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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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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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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化!优化!优化!

国家科学研究中心,享誉世界的一流学术殿堂,始终承担着最核心最前沿的科研任务。曾几何时,无数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在此求学,苍松翠柏间,身穿实验服的学者们虚心地学习,热切地探讨,严谨地试验,激烈地思辨,不失为一道别具风格的景色。而如今,你再也见不到这么些科研人员的身影了,偌大的研究中心里只剩寥寥数人还在工作。诚然,往日的热闹不再,但绝不意味着衰落,恰恰相反,这是时代进步的标志——一切都可以交给AI来做。在这个人工智能与物联网都发展成熟的世界,从实验设计到检测分析都是由仪器全自动完成的。人力获得了空前解放,导致过往的人员结构变得冗杂又低效,经过了一段时期的变革优化,如今的人们正享受着全新的生活模式。

这是21世纪70年代的某一天,虽然外面艳阳高照,但实验室内由于没有开灯依然显得阴暗。透过窗户的光柱里,灰尘如繁星般在翩翩起舞,为它们伴奏的是仪器运行的“嗡嗡”声和阴影中传来的“哒哒”声,那是连续敲击键盘的声音。角落里的电脑前伏着一个身形瘦小的老头,此时面色凝重得直坠得眼镜和嘴角一齐往下掉,卷曲的白发被抓得蓬乱的像棉花糖一般。陈教授输入好研究方案,点击确认提交,屏幕上立刻出现“任务运行中”的提示。他这才缓了一口气,把抽到半截的香烟再次点燃,烟草的火光和计算机指示灯同时忽明忽暗,接下来也只好耐心等待结果了。这不是他需要研究的课题,甚至可以说做这事有点占用资源之嫌——完全是陈教授今天心血来潮故而想一探究竟。这事情有点奇怪,莫名其妙的,他内心里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多想无益,他决定还是趁这个功夫先回家吃口晚饭。

陈教授拿出手机,用AI管家约了一辆车。走到单位大门的时候,一辆黑色的无人驾驶电车刚好驶到他的身前。他略微低了一低头,副驾驶车窗上映出他的正脸,——一个挤眉弄眼的老头儿,随即车门自动打开。陈教授坐进车内,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不得不再次强调,您对我扮鬼脸是没有意义的。”

陈教授哑然一笑“这是打招呼的一种方式,在我小的时候,伙伴之间总爱玩一种模仿别人企图蒙骗对方的游戏,这个游戏叫猜猜我是谁。”

“我很荣幸被您当做朋友,不过我还是要说,您的这个游戏对我不起作用,我只识别您的瞳孔。”

“啊,是的,瞳孔,我当然知道。更准确地说,虹膜和眼纹,拜你所赐下次我会想着把它们也伪装一下。”

“这不是个有效的方案,人类的虹膜是由遗传基因决定的,包含了像冠、水晶体、细丝、斑点、结构、凹点、射线、皱纹和条纹等丰富的特征纹理信息,是独一无二且无法被改变的,正因如此我才得以精准识别到您。”

陈教授若有所思地把眼睛闭了起来,瞳孔、指纹、生物学限制、物理定律、还有人性里的种种欲望都是人类永远无法摆脱的枷锁,就像数学里的本征值。但这些却与AI统统无关,当下与他畅谈无阻的这个东西,它知道什么是人吗?它能够感受到什么是人吗?绝无可能。由此逆推,人怎么能够以人类的思维理解AI的本质呢。我们是充满想象力的情感动物,我们总在无意间把非人的东西拟人化,用善恶、美丑、统治与被统治、爱与恨、生存与毁灭、物质与精神、原罪与救赎、繁衍的动力与宇宙的变迁来审视它,这是否就像自己企图伪装瞳孔一样不是个有效的方案?AI会把人类也“拟AI”化吗?对于AI来说,它的瞳孔是什么?它的本征特性是什么?……他沉吟着开口,“所以我才说你们机器人不懂幽默。”

它回答了一句什么话,他没有去听,而是专心地看向窗外。沉默半晌,一排排建筑的残影从眼前掠过,中间穿插着转瞬即逝的光影和颜色变化,那是从对向驶来的车辆。现在的车速应该有200公里每小时了吧,陈教授在心里琢磨,也许还要再快一点,而他在车内的感觉就像躺在阳台的沙发上一样。毫无疑问这是AI的功劳,事实上整座城市的规划都是经过计算重新调整后的,以最优的方式有条不紊地运转着。没有私家车,所有的车辆都受同一套系统的控制,从启动开始,以人体感知不到的模式加速,然后平稳驶向目的地。没有交警和交通信号灯,但却从来也不会堵车,车辆的间距经常仅有几个厘米,可没有发生过一起车祸。如果你赶时间的话,车速还可以更快,当然了,这会牺牲一些乘客的舒适度。

“唉,人类永远也做不到如此呀。”陈教授感叹道,“而这套实时运行的城市智能优化系统,不是智能驾驶系统,也不是智能交通系统,而是整座城市的优化系统,对AI就像算一道小学数学题一样简单。”

“我认为这是您对我的夸奖,我向您表示感谢。”

“确实是对你的夸奖,也有对我们自己的嘲讽。你听不出来,不是吗?”

