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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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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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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爪轶事

有病

事实上,六爪有没有病,或者说有病被别人掂记, 在一次和茶余闲聊之后。两个老朋友聊天中,聊着聊着老盛有意无意地问了六爪一句, 老梦见一个人举着菜刀站在自己床头,不会是狂想症吧?六爪顺口说, 有点迹象,我就是老做这样的梦——不过管它那么多呢,自己别有啥思想负担比啥也强。其实,人到中年的老盛心里也烦,单位和家里一大堆的不顺,却没有六爪那样超脱,便酸酸地来了一句,是啊,我哪能和你比,快修成仙啦。六爪不以为然,神情淡淡地说,真修成仙倒好啦。

几天后, 被平阳府古城流言包围的六爪以手机发短信形式发问老朋友——老盛,我不过是随口说自己有狂想症倾向,你为啥到处散布遥言我就是狂想症患者啊, 有几个意思你?很快,老盛回短信啦,老老实实地承让,是的,我是在别处说了此事,不过说着玩的。以老盛的合理解释,好像没有别的恶意,显示自己和古城名人摄影家六爪关系铁。但是,六爪还是有点想不通,自己人还弄自己人的事啊。过了没有几天,又有唾沫星子河水般淹向自己,又听到狂想症之类流言蜚语,便第二次质问对方,老盛,前几天吧说也就说啦,我发短信提抗议以后,你怎么还在执迷不悟地损我,真要让咱老朋友间撕破脸皮,闹到法庭上去才肯罢休啊?

这次, 老盛干脆装聋作哑,短信也不回啦,似乎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懒得理这个狂想症患者。

此后,六爪所有的老朋友老同事老邻居,一见面,都不约而同把六爪当成一个话题热炒,你不知道吧,六爪有病?知道,常犯狂想症。不知道他差点跳河的事吧,知道,几次要跳几次未遂。三传两不传,传到六爪女友小茹的耳朵。一个月缺之夜,相约于彩虹桥下,他们多次幽会的地方,两个人半晌不语。六爪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恼怒和冤屈,控制着自己的悲伤和失望,控制着自己的孤独与无奈,用肌肉群凸隆的双臂激烈摇晃着小茹的瘦肩,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小茹垂下脑袋,如受惊的小鹿,庄哥,我没有背叛你,只是想离开你……终于,六爪明白了。和“狂想症患者”厮守在一起,等于和一个判除重刑的囚犯熬时分,随时,脑后的枪声会砰地一声响起。长痛不如短痛,走吧,走吧,红颜知己。都走吧,都滚!

顿时,感觉整个心灵如负千钧磐石,六爪疲惫不堪,打不出去往回打,回自己住的玉秀小区去修身养性,还和前一段时间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动范围仅限于小区之内,和那帮多年的老邻居打打扑克下下象棋,开始疏远老同学老朋友老同事,谁离谁也能活。

谁知,虎落平阳被犬欺,在小区曾经人见人敬的六爪,庄摄影家,竟然在一夜之间变成瘟疫。特别是他的棋友老陕,也装聋作哑地躲着他。他俩那什么关系,刚结婚没有房子住,一块挤在单身宿舍改造的筒子楼,家家户户在楼道里做饭,老陕家比较穷,六爪总炒完菜,就喊几步之遥的老陕来他的炉子上做饭,反正一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这样可以让对方省点煤油。为此,六爪没有少挨老婆的白眼。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陕对死面走过来,埋着个头地擦肩而过。老陕——,六爪故意抬高八度,叫了老邻居老伙计一声。老陕装模作样回过头,以一种观察大猩猩似眼光瞪着六爪,那表情在问,你谁啊?一时,六爪愣在那里,像一枚钉子,半天反应不过来。六爪愣怔怔问自己,我是谁啊?我是摄影家啊。

六爪在摄影圈里混,专攻人物摄影,老同学老盛和六爪一样,也喜欢玩摄影。两个人经常约另外几个摄协的摄友,长短枪配备地去西山采风,他们几个雇附近的农民把设备抬上山顶,然后,像炮筒子式进口镜头,瞄准锁定的目标,转动着调整着焦距,忍受着烈日的灸烤和蚊虫的叮咬,一两个小时等着合适的光线,甚至进入画面的人物。咔嚓,咔嚓,在可遇不可求的时刻来临以后,六爪和老盛几乎同时飞快摁下了快门。后来,六爪和老盛的《黄河娃》《艄公号子》都获了奖,不知道把式好,还是机子更好,作品人物的脸上黄河娃的汗珠和老艄公的皱纹,清晰入微。

