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大概七八岁的时候,我妈从邻居家抱回一只三花猫。我爸不喜欢猫,因为那时是土院子、土路、连家里的客厅地面也是土的,猫总是带一身灰回来 。
不下雨还好,一下雨,猫出去回来时,踩的炕上、锅台上、桌子上都是它的梅花脚印。
我爸生气时会吼:“养这玩意干啥,埋埋汰汰的。”
这并不代表我爸多么讲卫生,而反过来家里的卫生都是我妈来做。雪白的桌帘、发光的锅盖、没有一丝油污的水泥面锅台,这些都是我妈的功劳。虽然我妈是个很讲究卫生的人,但是她不嫌弃三花猫的脏。
我爸嫌弃三花猫,自然对它没有好脸色,只是他不打它。
我妈常说:“不能打这不说话的小畜生,它也不懂啥。”三花猫见了我爸,弓起背,眯着耳朵,大气也不敢出,像个偷东西的小贼。时间久了,它好像知道我爸讨厌它什么,只要下雨,它在外面回来,一定会在门口拼命甩着爪子上的泥水。
我妈管猫称为“小畜生”,绝不是羞辱它,而是用一种怜爱的腔调。那猫极其听我妈的话。母鸡刚刚孵出小鸡,猫湊到跟前看。我妈告诉它:“这是咱自己家的鸡,只能看,不能动,要不打你。”
猫便撤退几步,转身离开,后来见了鸡仔怕惹嫌疑总是躲着走。可是 ,你若以为它懂事,那就错了。我哥掏来的麻雀养在笼子里,不断嘱咐猫不能吃,结果每次猫总是想尽办法吃。无论你是把鸟笼挂树杈上,挑屋檐下,它都能吃到。这样大的本事,按说可以自己捕鸟了,但它偏不。
看着散落的鸟毛,还有猫嘴巴血迹,这些罪状,都坐实了猫是凶手。我哥大哭,“砰砰”扇它耳光,我妈拦不住。可猫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玩意,下次照旧吃鸟,一直吃到我哥过了掏鸟窝的年纪。
那猫待遇比我家黄狗赛虎待遇好。我家炕桌下永远放一个白色小碟子。每次一放桌子,它懒洋洋不紧不慢钻进桌子下,等着和我们同时就餐。没有人看着,它也绝对不偷嘴。有时也闹不明白,它到底是懂事还是不懂事?
猫年龄越来越大,生的小猫数量也少,最后一次还生了一只独眼小猫,天生的基因突变,猫的独子养到几个月死了。我妈感叹道:“人老不中用,猫老也不中用了。”
猫生孩子,我妈不担心,会给它弄产房,特别为它加肉汤。猫出去谈恋爱整夜不回,我妈也不担心。我妈唯一担心的是,林场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喜欢养猫,习惯下老鼠药。
猫虽然不吃死老鼠,但是刚刚中毒的老鼠,猫分辨不出来。在猫年轻的时候,它体质好,每次误食毒老鼠,被我妈发现,会赶紧熬绿豆水,大量灌它,为它解毒,让猫一次次躲过死神的召唤。
最后一次,虽然灌它绿豆水,也终究没有救活它。它躺在软软的棉絮里,嘴巴半张着,眼睛发蓝。家里人去唤它:“猫猫,猫猫……”(它没有额外的名字,我们一直都叫它`猫`。)
它努力回应着,气若游丝。妈妈自责地说:“这次发现晚了,发现晚了……”
猫终于没有扛过去,被我妈埋在菜园旁边的柳树下,那里每年会开许多鸢尾花。
一直许多年,许多年过去了,连我都长了白发和皱纹,我妈却再也不养猫。
有人问我妈为啥不再养只猫,我妈总是摇摇头:“不养,养不起来了,死了心疼。”
偶尔,我刷到猫的短视频,我妈会戴着上老花镜也过来看。我说:“妈,养只猫解闷吧!”我妈叹口气:“不养了,老了,啥也不喜欢。”
但是,她说这话时,每个词都犹犹豫豫的,眼睛里的光也会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