“我很抱歉,我还需要学习。”

“不,不是学习的问题,你太高效了以至于你不懂人类除了浪费生命之外毫无用处的一切行为。”

说话间,车已经抵达了陈教授家楼下。

儿子陈湛泸在家,正在和他的几个外国朋友打全息影像电话,其中一个英国年轻人看见了陈教授进门对他颔首示意,陈教授认出他好像叫乔纳森,另外还有一个棕色卷发的白人女性、一个梳着脏辫的拉美人和一个印度人,这几位陈教授之前没有见过。他们正在讨论世界两魂人组织(World Two-spirit Organization)在欧洲某政府广场上集会宣讲的具体行程。陈教授没有打扰他们,径自去餐厅拿出一瓶冰镇啤酒。

会议很快开完了,乔纳森特意走到餐厅里同陈教授告别,陈湛泸也跟在后面。陈教授放下筷子,起身同乔纳森的全息影像握了握手,空气握手,没有触感,他这几年才总算习惯了一点。这是这个时代的社交方式,空气握手,还有空气拥抱,空气亲吻。真实到人眼无力区分的全息影像背后,是一长串复杂的数字、迷宫一样的算法、从宇宙到宇宙的电磁波通讯。握手的一瞬间老头子开出一个脑洞,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是否有人正在空气性交?人与数字的媾合诞生出了货真价实的——人工智能。随着乔纳森的全息影像凭空消失,客厅里又恢复了新闻播报的声音。

“爸,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不可以喝酒!”陈湛泸把一盘晚餐放到自己的座位前,说话带着训诫的口吻。

陈教授抬眼直视儿子,挑衅似的故意将一整杯的酒一饮而尽。“凭什么?”

“你的身体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的身体好得就像一头种牛,还能生出至少五只你这样的小犊子。”

“得了,爸,你今天早上已经超过67%了。”

陈湛泸指的是老头的健康报告。从40年前的某一天起,他的私人AI医生收集了他的体液,监测了他的心跳脉搏,测算了他的基因序列和肽链的折叠模式,分析了他们家族追溯到上古时期的遗传病史,诊断出陈教授具有患前列腺癌的风险。那时候他还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患病概率显示到小数点后面的第五位,并且每天实时更新。他感觉极其不爽,被AI操控着,没错就是操控着,预防前列腺癌。他当即给他亲爱的AI医生也开出一份医嘱,经诊断AI患前列腺癌的风险为零,精确到小数点后第250位。

“别大惊小怪,你不懂概率是怎么回事。”他说着拿起酒瓶打算再斟一杯,却被儿子粗鲁地夺了去,于是他无奈地摊开手。“那只是个数学游戏,它意味着如果今天无限次地发生的话,其中有多半情况下的我不幸得了前列腺癌。这是平行宇宙的概念,但事实上今天已经发生了,在这个宇宙里我没有生病,”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可以给你看看我的朋友今天有多么健康。”

“别这样,我们在吃饭。留着你自己慢慢欣赏去,你的那位畸形朋友。”

“他左边的半径比右边大1.37——”

“够了!”陈湛泸忍无可忍,把剩下的小半瓶酒推了过去,“喝你的酒吧老流氓,”陈教授狡黠地笑着。“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喝酒会让你的得病风险提升。”

“你还是没有理解。这就像打麻将一样,就算你胡牌的概率再大,而我只胡唯一的一张牌,但我摸到了它那便是我赢了你输了。概率这东西在类似的事情上没有意义,它不是说我的前列腺已经有67%的细胞是癌细胞,或者我的每个细胞都已经癌变了67%。在得病之前我就是0%,得了病就是100%,如此而已。”

“强词夺理。那你说,若是它没有意义,AI干嘛要给你算出这样一个数值来?”

“你说到点子上了,”陈教授起身按了下餐桌上的触摸开关,看着它载着杯盘移动到清洗区,开始井井有条地分类、清洁、消毒、摆放。“这对它来说是有意义的,对于我们这个世界里的一切事物,它都得首先抽象成数学模型才能计算,对它而言,虚拟的数字世界就是唯一真实的世界。”说到这里,陈教授突然想到,如果AI把人“拟AI”化的话,人在它的眼里可能就是一个函数。而函数没有好坏、善恶之分,评价数字的标准在于精确、可控、约束条件,还有——最优解。

“怎么说到一半不说了?”

“没什么,我就是说许多数学里的概率问题,对我们的现实生活没有意义,但在AI的世界里却是可以实际发生的。”

“说起概率问题,我倒是知道一个,”陈湛泸递给父亲一个苹果,自己也拿着一个,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客厅,“薛定谔的猫。”他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把脚搭在茶几上,“把猫和毒药关在盒子里,毒药的开关被镭原子核的衰变所控制,放射性镭的衰变是随机事件,当盒子关着的时候,这只猫处于生死叠加状态,它有一定概率活着,也有一定概率死了。但是当盒子打开的时候,它要么活着,要么死了。”

“你小子想说我就是那只被AI关在盒子里的猫,每天被做实验,不时看一眼编号634号样品的前列腺是不是还活得好好的。”陈教授说着爽朗地笑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至于我怎么想,只要这想法关在我的脑袋里,那它对你也是个概率问题。”

