在追求同样的意义?虚伪平庸而又浑浑噩噩的生命绝不是我想要的,那个时候,我笃定我自己的未来一定要有点什么特殊又重要的意义,我一定要不枉此生。
我有幸上了一所很不错的大学,院士给我们讲课,我接触到最前沿的科学,我觉得自己的生命有无限的潜力。我给自己立了一条标准,至少每个学期都要有一件能够引以为傲的事情,我还真的做到了。我几乎每个学期的成绩都拿到一等奖学金,我入了党,我谈了恋爱,我参加了学生会最后担任到学生会主席,我被评为优秀共青团干部,我参加公益社团收获许多先进志愿者的奖状,我在科技竞赛中得到全国一等奖,我还在老师的指导下完成了科研项目,在校刊上面发表科技论文,我保送了研究生,最后还作为优秀毕业生给学弟学妹们做演讲。我记得演讲时我说我最喜欢季羡林的两句话,“你们青年人感觉敏锐,英气蓬勃,首先应该认识这个真理。要想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也必须从这里开始。人类的前途要由你们来决定,祖国的前途要由你们来创造。这就是你们青年人的责任。”还有“你们面前是一条阳关大道,是一条铺满了鲜花的阳关大道。你们要在这条大道上走上六十年,七十年,八十年,或者更多的年,为人民,为人类做出出类拔萃的贡献。”那真是一段无比快乐的时光啊,我的生活如我所愿地灿烂耀眼,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但是我感觉我已经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现在想来,我毫无疑问是一个极端理想主义的人,甚至在我浪漫的人生追求里干净到容不下一点点灰尘,结果当然就是可想而知的。
其实让我从前那么看重的是什么呢,文明、思想、真情、美德、科学、艺术,总之一切与人类的动物性相反的高尚事物,这或许和我那么在意生命的意义也不无关系吧。那时我会特意等到午夜过后万籁俱寂的时候才读《红楼梦》,因为我觉得任何一点点俗世的声音都是对它的亵渎。我读过不下十几遍,甚至对书里的每一个情节、每一首诗、每一句对话都了熟于心,可每一次读我那颗赤裸裸的心依然都会感动到流泪。我记得高中时有一次我看到了书的结尾,也就是晴雯死的那里,凌晨两三点钟的样子,我爸妈醒来发现我还没有睡,于是他们责令我立刻关灯睡觉。我当时年轻气盛,非常不喜欢对他们服软,但在那天晚上我抱着一丝丝幻想我说求求你们了,让我再看几页吧,我看完晴雯这部分就睡觉。但是根本没用,他们直接关了电闸,我的房间一片黑暗,我整夜没有合眼,好笑的是我觉得我对不起《红楼梦》。
又有一次,我的好朋友不小心把饮料洒到了我心爱的诗集上,让我难过了好些天。
还有一件可笑的事情,我喜欢金庸所有的作品,但是唯独《神雕侠侣》不管是原著还是影视剧直到现在我都不曾看过,就是因为我知道故事里小龙女被尹志平玷污了。
我说这些事是想说什么呢,我过分珍视的那些所谓意义就像绚丽多彩的泡沫,包括我对人性善意的信任,包括我对人生的愿景,包括我对美好世界的企盼,而泡沫终有一天会破灭。
当时我立志要在科学领域有所作为,像费曼那样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或者像钱学森那样献身国家实力的发展,或者像一些环保人士为全球的濒危动植物做点贡献,我相信这样的人生是有价值的。可想而知,渐渐的科学被我美化到了不属于它的高度,道理很简单,我越是美化它我的人生就越有意义。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发现潜意识里我无比害怕我的人生没有意义,我想这可能是因为如果它没有意义的话,那我在14岁那年就没有道理延续我的生命。
现实无情地打败了我,那让我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我在科研世界里扎根得越深,它越是让我失望。这是当然的,并不是它不好,而是我自欺欺人地把它当成了人生意义的救命稻草。我只能重新寻找我的答案,我开始看大量的书,我多么希望那些伟大的哲学家们都能像季羡林一样肯定地告诉我“人生是有意义的,经过我漫长的思考和严谨的逻辑推导,它的意义就是……”可惜他们都告诉我相反的结论。并且,随着前沿科学的不断探索,人们发现量子世界是混乱又随机的,人们发现大脑是可以被操控的,人们发现所谓心灵可能并不存在,情感只是一系列化学反应的产物,人们发现人类社会种种璀璨文明背后都隐藏着原始的动物性本能……除此之外的,对人类发展了解得越多,对现实的真相发掘得越深,我越发看到人性中的愚蠢、狂妄、血腥、暴力、黑暗与邪恶,我不得不相信这是一个充满伤痛与苦难的坏掉的世界。
这些在很长时间里折磨着我,我变得悲观,而且我迫切地想找到我的答案,否则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在这个污泥一样的世界里立身。
当一个人忙忙碌碌学习了一整天,他觉得自己度过了充实而有意义的一天;当他宅在家里的床上无所事事,他觉得自己这一天没有意义且虚度光阴。试想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工作,没有每学期排好的课表,没有那些让人逃避思考的安排,我该以何种方式度过自己几十年的人生?几十年的生命,从出生到死亡,不知道出生之前是什么,不知道死亡以后是什么。我所经历的每一天都是在消耗时间,只是当我忙碌时我觉得有意义,我心中有所慰藉;当我懒散时我觉得浪费了生命,虚度了光阴。但对时间来说,它们是同样长短的一天,我并没有浪费“时间”,我只是自己心里得不到慰藉。在我打了一整天游戏的时候,有人在图书馆里学习,有人在公司里上班,有人在世界各地旅游……我们都度过了24个小时,一秒不多一秒不少,我们的生命都消耗了一天。不管我做了什么,时间总会过去,生命总会前进。生命只有一次,生命无法暂停,生命无法重来。有人一生穷困潦倒一事无成,甚至作恶多端,即使他到老了自我醒悟追悔莫及,他也没有像游戏里面那样读档重来的机会。这就是他的人生,已经走完,无法改变。他会教育自己的后代不要走自己的老路,可他自己只能这样死去,对自己的人生无能为力。死后的他是否还有生命的延续,是否去到另一个世界,无人知晓。世界上的一切,在死后都变成了未知。我们感叹秦始皇统一中国,继而对秦襄公、秦穆公他们都赋予了重要的历史意义,可不管秦始皇在他的祖先坟前如何上香,他们如何能知道自己的子孙统一了中国?他们直到今天也绝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居然有这么重大的意义。所以我想,生命的意义这一问题,在某些方面是别人赋予的,但这不是我想找的真相;一定还有另一些方面,是生命本身最纯粹的意义,我一定要找到它,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就在差不多这个时候,我遇见了你。
