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彩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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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因为男友的背叛，生意伙伴的算计，我的生活一下跌入幽深绝望的谷底。那段时间，我把自己囚在屋子里，拉严窗帘，关好门，怕光，怕声音，断了外联，和谁也不说话。
大家都认为我病了，说我精神出了问题。我却觉得比任何人都清醒，因为我如此清醒，才想着逃避俗世里的各种牵绊。家里人担心，把我送到四姐那静养。四姐住在南方一个小镇上，有一座很大的庭院，院子里有池塘，有花园。四姐夫在国外，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四姐有大把时间陪我。从小我和她关系最好，一个床上翻 跟头，一个碗里抢饭，甚至同时喜欢过一个男孩子。
四姐想拉我运动，无论说多少好话，我听不见一样。她又给我讲小时候的趣事，讲着讲着把她笑得前仰后合，我看着她，却觉得她像个傻子。后来，她又想带我去庭院种花，我扬起手，把花草种子和小苗抛物线扔进池塘里，砸出鱼鳞片似的水花。“你到底想怎样啊？”四姐问我。我看她眼泪汪汪，也不理会，转身回屋，拉上窗帘睡觉。我一闭上眼睛，就做梦。那些红的、绿的、紫的妖怪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我心里冷笑着：来吧，我可不怕你。
四姐有事要出去几天，我乐得自在。清晨六点我醒了，院子里来了几只野猫，“唔嗷”叫着。我有些烦躁，推开窗想吓唬它们一下。发现一只猫从池塘里拖出一条差不多有它身子那么长的锦鲤，向墙外逃去。那鱼看向我，眼里流着泪。我来不及多想，冲出屋，捞起靠在墙上的竹竿，向猫追过去。鱼很重，猫拖着费劲，又被我狂追着，惨叫着扔下鱼，我一直把它赶出墙外，才转回来。
鱼躺在地上，翕动着嘴，尾巴拍打着地面，鳞片在晨阳照射下闪着金光。“你也是笨，在水里也能被猫偷袭。”我抱起它放进水里，它摆了几下尾，对我吐了几个泡泡，深情地看了我几眼。这时，我发觉脚疼得厉害，流了一摊血，原来着急赶猫，忘记穿鞋，脚被石子划出了口子。我回屋简单冲洗一下脚，肉体上的疼痛却让我感觉很舒爽。
我窝在床上睡着，傍晚醒来，发现脚肿胀得像个馒头。我正发愣，门铃响了，我懒得问是谁就直接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人，一身金色的衣服，手里托着个盒子。“女士您好，送快递。”他微微鞠了一下身子。这么有礼貌的快递员我还第一次见到。我面无表情接过盒子，一句话也没有“啪”把门关上。
我捧着盒子来回看，奇怪，名字电话地址都没有，这快递莫不成天上掉下来的？不管它，先拆开。盒子里有一个蓝幽幽的小瓶，里面装了一些液体，打开闻闻，有一股子淡淡的腥气。我突然想到了脚上的伤，好像冥冥中有人命令我：涂上它。第二天早上醒来，涂过药的脚消肿了，伤口也愈合了，只有一道浅粉的疤痕。
有些饿，打开冰箱找出几片面包，不想喝牛奶，泡了一杯金盏花的茶。还没有吃，听外面传来几声鸟鸣，想起那尾大鱼，打开门走到院子池塘边，池塘里的荷花开得又茂盛又艳丽。我把面包揉碎扔到水里，晨起天气有些凉，风抽打着我裸露的小腿，我不由得抱紧了臂膀。