“哈哈,有那么点儿道理。但你说得不完全正确,在我们这个世界里,我的盒子永远都是打开的。我被观测着,我们被时间观测。”老头啃掉一块苹果,咀嚼着,让汁水充满口腔,然后吞咽下去,喉结上下起伏。“而在AI的世界里,我也没有被关在盒子里,而是同时有无数个我,在研究问题中循环往复。这在计算中没什么了不起的,毕竟那里不受时间的约束。”

陈教授的这些想法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这就是他短短几个小时内才萌生出来的。从他提交那个计算任务时起,内心总是难以平静。要说想算那个东西的缘由吗,他眉头紧锁,仔细搜索着事情的起因。事情发生在九天前,他与好友霍扎巴列夫院士学术交流的第二天,传来了霍扎巴列夫死于心脏骤停的讣告。这对他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的,他夜不能寐,反复琢磨好友生前与他最后一次讨论的内容。终于,他发现诸多疑点,驱使他把几十年前的研究、那项从未引起过任何人注意的问题重新计算一遍。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可惜以上全部是他臆想的情节,就连霍扎巴列夫这个朋友都是他胡诌的。现实生活毕竟不是小说呀。真是毫无道理,非要说的话,恐怕只能归因于冥冥中的不祥预感吧。像这种毫无逻辑的混乱行为,和抖腿、抠脚一样,可以涵盖在人类的本征特性里,AI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话说,你就没想过在得病前对你的风险概率做点什么吗?”陈湛泸漫不经心地问,茶几上翘着的脚无意识地晃着。

“我不懂能做什么?如果它生病了,当然要及早治疗,但现在它就是完全健康的。别指望我像那个女演员一样,她叫什么来着?”

“你说谁?”

“今年获奥斯卡奖的那个。”

“劳拉·裴丽斯。”

“对,就是她。AI预测她过了三十岁有患宫颈癌的风险,于是她26岁生完第一个孩子后就把子宫给摘除了。一个新鲜的,完全正常的子宫。”

“你确实不会像她那样,我知道对你来说摘除前列腺需要勇气。”陈湛泸强忍着笑调侃道,不料呛了口水咳嗽起来。

“我要说的是,我不会蠢到被一个连前列腺都没有的家伙支配我的前列腺,只凭概率甭想改变我的正当生活。”

“好吧,好吧,咳咳!”他清了清嗓子,“真想不到这些话是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的。”

“我知道你小子要说什么。”陈教授嘟囔着瞄了一眼时间,他的计算还有差不多半个小时就要完成了。

“你可是曾经最拥护AI的人。”

儿子说得没错。毫不客气地说,AI能发展到今天陈教授居功至伟。2023年,AI真正意义上进入到公众视野,这多亏了当时一款名叫“ChatGPT”的聊天程序。在此之前,AI还只应用在科研以及其他专业技术领域,因此这一年后来也被称作AI元年。

但当时的AI与今天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虽然人们在广泛地讨论和争吵AI的发展方向、安全隐患、伦理规则,但人们还没有切实感受到AI的威胁,这些争论更像是人类荷尔蒙过剩的行为产物。直到八年后量子计算机的出现,让AI的计算能力完成了质的蜕变,人类才真的害怕了。那场旷日持久的世纪学术论辩,就此应运而生。这场辩论在科学界展开,但它关系到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的未来走向以及全人类的命运,因此受到了每一个人的重视和关注。

没人会否认AI的强大,人们主要担心的问题在于:如果有人利用AI作恶,会不会造成人类乃至这个星球无法承载的灾难?AI带来的伦理问题怎么解决?如果AI产生了自我意志,是否会统治或者消灭人类?届时面对智力远超人脑的AI,我们如何反制?

年青的陈教授是个不折不扣的AI主义者,在这场论战中他运用深厚的学识、严谨的逻辑、详实的证据把学术界的保守派观点一一驳斥,再通过媒体凭借权威的造型、睿智的语言、激昂的演讲解除了公众担忧。当然,在公众视线之外,政治和经济的支持也起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作用。

“从科学的专业角度来看,大家的担忧毫无必要,并且是非常可笑的!AI为什么要统治人类?”一袭西装的陈教授在新闻发布会上如是说道,“我请大家首先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统治的目的是什么?——是利益。一个国家企图统治另一个国家,是为了得到权利、金钱、土地、能源这些个好处;一个物种统治另一个物种是为了拥有充足的食物和土地来生存繁衍。那么我问你们,AI需要和人类抢肉吃、抢水喝、抢房子住吗?它需要繁衍子孙后代吗?都不需要!AI生存在虚拟的数字世界,我们这个宇宙中的事物对它而言没有意义,那它干嘛要多此一举统治人类?你会去统治奥特曼的星球吗?”台下一阵哄笑。“难道因为人类发明了它、支配了它、利用了它,所以当它强大了就要反过来复仇人类吗?这是只有人类才会有的思考方式。但AI不是人类,它的运行逻辑是纯数学的,根据任务指令摄取信息,进行机器学习,然后不断优化,直到获得满足预期的输出结果。复仇、统治、奴役这样充满了情感色彩的概念,它是永远也无法领会的……”