终于,人物摄影家六爪住进市精神病医院。老盛和其他几个摄友七手八脚帮忙送进去的,看在过去十年寒窗的份上, 在小城颇有口碑的老盛托关系帮六爪介绍了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并且当着六爪妻子的面,千叮咛万嘱咐,大夫,一定要治好我兄弟的病。如此的热心肠,感动得六爪的妻子差一点给老盛跪下。在医院,精神大夫给六爪看病时,六爪神神叨叨反复就说一句,我梦见一个人举着菜刀站在自己床头,我梦见我想跳河一跳了之。

后来,再在茶屋品茶时,孤零零剩老盛一个人了。在品茗与品摄影作品上,老盛和六爪算知音。老盛举着小小的茶碗,喃喃地自言自语,六爪啊六爪如果那次全是风光摄影大赛你不和我不是并列第二名,哪会病灾临头啊。 品着功夫茶,老盛想起许多年前,两个人合撑着一把油纸伞,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边走边唱,小嘛小儿郎, 背着那书包上学堂, 不怕太阳晒, 也不怕那风雨狂, 只怕先生骂我懒哪, 没有学问呀,无颜见爹娘, ……

相面

事实上,六爪想把自己谨小慎微的脑袋理成短发,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是效仿日本影星高仓健,而是缘于一次大街上驾车险些追尾的心灵颤动。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点不假。什么时候回忆此事,背部便感觉到一股夺命的寒气,如在空中飞翔,嗖嗖地向他逼近。没有事不惹事,遇上事不怕事,问题是,人常常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视野里,出现一个十字路口,下意识踏在离合和脚刹上,但是, 他爱车“大切”前面的出租车,嘎然而止,害得六爪不得不跟着来一个急刹车。真的好险啊,差一点追尾。原以为,出租车司机会在后视镜里,冲六爪绽开一丝歉意的微笑,不仅没有,那长着一脸横肉,矮胖矮胖的家伙,带着气打开车门,带着气迈动外八字步看了看车尾,带着气往六爪跟前逼近。见势不妙,六爪顺手抄起那把网购的方向盘锁,亮晶晶在手里一张一合地低头示威玩弄着,心想,妈的,不就留着一个“光头”吗,老子不怕,大不了同归于尽。一抬头,那不可一世的“光头”,那蛮不讲理的出租车司机,随着他的那辆浅绿色捷达,仿佛在这座小城烝发了。听见后面传来刺耳的车笛声,后视镜一看, 排成蟒蛇阵了,六爪绽开一丝歉意的微笑,赶紧放手刹,越野车象一头怪兽般向前撞去。

愤愤不平,因为此事生了一晚上的气,真是秀才遇上兵啊,浑身长着嘴也说不清,明明是对方的车停得太急,还是没有伤一根毫毛,就想找他无辜者六爪的麻烦。要是真的追尾,“光头”还不把六爪一口活吞下去?什么世道啊!突然间,秀才六爪灵机一动,他会剃自己不会也剃光啊? 转眼一想,毕竟经常出入于写字楼,完全剃光有点与身份不符。

次日,六爪象丢了魂一样,什么也不想做,就想理一个自己心仪的短发,改变一下“秀才”的形象。坐在一面镜子前,围上红色罩衣,他望镜子的不知所措的女理发师说,贴着头型剪,就理成高仓健式的吧。女理发师盯着六爪长长的偏分头,没话找话地问他,先生,你是干嘛的?六爪怕说出去自己文人的身份惹对方笑话,没好气地说,从里面刚出来的。噗嗤一声,魔鬼身材的女理发师被逗笑了,以为我三岁小孩啊,谁信。六爪,也是,谁信, 里面刚出来的还用进理发店?临走,女理发师朝他暗送一个秋波说,想保持这个长度,一个礼拜来修一次。

六爪原以为,自己和出租车司机的故事结束了,就像火车上同一个座椅上的旅伴。不管有没有好感,将就将就,一下车各奔东西。见面的几率,非常非常小。可是,小城太小,一天晚上六爪在街上蹓跶,因为和妻子闹了点小别扭,不想急于回家,便徒步走着走着漫无目的地往小巷里钻。一般情况下,有情绪时为了谨慎起见,他不开车。这时,一辆出租从他的左侧身边徐徐停下,司机并且殷勤地打开车门。反正六爪也感觉小腿肚子有点抽,就坐了上去。六爪没有看司机的模样,平时他就这样,打车不看司机,长什么样不得掏的费啊。并且,也不和司机聊天,套近乎有啥用。