和你在一起的这三个月我真的很开心。我一直很难过我没办法学会好好生活,人们都说我有这么好的家境,读了这么好的学校,未来又有光明的前途,我有什么好不开心的呢?可是我就是没办法,没办法不去追寻这些问题的答案,我被消耗得精疲力尽。但你不同,你很有生活的天赋,你就像一个永远活泼的小太阳。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我的生活也被你照亮了,我可以不去纠结那些困扰我的问题。我也在想我为什么一定要找什么答案呢,我可以放一放的,我们一起开开心心的不好吗。哦,我几乎相信我们就能像这样幸福地过完一生了。
直到你那一天出差了,我又一下子回到了自己一个人。我突然前所未有地低落到了谷底,而且我完全没有办法走出来。那些煎熬着我的灵魂的问题,全都回来了,我根本逃不掉,我逃不掉,我意识到我这辈子都逃不掉它们了。原来我这段时间的开心只是假象,是我不想面对真实的那个自己而扮演的幸福角色。
我只好离开你。就像我们第一次约会时你说的“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我想,这就是我的本性吧。
我给你写这封自白书,依然不知道我是否找到了自己的答案,我想告诉你我现在想到死亡,却无法原谅自己可能会给你造成的伤痛,我注定要下地狱了。我也还不确定要不要自杀,希望你宽恕我的灵魂,并且不要被我玷污你美丽的笑。
——写给我的小女孩,瑾荷。
10
我看完最后一个工整又漂亮的行体字,发出一声漫长的叹息。
“你看完了?”瑾荷在我叹气后又给了我足够长的回味时间,在我看这封书信的时候,她已经把泪水擦干了。
“嗯。”
“你觉得……他有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吗?”
我思考了一下,想到他周日那天充满活力的样子,现在我知道了他当时的神态更准确地说不是充满活力,而是轻松。“我相信他找到了。”
“那他为什么还要自杀呢……”
“重要的不是他有没有找到答案,也不是他找到的答案是什么,而是他能不能接纳它。”
姑娘认真地小声重复了一遍我的这句话。“他没有说他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他没有说分开之后他的生活是怎样的。”
其实我也注意到了,这封自白书的结尾有些仓促,缺少最后一个月的故事,而那可能是对小伙子来说最重要的一个月,只有可能是那唯一的一个原因。“我想,他是故意不想告诉你吧。”
她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你之前说……你觉得,他和你年轻时很像……”
“你想问我我是否也寻找过这些问题的答案吗?”
她点了点头。
“是的,我曾经也和他一样不惜一切代价地想知道生活的真相。”我苦笑着,那真是很漫长的一段难熬的时光啊。
“你找到自己的答案了吗?”
“找到了。”
“一定和他的不一样吧……”姑娘的话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我想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基于看见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吧。
“不,几乎一模一样。”
姑娘睁大了眼睛,仿佛在说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继而她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我想她也许想到了死并不小伙子唯一的出路。
“唔……怎么说呢,当我找到答案的时候我也非常失望,真的是非常失望,但是要说我比他幸运的地方,那就是我并不相信我自己。我的失望,在我看来就和我的希望一样不可信,唉,人的认知是多么无聊啊。那个小伙子,他太聪明了,太相信自己了,……真是遗憾,但他很可爱。”
由于我并不善于表达,并且只顾着发表自己的感想,我不确定姑娘有没有理解。我很想帮姑娘理解小伙子的想法,也想告诉她她始终是被爱的,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本性,而且我不确定改变姑娘现在的生活态度是不是一件好事,毕竟那个小伙子从来就没打算这样做。
我又尽量安慰了姑娘几句。
她只是简单地答应着。看起来说话的兴致已经不高了。
“分手的时候,”交谈的最后她突然说,“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真是个讨厌又无聊的人,你一点也不明白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但那是一句气话。”
“……我想你不必歉疚,他并没有一丝一毫地责怪你。”
我们有时候是会说一些心口不一的话,这是人性里不太美丽的那一面,我不希望姑娘的灵魂深处有什么潜藏的不安,她绝对是被祝福和被爱的。
真相往往就是这样,又讨厌又无聊。我又想起小伙子的这句话,重要的是,他对我说的时候冲我眨了下眼睛。——这个混蛋,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11
自那天以后,我依旧是只要一有闲暇时间就去那家咖啡店里读书。而那个姑娘,直到今天,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