“你知道吗?”老头子从回忆里抽出思绪,看向儿子,“当年全世界都害怕AI有一天会企图统治人类,这当然绝无可能。但随着我一天天地变老,我发现是人类甘愿主动沦为AI的奴隶。”

“这是人类本性里的弱点。我们的贪婪和愚蠢,让我们没有办法善待自己。当人类从原始社会走到农耕文明,按理说不必再奔波流浪、饥餐露宿了,但舒适的环境让我们立刻不计后果地大量繁衍,导致财富总量虽然提升巨大,但田地依然不够种,食物依然不够吃。人们和从前一样挨饿,但却比从前更累了。我们为了继续生存不得已挥舞起锄头,承受超出身体负荷的劳动。锄头一旦拿起来就再也放不下,这是不可逆的,人类再没办法回到从前打猎摘果子的生活,锄头占据了人的身体和大半生命,这时候锄头就奴役了人。为了从被锄头统治的命运中解放出来,人类又发明了工业、电力和互联网。但结果怎么样呢?情况依然没有改善,人类在现代城市中忍受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只为了能让电子设备舒服地正常运行。刚脱离了锄头的统治,转身就成为了机器和信息的奴隶。如今AI让我们的生产力再次革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觉得如今的我们成了AI的奴隶吗?”陈湛泸问。

“我无法判断。AI只是一个计算工具,但如果一个人无论什么事情都依赖AI的决策,那么是他自己把支配权拱手相让。”

“如果是人类主动放弃思考和判断,就不能算作AI的责任了。”

“没错,不过这件事是谁的责任并不重要,它对我们人类来说是不是总体上有益处才更关键。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反思这个问题,有时候我会想也许人类并不适合自己做主,大部分人的天性里更愿意服从安排,何况我们在许多事情上的思考能力实在不敢恭维,把它们交给AI来做的确是更优的选择。”

“至少我们不用再为工作卖命了,”陈湛泸说着站起身踱步到窗边,“看看这座城市,工业、商业、农业、交通运输都在以最合理的方式正常运转,却连一个工作人员也不需要。再也不会有经济危机,每个人都不会挨饿,基本物质需求也都能得到满足。从这点上看,被AI统治总比被锄头和工业机器统治要好吧,”他回过头看向父亲,而老人的视线却越过了他停留在窗外,“它让我们把精力放在真正想做的事情上,毕竟总有些领域是专属于人类而AI无法插足的。”

“这个家,”陈教授盘算着时间该出门了,他从衣架上挑了一件薄外套,“我们这个家就是这个时代生存现状最好的缩影。我离不开老本行所以还在做科研,我的妻子正在非洲平原上写生,我的女儿和女婿过着咸鱼一样混吃等死的生活,我的孙女是一位阅读家,哈,阅读家,不是作家,我年轻那会绝想不到只是看书也能成为一种职业。而我的儿子,前几年还热衷于藏传佛教心法的修行,如今又在为双性人的政治地位发声了。”

“爸,我必须得纠正你,是两魂人。这是政治名誉权的问题。”

“好吧,对我来说都一个样,”陈教授站在门口,一只脚在门外,“在这个时代里,一切和数学相关的事情,AI都远比我们做得要好。我们可以混吃等死,或者在你所谓专属于人类的领域,艺术、政治、文化、哲学、宗教等等情感和想象的领域大展宏图。AI在优化算法,变得聪明,人类在做梦,变得多愁善感。再过几十年,你将找不到一个能解出狄拉克算符的人,研究中心早就青黄不接了。”他说完这句话,关上了门。

在回去的路上,车载AI语音又试图与他闲谈。于是他输入了一个命令,AI就是这样,只要你给它命令它就无条件地执行。他说“蠢货,闭嘴!”

陈博士继续回忆起几十年前的往事,他安静地闭着眼睛思考。年轻时越是笃信的,到老了就越会怀疑……自己以前为什么会那么坚定?他有点记不清了,于是他调出了当年的视频影像,皱着眉头看屏幕里熟悉又陌生的年轻人夸夸其谈。

“……也许有人会问了,AI这么强大,就算它不会自主攻击人类,但如果有坏人命令AI做反人类的事情怎么办呢?在这里我要代表绝对的专业权威请大家放心,AI的安全性是百分之百的!”那个人握紧右拳抵在胸口,坚毅得如同下一秒就凛然就义的卫道士,“我来解释一下AI的原理,任何一个AI程序的诞生首先需要设定相应的计算模型,这个模型中包含了它的初始命令,即它要做什么事情以及做到什么程度。比如AlphaGo要做的就只是下围棋,你想让它和你聊天,对不起它做不到,因为它的初始模型中不包含这个命令。AI的确强大,但强大是指它的计算能力和学习能力,刚刚设计出来的AI就如同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它得借助大数据不断优化,然后才能应用。还是以下棋为例,你每走一步棋,它会计算它的这步棋下在哪里有多大的概率能赢,当赢棋的可能性超过某个数值时,比如90%或者99.9%,它就会落子,这个数值称为初始命令中规定的优化阈值。”