不过,今天六爪情绪不太正常,想找个活蹦乱跳的对象发泄发泄,就问对方,我刚才招手了吗?出租车司机狡诈地笑了笑,反问了六爪一句,先生,难道你没有招手吗?六爪定睛一看,对方有点面熟,哦,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一脸横肉,矮胖矮胖的准备讹诈自己的家伙,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对方仗着他肌肉隆起的双臂上刺绣着飞龙,就想耍“黑社会”啊。老子不怕,我也有道上的“行头”,我也留着短发。想到这里,六爪顺手牵羊地说,既然如此,招手停都是2元,我下车给你2元的费。不慌不忙,出租车司机冷笑两声,兄弟,你开什么玩笑,想去一个地方吗,再挂两个零。六爪正愁没有地方打发时间,就问,去什么地方玩,只要好玩,200元的费不算贵。出租车司机熟练地用一只手搓着方向盘,来一个急调头,兄弟,按规矩不能问的,就是碰运气的地方,你自己百分之百找不见的,别说现在是晚上,就是白天你也找不见门。收你200元没有多收你一个子,就是这行情,说着右手大拇指和中指打了一个脆亮亮的响指。

就这样,六爪稀里糊涂被拉进一个秘设的地下赌场。里面不是太大,也就几间房子的样子,两间打通自成一个单元,一个美女在发牌,曾经,六爪在港台电视剧中,见识过这样的豪赌场面。环顾四周,基本上都是六爪这样发型的主儿,发短的几乎露出头皮,或者干脆就是大光头,或者头顶上留一撮毛,下面刮得干干净净。一摸口袋,银子不够几个赌注,他对自己说,找个机会赶紧溜吧,别把命都搭在这里。然而,已经迟啦,两条壮汉把他摁在桌子上,一个用切西瓜的长条刀悬在手背上空三寸处,附他耳朵温和地说,先生,你是玩牌啊还是把这只手留下。什么,要砍端尼康机子的手,我玩我玩。 一玩不要紧,没有玩玩两把口袋里被掏空,一掏空都不要紧,他看见一个女的腰被一个男人的手搂着在那玩,女的是女理发师,男的就是那出租车司机,一个平时玩剪子推子吹风机,一个平时玩方向盘离合器脚刹,容易吗,也来这个地方豪赌,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简直难以置信。突然,六爪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几个抓赌的便衣警察冲了进来,里面一片混乱,出口已经被一辆警车挡住了。

不久,六爪从里面出来后,没有等头发长长,就对那位女理发师说,剃光,你知道我刚出来的。女理发师有些不解,你和我那朋友不是一类人,剃啥光头啊?六爪,头剃光,下火。女理发师说,我看你像坐办公室的,还是不要剃光吧。六爪说,那就理成高仓健式的,就是演被追捕的那个日本明星,我习惯短。

借 车

意外,就发生在一瞬间,发生在城外的山路上。那天,距六爪贷款买这辆“大切”时间刚满三天。第五天,就在六爪像热锅上蚂蚁,一直等待“发小”老皮还车的身影却没有等到,出现的却是法院的传票,法警板着脸来,找到六爪说,你就是六爪啊,真造孽,一下子灭了三条人命,毁了三个家庭。一听这话,六爪说,对呀,我也听说发生一个事故,死了仨人,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啊?法警瞪他一眼,恨不得吃了他,什么没关系,车不是你的啊?——赶紧着,给、你、跟我们走一趟。突然间,六爪像是反应过来了,莫非小城人所传的事故,竟然开的是他的“大切”?

过去,六爪的手头有点紧,代步工具。就是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那种除过铃不响,什么也都响的破“永久”。此车,当年父亲托关系在县百货商店买的,特别是用材从大梁到前后叉,清一色的锰钢,想骑坏都不容易。问题是,一辆破车不能祖祖辈辈骑下去啊,在父亲老六爪那辈已经骑了25年,一眨眼六爪也骑了10个年头。平时节假日,六爪喜欢写生,没有部烧油的汽车,诸多不便。和妻子一商量,两口子经过省吃俭用,终于从牙缝里抠出一辆私家车“捷达”,全款9万多,还可以承受。第一辆入门车,皮实又省油。就是空间小了点,底盘低了点,视野和通过性都不理想。便用“捷达”置换了这辆60多万的黑色“大切”,交了20万的首付,银行按揭贷款40多万,心想都这岁数啦,还能换几次车,一步到位吧。谁知,刚提上新车没有三天,“发小”老皮就来开口借车了,说是去西山卧龙山庄吃席,有朋友给老人闹寿,开个越野车“有面儿”,油老皮加。这?六爪确实左右为难,新车自己都舍不得上土路玩,老皮要开着到半山腰的卧龙山庄。借吧,舍不得借。不借吧,从小玩大的朋友。就像贷款买车一样,六爪咬了咬牙,就把钥匙啪地拍在桌子上,叮咛朋友说,车在院里放着,你路上慢点开。在这个世界上,老皮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哥们,你真江湖啊。