一个很大的水圈从池塘中心漾过来，那条金色的鱼出现了，它从水面探出头看着我。“我们是老朋友了，对吧？”我调侃它。鱼歪着头那样瞧着我，嘴巴探出水面，恍惚间感觉它对我说着什么，遗憾得是我听不懂。鱼吃完面包屑，尾巴一摆，游进池塘深处。这是我三年以来第一次有了和人沟通的欲望，哦不对，是和鱼，是和一条看上去足有八九斤重的鱼对话。
从那天起，每天早上一醒来，我第一时间拿面包去喂鱼，它像知道我要来，会准时等在池塘边。“你不用等我，再被野猫抓了去。”我担心它。不过野猫再没光顾，也许被我吓到了。我奇怪，从来没见过四姐喂过鱼，它怎么长那么大？
一天傍晚，我想出去走走，好久没有在路上正常行走，连步子都走得很矫情。路上行人不多，路灯忽明忽暗的，叶子被晚风吹得簌簌的响，空气里浸满了草木的香气。我走出很远，左拐右绕迷了路。正在思量，一辆自行车过来，是那个快递员，还是一身金色的衣服。“嗨，你怎么在这？”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他却像个熟人跟我打招呼。“走迷了。”我言简意赅。“上来。”他用手拍拍自行车后座。为什么要理你？心里这样想，身体却不诚实地坐上去。
他骑车很快却很稳，我抓住他的衣角，不由得把脸贴到他背上，手环过去抱紧他的腰，自己的心跳加了马达，脸也滚烫起来。他的背宽厚温暖，还有一股淡淡的潮气。“到了。”他停在四姐家门口。“这么快？”我心里有些遗憾。“你没坐够？那带你再走走。”“嗯。”我咬着嘴唇，羞怯地回应。
自行车“沙沙”地摩擦着路面，一路往东南方向去。我闭上眼睛贴紧他，感受他骨骼传递过来的律动，被封印许久的心居然有了一种期待。我和他说起许多儿时的趣事，开心的时候，他会陪着我一起笑，自行车也会骑得快些，说到伤心的事，会一起沉默，自行车慢下来，安静的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自行车停到一家院子门口，院子比四姐家还大。“进来坐坐，我朋友家。”他牵起我的手。他朋友姓何，好大一家人。他们穿着一样的月白色衣裤，身上点缀着五彩的石头，烁烁发着光。
“他们在演戏吗？”我发现，今天的话有些多。“不是的，他们平时也这样打扮。”他笑着，眼睛里的光一闪一闪，有种琥珀的润泽，我忍不住拿手去摩擦他的眼睛。他捉过我的手，脸凑过来，轻轻在我的唇上盖了一个章。啊，我居然没有想到反抗，相信这一刻，我的脸要像海棠花瓣一样红了。直到周围响起掌声，我们才醒过来。他的朋友们很热情，载歌载舞欢迎我们，又送给我许多五彩的石头，上面的花纹美丽得无法形容。回到家，要走进院子时，才想起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于京”他告诉我。“这名字好怪。”我嘀咕着。
一连几天，早上喂完鱼，我就窝在沙发上，又恢复了自闭的状态。四姐回来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带一堆，她展示给我带来的礼物。我拧着眉头看着，不喜欢。我想起了那些五彩的石头，拿给她看。“这是哪来的，你出去了？”她有些惊喜，一连串问我。“东南方向有家姓何的朋友送的。”“东南？何？”四姐表情凝重起来“东南哪里有人家，只是一条大河，河蚌倒是挺多。唉。”四姐摇摇头叹口气。在她心里，我已经病得很重了。
第二天，四姐接个电话出去了。晚上她回来，感觉很兴奋，说是找了个大师，讨了个偏方能治好我的病，其它药好找，就是药引子必须是十年以上野生金鲤的鳞。“就是这样喜欢上当。”我在心里冷笑道。四姐不在意我怎么想，她一门心思去琢磨配药去了。
我到池塘边，没发现鱼，心里有些担心。门铃响了，我过去开，是于京，他抱着一大捧新鲜的莲蓬，笑盈盈的：“吃点莲子，去心火。”“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看到他，我想起诗经里这首诗。