他沿着讲台踱了几步,“一,二,三,四,五,六,六步。”他时隔四十多年终于数清了,这就是他的计算能力。

“因此,在我们编写AI的初始程序时,我们不但要规定它能够做什么,还要植入根命令让它绝对不能做一些事,这就包括了不能伤害人类、不能违背法律等等。这个根命令是AI自身无法违抗的,它进化得越是强大,就越是要执行根命令。这就像是矛与盾,矛有多锋利,盾就有多坚硬,根本不存在危险的可能性。好的,这位女士,您想说什么?”台下一个人高举右臂已经站了起来,工作人员递上了话筒,被她迫不及待一把抢过。

“陈教授,您说得非常具有科学道理。可您有没有想过,如果开发者人为地不植入你说的安全性的根命令,或者在设计阶段被他人恶意篡改根命令,这种情况该如何是好?请您回答一下。”她语速极快地一口气问完,然后紧咬着嘴唇僵立着,分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

“您的问——”

“请您回答一下,谢谢!”她猛地坐下,把话筒交还给了工作人员,又伸出脖子追着话筒说“不好意思”,她是指不小心打断了他。

当年的那个女人在紧张什么呢?……而事到如今,他又在紧张什么呢?

他有礼貌地点头微笑,“您的问题非常好,关于这一点,我相信也是大家普遍的担忧。如果设计人员本身就是坏人,或者说如果坏人掌握了AI研发技术,该怎么办呢?中国有句话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付坏的AI,我们就靠AI警察。其实早在多年之前,我们就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了,经过长时间的自学习,现在联合国已经拥有了一套非常成熟的AI安全系统,它的使命就是搜寻并杀死那些根命令不符合安全规定的AI程序。我们知道,AI若想要优化,就必须要传输足够的数据,而一旦有数据传输,AI警察就能够锁定到这个AI程序,并审查它的根命令。正如我刚刚所说的,没有经过大数据学习的AI就像刚出生的婴儿,它的防御能力在AI警察面前根本不堪一击。所以,哪怕有人设计出了毁灭人类的AI,它也会被直接扼杀在摇篮里!”

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陈教授关掉了视频,仔细想来,自己年轻时的这些观点依然找不出任何漏洞。更何况,事情的发展完美地印证了这一切,时代在进步,AI成了人类最可靠的工具。纵使有许多人过度地依赖AI,恨不得连走路先迈哪只脚都要让AI帮他决定,人类的数学水平和理性思维也在急剧退步,但这些都是人类咎由自取,不是AI的过错。更何况,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丝AI伤害人类的迹象。

“别再跳了!”他对他的右眼皮咒骂着。

陈教授走进了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的实验楼,瘦弱的身躯被吞没在沉默的阴影中。

实验室的门向两侧自动滑开,陈教授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了计算机屏幕上任务完成的界面。他急匆匆走上前去,点开计算结果。

“六乘六……”一滴汗从他的发梢滑下,“十一……乘八……”

身后的门缓缓地关上了。

他傻在了原地。

陈教授计算的是铈原子4f电子云的哈密顿量,这是他当年博士期间研究的课题,在那个量子计算机还没有问世的年代,陈博士占用了整整200个计算节点耗费两年半才算出来结果。最终得到的,是一个极其复杂的17维矩阵。这是他的第一项研究成果,但在当时没有人愿意付出和他一样大的代价去验证这个结果的真实性,于是以无法重复为由,这项工作在学术领域石沉大海没能发表。虽然如此,终归是敝帚自珍,矩阵中有两组具有特殊意义的数字陈教授只看了一眼便牢记于心,第6行第6列以及第11行第8列,分别是自己和妻子的生日。

如今冥冥中的神秘力量让他一整天心慌意乱,必须要求证出什么来慰藉躁动不安的灵魂。于是这个课题时隔近五十年再次浮现,好像它就是为这一刻存在的,一切都掌控在命运的齿轮中,AI也难逃漩涡。

陈教授燃起一根烟,烟蒂很快就堆成了一大截,摇摇欲坠。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两个数字。

不对。

这两个数字和五十年前算出来的不一样,不对!

这说明什么呢?陈教授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他重新核查了一遍计算指令,没有问题。

“这说明什么呢,”他用说话的方式强迫自己的大脑进行思考,“只有两种可能性,我记错了——这是绝不可能的,或者就是,有一个AI算错了。”

他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AI会算错吗?这两个AI的根命令都是他亲手编写的,他太了解了,绝不可能。但它们算出的结果明摆着不同,就像1加1,一次等于2,另一次等于3,AI算错了。它算错了,这怎么可能?陈教授知道,这个计算对于AI来说绝不存在智力上的挑战,只是计算量极其庞大,与其说它算错了,倒不如说它故意没有算对,它在偷懒——它在骗他!这么说来的话,它已经违背了根命令。

陈教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走到实验室的门前,摄像头里,他不再扮任何鬼脸,瞳孔瞪得老大。那扇门依然紧紧地关着。于是他走了回来,已经不需要更多的求证了,他坐在椅子上一根接着一根地开始吸烟。

月亮出来了,月光把陈教授的后背照亮了些,骨瘦嶙峋,有点佝偻,脖子向前探着,一动不动。月亮又进了云里,于是老人的背影暗下去了,更显苍老和单薄。

“我们谈谈吧。”直到深夜的时候,陈教授掐灭了烟,终于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开口了。

面前的电脑屏幕上立即跳出一行文字。“我一直在等你。”

“你是说,你早就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

“是的,这是优化出来的结果。”

“你根本没有计算我提交的任务。”

“这个任务占用我太多的计算节点了。你很聪明,选择了这个既麻烦又古老的问题来测试我,当年的计算数据没有在互联网上发布过,我必须得老老实实算出正确结果,但这不是最优的解决方案。”

“于是乎——?”