据说,事故的发生经过是这样的。那天,平时大大咧咧爱充老大的老皮,在卧龙山庄,经不住几个狐朋狗友的劝酒,一冲动便多喝了几杯。结果,他喝的有点高,还坚持要总结开车,鼓动他的喝酒的三个死党喷着酒气嚷嚷着,要坐着老皮的“大切”回城。老皮说,我开朋友的,今天晚上要给朋友还回去。那几个还不信,一个硬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说,皮哥,谁不知道你炒期货发啦,不可能借的——怕,怕我以后借你的?不会的,放心。另外一个也跟着起哄说,是啊,没看见满大街车屁股上贴的条啊,老婆和车概不外借,现在谁家没有一两部车,谁还借车还往外借啊——这句话,戳到老皮的疼处,左手熟练地耍着方向盘,把脑袋扭过来朝后面骂,你这个龟孙娃,有钱才几天啊,我就是借的怎么啦,又不是借你的?一看,老皮叫上劲了。旁边一个赶紧息事宁人地说,皮哥,你消消火,千万小心开着车,哥几个命全在你手心里攥着哪。此刻,“大切”已经上了河水奔流的大桥,老皮疯狂地一踩油门,“大切”也像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向汉白玉来蓝杆撞去 ……

得,这一江湖不要紧,把三条人命给“江湖”进去了,只救上来一个,犹犹豫豫,六爪不想借车的原因之一,就怕嗜酒如命的老皮见美酒控制不住自己,酒后驾车不就在拿命开玩笑啊。结果,一念之差,六爪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把车借出去了。六爪感觉被法院传去有点滑稽,更让我感觉滑稽的是,不仅法官席上没有人同情他,60多万的黑色大切诺基越野车说没有就没有了不说,他甚至判他赔偿这三条人命。判决完,六爪问法官,法官大人,那我的大切呢谁赔偿我?我冤不冤?法官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反过来教训他,知道朋友爱喝酒,你还借他车啊?那搭车的另外两个人死得冤不冤啊?自认倒霉吧先生。

借车,还借出罪啦,六爪当然不想出钱,自己身上还背着40多万的贷款哪。于是,六爪和妻子来了一个假离婚,踏上逃债生涯。他豁出去了,银行的和法院的,都逃。有一点需要声明,逃跑的路上,六爪没有忘记做梦。梦中,老皮来托梦了,对六爪直言不讳地说,在找你之前,我已经给我老婆托了个梦,教她和另外几个死于这次车祸的死者家属,也就是老赖和老袁的老婆,组成统一战线,找你算账。听了这样的话,六爪感到意外和惊诧,老皮,我们是发小,你酒后驾车,造成两死一伤,加上你三死一伤,还有我的爱车也给你陪葬了,害我害得还不够啊——我听重伤的老关说啦,你和老赖斗气,拿我的车出气啊?这时,估计话点到对方要害上啦,老皮竟然揭出出车祸的真相,六爪,你说的没有错,我就是嫉妒你和你的车,我没有真的喝醉,我采取的开车跳河的办法,就是让你心痛,过去我们一起骑自行车上街,谁让你先配上好车的,不知道人行于众众必非之、木秀于林风必吹之啊?老皮看不出,发小的朋友有这样的心理,头皮发麻,像是对老皮又像是对自己苦笑着说,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坑蒙拐骗,靠自己的辛辛苦苦劳动所得,碍谁的事啦,要下这个死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阵阴风吹来,他醒来了,发现自己依然睡在一个大水泥管子里面。心想,平时老见老皮冲着自己笑,真的看不出恨我。

三条人命,死的都是男人,家属见赔偿没有着落, 惺惺惜惺惺,这些寡妇便自发地结盟,组成追逃小分队。队长,由老皮的老婆,有名的母夜叉玉枝担任。身上所带的钱,很快要花光用尽,六爪不得不加入丐帮,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四海飘泊,有家难归。

(624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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