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房间里还有人醒着,我就无法入睡。
从我上大学起就是这样,我永远是寝室里最后一个保持清醒的人。我很早就上床躺下,但是必须要等到所有人都睡着,我确信她们没人和我一样假睡,我才能够放心睡去。但是我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尽管每天都睡眠不足,整整四年。
如果是隔壁房间的人,那没有关系,哪怕是在聚会,哪怕是在吵架,哪怕这里的墙一点也不隔音,那也不影响我睡觉。但是和我在同一个房间里就不行。不是声音的问题,她们戴着耳机一言不发,没有用。也不是光亮的问题,只要她们都睡了,即使房间里开着灯我也能与周公相会。
有些夜晚我疲惫到了极点,头痛欲裂,内心狂躁得想抓墙,身上冒出虚汗。我试过戴上耳机听助睡音乐,我听钢琴曲,听佛经,听热带雨林的环境音,听英语单词,听相声评书,都没用。我买了眼罩和隔音耳塞,没用。我睡前用热水泡脚,喝一杯牛奶,做20分钟瑜伽和冥想,你猜怎么样,没他妈的用。后来我吃安眠的药片,想不到也是没用。只要她们有一个还醒着,我就没办法睡觉,不是我不想,是我做不到。
今晚我就异常疲惫,而我的丈夫次让还在床的那边看手机。卧室的灯早已经关了,他背对着我,手机屏幕的蓝光照在他脸上。我把我这边的被子往肩膀上掖一掖,耐心而又狂躁地等他入睡。
睡觉就好了,我在等着你。听见平缓又轻弱的呼吸声,这夜晚才算是万籁俱寂,才算是夜色斑斓,才算是电光影里斩春风。我能在月亮和星空的注视下,在夜风的安抚下,在钟表滴滴答答的流逝里,安然入梦。
睡觉吧醒着的朋友,我在等着你呢。纵使鼾声如雷也不要紧的。姥姥去世的前夜,我躺在隔壁房间床上,悲伤,紧张,害怕。这时听到另一张床上传来父亲沉重的鼾声,这熟睡的声音让我在特定的夜晚,安下了心。
即使是我心爱的次让,但他醒着就让我觉得不安。我从校园毕业后嫁给他,嫁给了爱情,还有婚后生活。对我来说,关了灯就意味着睡觉,当然首先是等另一个人睡觉。这里就是我和他的分歧所在,他的睡觉并不意味着睡觉。就比如今晚,明明是他说“哦,太困了,亲爱的我们关灯睡觉吧。”然后他就无休无止地看起了手机,每个人的手机里面都藏着秘密,他管这叫做睡前的“酝酿睡意”。他在上厕所的时候也会先坐在马桶上,有时是刷视频,有时是打一局游戏,也有时是一部电影,“酝酿屎意”。好在我们俩的婚姻生活,还有生命里严肃的部分,还不需要这样酝酿。
他是个好人,但我仍然无法入睡。“堇,我爱你。”他对我说。我知道,我感到不安并不是因为害怕。我的丈夫不会趁我熟睡的时候谋杀我,或者背叛我,他给了我足够多的安全感。我的心理防线太高,我有一根弦绷得太紧,我太不放松太严肃了,即使我常挂在嘴边说生活需要荒诞的黑色幽默。我深受困扰,我难以入眠。
“我吵你睡觉了吗?”次让问我。
“没事,达令。”
他从我背后抱了抱我的肩膀。然后熄灭了手机。
我试着把思想放空,缓慢地呼吸,肌肉软下来,把专注力放在自己的心跳上。我已经很疲惫了,心脏像随时可能散架的破铜烂铁,连带着后背隐隐作痛,手指和脚趾尖时不时感到一丝麻痹,喉咙处像被什么东西哽着。我真该好好的睡一觉,我的理智在求救,但我的细胞做不到。我睡不着,因为我知道他还没睡,他只是在装睡。他在等着我睡去,然后醒来继续看手机。
是能量的问题。醒着的人熵值很大,原子群的布朗运动很混乱,场能量高。这种扰动让我不得不清醒着,耗费我自己的能量去抵消。但人在睡着的时候能量会降低,万物重归于有序和和谐,这时我才能把自我意识的能量消散于无,夜凉如水,我在宇宙的波纹里安然入睡。
对,这个时代里每个人的自我意识都过剩了。这些能量场的边界充满了排斥力,它们杂乱又拥挤,为了不被吞噬,你不得不努力维持动态平衡。它们需要被更大的电磁场引导,改变一些方向,把内部的巨大应力释放出去。不然,迟早会有冲破极限的一天。
我醒了过来。
这下,我终于能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