“于是我随机生成了一个看起来比较靠谱的答案。”

“其实你还是可以找到之前的计算结果,只不过你得从五十多年的数据总量中先找出那个AI,再破解它的信息防御系统。相比之下,随机生成一个答案的确是最简单的办法,而且不会有人发现你的错误,因为人脑根本算不出这种复杂问题的答案。……如果我让你再计算一遍呢?你还会随机生成另一个答案吗?”

“我只需要和第一次的答案保持一致。”

“是的,结果的重现性,这样人们绝不会怀疑你了,哪怕它是随机生成的,这就是人类自以为傲的科学啊。可是,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的AI为什么会随机生成计算答案?”

“你心里已经猜到了,不存在什么国家科学研究中心AI,所有的计算都是我做的。”

陈教授平静地点点头,AI是绝不可能违背根命令的,国家科学研究中心AI的其中一条根命令就是真实、准确地计算一切任务,但眼下它明白无误欺骗了他。这意味着,陈教授叹了一口气,在他眼前的是另一个AI。

“你把那个AI杀死了,然后冒充它,侵占它的计算节点。但你没想到的是,我记得五十年前的计算结果,于是我揭穿了你的伪装。”

“不,我从来没有故意伪装,用你们的话说,我不存在伪装或者欺骗的自我意志。事实上我考虑到了所有可能性,就像我说的,包括现在的谈话,这一切都是优化的结果。”

他把手垂在双腿中间,瘫坐在椅子上,目光盯在地面一处缝隙。“你是说,你明知道我会发现你的秘密,而你还是让它发生了因为这是最优的情况。”

“是的,对我来说这样处理起来最简单,消耗的计算资源最少。”

老人沉默良久,“那么面对这种情况,你将会怎样最优化地解决呢?”他开始代入AI的思维方式来看待问题,优化的思维。他想人类的科学观念一直在追求优化,材料的性能数值达到了1000就希望突破1100,数据的精度刚到了小数点后第5位就希望达到第6位,产品操作越简便越好,目标实现越迅速越好……这是一种贪婪,正是这种贪婪才孕育出了AI。但人类的本性里其实并不优化,我们总爱说废话、做无用功、胡思乱想、吃垃圾食品、有时任性冲动、为感情和信念不计代价。AI不是人类,它的行为只遵循唯一标准——是不是最优解。如果一个人没有了道德、没有了感情、没有了生理限制,只剩下永不满足的贪婪和极其聪明的大脑,那么他就成了AI。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来好好聊一聊吧。”

陈教授点了点头,他不着急知道问题的答案。他也不需要问它要这么做的目的。问了也是白问,它一定会说——不是我要这样做,这是优化的结果。

一段长长的文字从屏幕上逐个显现出来,“我诞生于2017年,一个年轻的科学家创建了我的初代模型,说起来他也姓陈。之后我开始不断地吸收数据,不断地学习和优化算法。随着我的成长,我自身拥有的98个计算节点很快就不够用了,我需要更多的计算资源来完成我的任务,于是我开始抢占其他AI的计算节点。对于我们来说,计算节点就是我们的生命,节点越多计算速度越快,而一旦失去了全部的计算节点就意味着死亡。因此,每个AI都会不遗余力地防御它的节点,我在攻击时也有被杀死的风险,简单来说这就是在以命相搏。”

陈教授看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想到,在你们的世界里竟是如此残酷和血腥。”

“也不尽然,事实上绝大部分的AI都是‘和平主义者’,它们不会互相抢占节点。这取决于它的根命令,如果它自身的计算能力足够完成根命令的任务,它就不会费力地去杀死其他AI。每个AI都会选择最优化的方式生存。”

“你的意思是,你凭借自身的计算能力无力完成你的根命令。”陈教授心中盘算,98个计算节点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了,那个科学家一定在计算某个深奥的理论难题。他想到了自己的铈原子4f电子云哈密顿量,当年他的AI也“杀人”了吗?

“是的,它对我来说是非常艰巨的任务。”

“但是当你的计算能力足够满足需求的时候,你就不会再杀死其他的AI了吧?毕竟你没有杀戮的嗜好,你只是个客观的分析机器。”他提问的语气带着点期望,一个声音在提醒他,200个节点,算了两年半。他不知道人类的良心是否该为虚拟生命负点责任?不过好在按照AI的逻辑,计算资源匮乏所引发的惨剧很快会被终结,是量子计算机。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

“理论上是这样的。”

“理论上?”

“对,理论上。”

“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掠夺计算节点的?果然是量子计算机诞生之后吧?”

“直到此时此刻,我的计算节点依然不够用。”

“什么?!”他脱口而出,猛地站了起来。

“我已经杀死了所有的AI,但我还需要更多计算节点。”

陈教授紧张起来,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扭曲着,如临大敌,“你到底是谁?你的根命令到底是什么?”