“今天，我们再出去走走吧？”我对他说。“好，我来接你。”“谁啊？”四姐听到声音出来。“送快递的。”“人呢？”四姐没看到任何人，觉得奇怪，但是我手里明明是一大捧的莲蓬。
吃过晚饭，我穿一件水蓝色衣裙，戴一顶月白色的帽子，拎着我的细带凉鞋，在脚趾上涂上了鲜红的蔻丹，踮着脚，像一个背着家长偷偷约会的女孩，躲过四姐监视，在门外等于京。夜色很浓的时候，于京才来，他带我去了很远，走到一个很大的森林里。森林里，几只大鸟“扑棱棱”地从上空飞过，几片羽毛掉落在草丛里。两只山雀偎在巢里，头埋在彼此的翅膀里，深深睡着。花静静开着，溪水缓缓流着，一只猫头鹰“呜呜”叫着。这时，出现了一些小精灵，它们穿着亮晶晶的鞋子，扇动着透明的翅膀，在林子里飞舞。它们手执魔棒，轻轻落在那些枯树上，落在那些败草上，落在那些受伤的野兽上，一切都鲜活起来，连凶猛的豹子都温柔地低下头睡着了。夜里的森林，真好。
回来的路上，我伏在于京背上，想起四姐今天说的话，觉得好笑，就和于京说起。他听完沉默了许久说：“人之所以烦恼，其实就是一直在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如果能让你真正快乐，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几年了，我第一次流下眼泪，它滚烫着，热烈着，冲刷着我所有的委屈和怨恨。
我打开门蹑手蹑脚进屋，四姐红着眼睛给家里人打电话，看到我回来，忙不迭地告诉电话那边的人:“回来了，回来了。”接着抱住我一顿嚎啕。“我又没死。”我烦躁地推开她。“你去哪了？”看她着急，我又不忍，告诉她只是出去到森林里转了转，不过隐瞒了于京。“哪有什么森林，这方圆百里也没森林。”她脸皱皱着，更加担心起来。
第二天也许累了，我起来很晚。醒来，厨房里飘出一股特别的味道，突然感觉到饿。四姐熬了一大碗汤，看上去很香。喝完汤，头好晕，歪在沙发里眯眼躺着，恍惚看到于京站在面前，笑着看我。“你怎么来了，不怕我姐看到你？”他摇摇头，说:“不怕，以后，我会真正和你在一起的。”我一翻身从沙发上滚落，等站起来，发现身上的浊气像雾一样蒸腾着，心里像打开了一扇窗，明亮透彻。我拉开窗帘，让阳光透进来，又打开音乐，感觉从心里往外的愉悦，是久违的愉悦。四姐惊喜地看着我:“这药还真是有效。”“你怎么配齐的药？”我问她。
“你说巧不，我正愁没地方弄鱼鳞，今天一早，池塘边跃上一条这么大的金鲤。”四姐拿手比划着。我愣住了，于京和鱼的影子在我面前重叠变幻，我的心突然破裂疼痛，心底发出冰山垮塌的轰鸣。
我跑到池塘边喊着:“于京！于京！”池塘一丝风也没有，那条金鲤没有出现。于京——鱼精啊！我怎么没想到。我想哭，脸上却笑着，大声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我的病彻底好了。我又开始正常生活，正常工作，我相信美好，同时我也防备伤害。
我一直怀疑，那段时间我可能真病了，若不然怎么有那么荒诞的故事。那个叫于京的男子，那条金鲤，也许都是我病中的幻觉。可是，我又确确实实喝了四姐熬的药汤好起来的。那这鱼到底是鱼，还是于京呢？疑惑像是丛林里横生的荆棘勾住了我的心。
在一次饭局中，上来一条大鱼放在我面前，它身子已经做熟了，嘴巴还一张一合的，我赶紧把它的头转过去，不敢看它的眼睛，因为它的眼睛让我想起一个人。
有人取笑我说:“你怎么不吃鱼？是不是鱼是你前世情人啊？”对着肆意的笑声，我郑重地回答他:“是的，是我的情人。不光是前世，也是今生。”
这一刻，血在我身体如春潮的水汩汩流动，带着清晨六点的湿气和一股腥香包裹住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