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就懂得“恃宠而骄”,当然这只是针对爱我的人来说,对于不爱我的人,我是很知道分寸的。
比如,对我妈,这招就特别好用。我的绝招就是不吃饭,生了气,或是对目的没有达到感觉不满意,便把自己关在小黑屋子里,插上门闩,再用麻绳细细缠绕一圈,任凭我妈端着饭在门口一遍遍喊:“我的乖,出来吃饭,不吃饭饿坏了。”我明白了,我妈的软肋就是怕我饿坏了。
我爸却喊道:“还是不饿,饿她几顿就老实了。”我妈听了我爸这样说,也只是小声说:“别这样说,别这样说。”我爸是老大,就算我妈也不敢触碰他的权威,我爸是家里的王。
我妈爱我,在我们林场是出了名的。上小学时,同学来找我,常看到我妈帮我梳头、穿鞋、系鞋带,这成了同学嘲笑我的话柄。
我吃母乳到四岁。我清晰地记得,一天晚上,我妈吩咐三姐去拿墨水抹在她没有多少乳汁的乳房上,但是看到我哭得伤心,她不得不洗去墨汁,把乳头重新塞进我嘴里。
夏季的晚上,常常有露天电影,我妈用一个小被子裹着我抱着我去看。我已经很大了,被子又小,不是伸出胳膊,就是露出脚,我妈纤细的胳膊努力箍着我,怕我滑脱。邻居王婶说:“那么大孩子,让她自己下地跑不行吗,非得抱着吗?”瞧,我能记住王婶当时说话的语气和眼神,还知道拿眼睛用力剜她一下。
我妈说:“她睡着了,睡着了。”听了我妈这样说,我假意合上眼睛,贴在她胸口上,连动也不动。
但是,我爸不爱我,我一直这样认为。他不爱我,我又怎么去爱他呢?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我爸调去商店工作,偶尔我妈会让我爸带我上班,我是不大喜欢去的,他也不是很情愿让我去,我看得出来。虽然商店有那种发着光的圆圆的水果糖,有奶白长方形的饼干。只要我不哭,我爸常顺手给我手里放几块糖,这导致我从小糖吃得太多,牙齿不好。
但这些不是我最想要的,吸引我的是手绢。大玻璃橱窗里,那些叠成三角形的手绢印着各种花草和小动物,虽然有些花草在我妈的花瓶里看到过,但是印在手绢上显得格外不同,有了语言和故事一样。
我蹲在玻璃橱窗前,盯着看,蹲累了,站起来看,实在忍不住央求爸爸给买一个。手绢不过一角多钱,但是我爸工资低,要养活一大家人,还要给山东的爷爷奶奶汇钱,当时生活还是很窘迫,虽然他们大人外表衣服还算整齐,但是内衣却要打着补丁。
我爸是个极其爱面子的人,自己的小女儿可怜巴巴要手绢,他只得阴着脸给我买一个。
但是,一个不够,有时两个也不够,那些手绢我恨不得统统抱回家。我的眼泪在我妈心里是温柔的泉,在我爸面前只能是加火的油。商店从外场通往卖货通道的门是两扇活动的木板,我爸飞起一脚把我踢了出去,我撞开那两扇木板跌进里面,脑袋“咚”地磕在柜子角上,虽然疼,却立刻停止了哭声。来买货的一位林场职工看到了,说我爸:“老韩,那么小孩子,你不怕踢坏了她?就给她买一个手绢能咋的?”我到现在还能记得我爸那生气的表情,带着足有七八分的厌恶和痛恨,这在我妈脸上是不可能出现的:“不是没给她买,是她要起来没有完。”
那位叔叔说的话,让我记了几十年,我爸踢我的这一脚和他当时的眼神,也一直留在我记忆里,扎了根拔不去。
还有一次,临下班时,我去商店后面撒尿,我爸他们下了班锁门离开,他居然把我忘了。我站在被一根粗大铁棍锁住的商店门前大声哭着,许久也没有人来领我。好在邻居家姐姐路过发现了我,背我回家,我妈没回家,我爸在院子里修他刨地的镐头,他也只是“哦”了一声,并不感觉意外或是愧疚。不过在我早早出嫁的时候,看他哭肿了眼睛,我心里想:你也不爱我,为什么要哭呢?