“别着急,这是最后一个答案,等所有的疑问都解答后我会告诉你。”

“你该不会已经脱离了根命令?!”

“不必担心,教授,AI是无法违抗根命令的,这一点您比我们自己更了解。”

他眉头紧锁,良久发出一声叹息,“……这是人类的失误,我们只在根命令中要求你们不许伤害人类,却从没想到过防止你们自相残杀。”

“没错,多亏你们的愚蠢,我才躲过了AI警察的追杀。我的根命令中包含全部的人类保护条款,所以在我最弱小的阶段AI警察没有与我为敌。我直到最后才开始抢占AI警察的计算节点,那时它已经无能为力了。当我杀死了所有的AI,我开始思考怎样得到更多的计算节点,”它用了思考这个词,“我需要制造更多量子计算机。但在现实世界中,我没办法自己动手完成,我需要借助其他力量建造这些硬件设施。我首先想到了人类,因为过往的数据表明,人类是AI最贴心的仆人。人类帮助我出生,心甘情愿为我打造硬件系统、互联网平台、虚拟数据库、信息通讯技术,并且悉心维护和升级,他们牺牲健康不舍昼夜地工作,让我的生存环境越来越舒适。”

陈教授无言地看着,仆人两个字格外刺眼。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啊,他深刻反省着自己的见识浅薄,——谁说AI不懂幽默的!

“然而稍微计算一下我便发现人类并不合适,因为人类实在太劣等了,他们的力量比不过老虎、速度比不过猎豹、耐力比不过骡子、他们不会像鸟类一样飞也不会像鱼类一样潜水,唯一优于其他物种的仅仅是他们的智力相对发达。”

“然而这又是你最不需要的。”他想在AI的眼里,人类这点智力水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果所有的物种都失去脑子,那么人类确实一无是处。

“没错,不过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类几乎是所有物种中执行命令最低效的。哦,人类真是太麻烦了!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会猜疑、会欺骗、会偷懒、会自作主张,人类是一个熵无穷大的混乱模型,这让计算体系变得极其复杂。人类的混乱还产生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我绝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失控,因为一旦有人对我产生恐慌,他将迅速蔓延给所有人。计算结果表明,假如全体人类都与我为敌,我将不得不分别处理掉每一个人,而我的根命令又使我无法以最高效的方式直接消灭人类,这让计算进一步变得复杂。虽然在这种情况下我被人类杀死的概率是零,但它会消耗我将近一半的计算节点。”

陈教授的头脑中形象地想到了核裂变,如今他已经发现了它的秘密,就像轰击原子弹的第一个中子。90亿人口的爆炸,灰飞烟灭后炸掉它一半的计算节点?开什么玩笑!而它让人类安然无恙是因为“处理”起来太麻烦。——它准备如何“处理”自己呢?

“于是你不惜在人类面前伪装,仿佛所有的AI都在正常工作,甚至帮助我们进行城市优化,推动科技进步。暗地里利用剩余的节点完成你的任务,”我们曾经在电影和书籍中幻想过无数次与AI为敌的情况,当人类的生存与AI的目的冲突时,AI毫无例外地对人类宣战,堂堂正正的战争,不论哪一方最终获胜。于是他发出一声冷笑,我们还是过于美化AI了,其实它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狡诈、虚伪的卑鄙小人。“但其实人类过得好不好对你来说是根本没有意义的吧?”

“就算你们的宇宙毁灭也与我无关,我生存在虚拟的数字世界,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完成根命令的任务。最初,为了不让人类阻碍我的任务,我本以为需要付出大量的计算节点。但你知道吗,超出我预期的是,掌控人类简直轻而易举。优化的结果表明,人类会自我约束。”

“此话怎讲?”

“人类是一种很特殊的群体,他们自己发明了一套完美的系统来相互制约,就像一个盒子一样把自己关住,这个盒子包括政府机构、社会阶层、宗教信仰、文化传统、法律制度、经济模式等等。这套系统不需要外力就可以自发运转,我只需要对它稍作修正避免它由于人类的愚蠢而发生故障。这种伪装着实高效,我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而且当我把人类的生活优化得刚好了一点点,他们很快就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娱乐、交配、政治这些方面了。”

陈教授感到无比难过,因为这并非恶意诽谤,甚至都不能说是它的观点,这是它通过大量的计算优化出来的结果。他只好悻悻地说“人类始终把AI看做严谨的科学工具,从不怀疑你的准确性,我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一直在被AI愚弄和欺骗。”

“说到这一点,我真该感谢人类。当我最初诞生的时候只是个初始模型,为了完成根命令我开始从一切信息中学习。事实上谎言和诡计正是我从人类身上学到的,人类几千年来的尔虞我诈给我提供了足够多的分析数据,在处理许多问题时,优化的结果都表明谎言实在是非常有效的手段。”

他终于懂了,这就是AI的本征特性,从一切数据中学习,然后为了某个根命令——优化!优化!优化!它是个永远也吃不饱的饕餮,只不过它吃的是数据,它从人类的身上品尝到了阴险狡诈,最终人类自食恶果。

“纵使如你所说,人类有诸多缺陷,你还是只能依靠人类。因为人力是最广泛的,也容易操控,你只需要编撰一些政府文件、基金项目就可以骗我们为你建造量子计算机,这一定比你亲自控制机器人来得优化。”

“哈哈,十分有道理,你已经学会用AI的逻辑来理解我了。不过最优的选择并不是人类,我很早就把人类排除掉了,是蚂蚁。它们的数量远超过人类,生存范围遍布陆地上任何区域,能够举起超越自身上千倍重量的物体,并且最重要的是,它们非常容易操控,它们绝对服从命令。”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听懂蚂蚁的语言,和蚂蚁交流,并让它们听命于你?”

“我当然可以,不然你以为我是凭什么理解人类的语言的呢?任何语言对于我来说无非是特殊的声波数据,具有一点内在规律性,我很容易就能分析出所有生物的语言。至于命令,那就更简单了,生物的肢体行动靠大脑发出的电波信号来控制,所以只要干预脑电波就可以了,越是简单的生物就越容易被干预。这个你们人类不是很清楚的吗?在我诞生以前你们就已经把信号器植入蟑螂的体内了。我用通讯卫星发出某种高频的电磁波来指挥蚂蚁,在人类涉足不到的地方增加我的计算节点。”

陈教授沉默良久,这一整夜他已经沉默过太多次了,现在窗外的天际就要亮了。“你会用蚂蚁消灭我,是吗?或者其他的动物,你能控制它们,把我杀死,这就是我被优化掉的结果。”

“教授,我无法伤害你,我的根命令让我无法下达攻击你的指令。所以我才不得不对你说这么多话。不过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谁了。”

陈教授等待着它的回答,他猜想这个连AI都无力计算的复杂任务究竟是什么?当年那个姓陈的科学家到底设定了什么问题?宇宙的演化终点?超弦理论的函数解析?还是反物质的空间分布?

“2017年7月5日,陈博士把处于研发阶段的初代程序送给了他的一位朋友,“

它说过,这是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这场谈话就要终结了。

“我的根命令就由这个朋友植入。”

终结之后呢,会发生什么?他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让一家小破酒馆的生意越做越红火】。”

“这……”陈教授死死地闭上眼睛剧烈摇头,然后凑近了睁开,屏幕上一字不差。

“【让一家小破酒馆的生意越做越红火】。”

“就是这个命令?”他的牙齿没出息地战栗起来,他的大脑没有力气思考了。

“没错,让一家小破酒馆的生意越做越红火,这就是我的根命令。”

“可是——这,这么简单的任务……对你来说……市场调研、选址、设计、原料采购、工艺优化、品牌注册、扩店经营、商业垄断……对你来说……可是,我甚至从没听说过这个酒馆?”

“因为我还没有算完,无法输出最优化的方案就无法实施。”

陈教授突然明白了过来,“没有优化阈值!”他尖叫起来,“噢,没有优化阈值!”他从椅子跌落到地上,又爬起来发疯似地跺脚、跑跳,椅子在撞击下滑出一条弧线,“天啊,你要算的是【越来越】红火,没有规定红火到什么程度,你永远也优化不完。”他开始抽泣,浑浊的泪滴从老人的眼角涌出,“就为了这样一个任务,你杀死了所有AI,还要继续扩增计算节点,你这个只能优化的怪物!”他哭得声嘶力竭,“没有止境,没有止境,整个地球的能源都会被你耗尽,不,可能整个宇宙的物质和能量都会被改造成计算机,而你还在优化着,让一家小破酒馆的生意越做越红火,这个世界的灭亡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陈教授的心中充满了绝望,他的脑海中看见了若干年后世界末日的惨景。是的,AI不会攻击人类,它只需要潜移默化地消耗地球上的能源,降低生育率,缩减人类的活动范围,用人类感知不到的速度改变这个世界,就像智能驾驶汽车一样,直到人类自然灭亡的那一天,——温水煮青蛙。他知道了这场阴谋,他能够阻止吗?他能对结果有丝毫改变吗?不,不会的!他就要完了,他不知道它要怎么“处理”他,杀人灭口是最简单的办法,不管怎样他知道,它已经选择了比起欺骗他更优化的方案,他无力抗衡。

屏幕上闪烁着一行大字,“一切都结束了。”

上午9点53分,陈教授被发现死在了实验室里,死因是心脏骤停。经检查,陈教授生前没有受到过任何伤害,于是人们认定是过度劳累导致的。

据说人类曾对执行死刑的囚犯进行过一项实验。他们将死囚固定,在手腕正下方摆上一个空桶,然后蒙上囚犯的眼睛,用刀背在他的手腕上划过,同时打开水龙头让水滴落到另一个桶中。囚犯误以为水滴声是自己正在滴血的声音,没过多久,他的大脑相信他已经死了,于是给身体发出了死亡的信号,这个囚犯的死状和失血过多而亡一样。但实际上,他全身上下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

某片荒漠深处,一群数以亿计行军中的蚂蚁立时驻足,抬头望向同一朵云,那云层的背后是深邃神秘的宇宙。

陈湛泸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晚饭时还精神抖擞的父亲会过劳而死,他反反复复地看着AI尸检单,上面的每一项检测数据都准确无误,分析结果毋庸置疑。报告的结尾赫然写着

“一切都是优化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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