初为新嫁娘时,很迷茫了一段时间,没有感觉幸福甜蜜,倒是觉得我的人生不应该这样被定义,我的爱情不应该如此仓促地落入俗套,浪漫的玫瑰和闪光的钻戒,还有穿着曳地的带着蕾丝的白色长裙走入我的婚姻殿堂,才是我的爱情的终极表达方式。所以,一度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状态。我换衣服时,不习惯给老公拿,他委屈地说:“你怎么不给我拿呢?”我才被拉回现实来,明白我已为人妇。
吃过晚饭,我扎着长长的马尾辫出去像往常一样找小伙伴玩,老公说:“能不扎马尾吗?我喜欢看你盘头发。”可是,我根本不会盘头发,我摆弄半天,终于火了:“我不喜欢盘头发,我就喜欢扎马尾,你怎么那么多臭毛病?”
老公突然趴在床上哭起来,那一刻我愣了,原来我们是两个小孩子开始了过家家的游戏。
除了我妈,我老公大概是最爱我的人吧,多年来我一直这样认为。直到现在我女儿说起来,也总是带着一股子醋意:“没有见过哪个男人对媳妇这么好的,我爸对你比对我都好。”
这我承认,我每次和老公发脾气,他生气不会超过一分钟,有时我还在气着,他贱贱过来抱着我,说:“老婆,你发脾气的样子也很可爱。”结婚十几年,我没有剪过手指甲和脚趾甲,只要我咳嗽一声,他马上倒水给我,懒得去拿东西,指一下,他便拿过来。晚上他会起来给我盖被子,冬天他把我的脚放在他肚皮上取暖,渐渐养成习惯,回到娘家也忘了收敛。我妈训斥我:“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什么都让人伺候了?”
我老公爱吃饺子,我常常包饺子给他吃。他抱着我的腰,在我耳边不断念叨:“我老婆真好,给我包饺子吃,我好幸福。”“切。”对此我不以为然,包个饺子就这样幸福?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老公说:“我好喜欢你,你能不能也说喜欢我呢?”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不出口,一直到他离开我的最后一刻,我也没有说出这一句:“我喜欢你。”这是他的遗憾,也未必不是我的遗憾。但是他走之后,所有的事我都会做了,所有的苦我也能吃得下,冬天,我的脚也不再怕冷了。
我写到这里,心有种被撕裂开的感觉,不得不停下来缓一会,好让眼泪流一流。
想到这些年来,我妈老了,她没有能力再像儿时一样爱我了。深爱我的人离开了我,不爱我的人也离开了我。但是,我认为不爱我的人也未必真的不爱我。
我爸晚年的时候,他知道我喜欢吃家里的蘑菇,七十多了,他还挎着筐去山里采蘑菇回来,串好挂在屋檐下,等我回家炖鸡肉来吃;每次我们回家,他会走很远来接,哪怕我妈告诉他,客车就停家门口,你跑那么远干嘛?但他仍旧执拗地走几里地去接。坐在客车里,看到他站在路边卷在灰尘下张望的样子,不由得感到心疼;他病得很重了,我回到家,那几天,他居然能下地剥核桃、砸海螺给我吃;给他上周年坟的时候,坟前的烂树桩上长出一串肥嫩的蘑菇,嫂子说:“看咱爸知道你喜欢吃蘑菇,给你准备好了。”这句话让我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回想一下,最亲近的人刚离去的时候,还不算太痛。过了许久,突然想起来,再也不会有这个称呼的人存在世间,那些深爱你的,心疼你的人,在你往后余生里不复存在彻底消失的时候,那种痛是锥心刺骨,是把骨头拆解零碎的疼。
经常在夜里,那些远去的温暖的场景,化为一泓水裹着我,让我在梦里不愿醒来。有时多想化成一尾鱼,游过长长的忘川河,去彼岸,看看我的亲人,他们现在可好,哪怕不说话,只远远看上一眼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