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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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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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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府旧事

                                                     琴 师

        一顶黑色礼帽在颤抖、一副茶色眼镜在颤抖 、一袭黑色长袍在颤抖, 另外一个我坐在街头一块废弃的上马石上,摇头晃脑地拉着那首《二泉》。不远处,我穿着平阳府教育局局长老夏的长袍马褂,用别别扭扭的眼神,打量着另外一个我穷困潦倒的那种卖艺尊容,心里无不悲哀地想,难道这就是平阳府曾经花天酒地的宋大公子? 真的,连自己一时都难以接受这狼狈相。论身材,我和老夏都瘦得和那猴子差不多。老夏除了那茶色眼镜自己的,其他的行头,都是我宋某的。这个平时在各个学堂校长教员面前耀武扬威的家伙,一旦扣上破礼帽穿上黑长袍,再竖琴杆横琴弓地拉上我那把自制二胡,活像个走江湖的落魄艺人。

看来,每个人无论贵贱都凭一张皮啊。一刻钟前,老夏戴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茶色眼镜,夹着一个白色公文包,从一辆人力三轮车上下来,径直走到我的跟前,开门见山地说,老宋,我拉《二泉》,这曲子,怎么死活拉不出这效果?邪门不邪门,咱两个换一换衣服。不怕,我给你赏钱,你说个数。我一看来了一个傻帽,不宰白不宰,想借我的演戏的道具和服装,占我的演出场地,还耽误我做生意,心不能软,想到这,我把拉得有点酸麻的右手,空中活动几圈,不酸不麻后,给他伸出三个指头。教育局局长老夏,曾经和我同班同学,知道我爱钱如命,蹲下身体从他的鞋里抽出几张私房钱, 搓成一个扇形, 没好气地扔到地上,并且骂了一句,财迷。谁没有这几张花花绿绿的纸能行啊, 爱骂啥骂啥。有钱捡真好,我喜得屁颠屁颠去捡。老夏和我上小学时,就特别爱好民乐,特别是这首《二泉》。曾经,我俩都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扬言,有朝一日, 哥俩要是能拉出能够瞎子阿炳的水平,让我俩瞎了一双眼窝都行,无所谓。老夏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在做布匹生意,我俩可以说都是公子哥。不同的是,老夏好好的念书,对父母亲唯唯诺诺,从不惹事。而我整天游手好闲,不是喝大酒逛窑子,就是扎在阔太太娇小姐堆里看戏。

父亲一气之下,把我这个出息的逆子赶出来,断绝一切经济来源。没办法,我只好流落街头,一顶黑色礼帽在颤抖、一副茶色眼镜在颤抖 、一袭黑色长袍在颤抖, 一年四季坐在街头一块废弃的上马石上,摇头晃脑地拉着那首《二泉》。废弃的上马石,就是我们宋宅废弃的。还不是酒惹的祸啊, 酒后我用刀捅了另外三个上里上晃出言不逊的公子哥。家里变卖了一处宅院,才把我从警察局捞回来,才堵上三个家伙父母亲的嘴。一波平一波起,父亲大人数落一顿辱骂一番再把我赶出家门。平时,当我无数遍拉《二泉》时,平阳府教育局局长老夏穿着他一尘不染的长袍马褂,坐着黄包车老在我眉眼前驰过。双方目光在空中交叉的一瞬间,我发现他有病。 据说,他要是看上教育局哪个股室的大姑娘小媳妇,或者哪个学堂的女教员,这个女的便倒八辈子的霉,一定难逃他的魔掌。可是,他也羡慕我。 不就是《二泉》拉得像一点吗,何好处之有啊何油水之有啊,老夏就是二。 他一口气把《二泉》拉了十遍,还有意无意地抚摸着那上马石。不对劲,我的眼睛毒,看出他可能不是觊觎我的二胡,而是那块有棱有角像大马靴的青石。石头里实心的,能藏个啥宝贝啊? 不过,对他这种鬼头鬼脑,我一点儿不讨厌,不仅不讨厌,还有些欣赏。

民国乱世,到处布着陷阱,一不留神噗通一声掉进去,脑袋瓜不灵活一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再说,人家老夏的父亲也是一个布匹商。商人之后,哪有鬼点子不多的道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况且, 一个堂堂的教育局局长给我一个街头卖艺的江湖艺人献。这里面,说不定就有套路。而且,我没有猜错的话,老夏这个蝎锅子的,可能感兴趣的不是那把二胡和《二泉》,而是那块孤零零被抛弃的上马石。听说,一部分收藏家专收这些有雕工的家用石当藏品收集。之所以,被我的身体和路人的身体磨得光滑若镜的上马石,暂时还没有被人偷走,我猜想可能和石头上雕刻的凶凶的狮子头有关。凡是懂一点平阳府风水学的人,都心里清楚,移动这样的石头,需要3个条件:1、请风水先生或者巫师现场做法,嘴里神神叨叨念着符咒挥舞驱妖剑和烧黄裱纸,三样缺一不可;2、给狮子头蒙上红布,移动前七七四十九日移动后七七四十九日红布须一直蒙着,可不敢揭下来;3、成神的狮子头将要安身的地方,需要收藏者再三斟酌,否则将可能惹来血光之灾。抛开这3点不说,就我宋家平阳府有名的大户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用过的上马石,别人掂记时也会投鼠忌器的。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也纳闷,既然这处庭院我的父亲为了在警察局捞我变卖给老夏的一个亲戚小呆,小呆家又不是没有养马,怎么就不用呢。不仅不用,还故意叫人抬到离庭院门口十几丈远的大马路边,让原来有归属的上马石变成了边缘石。 老夏这个蝎锅子的,就是贼哪。不但可以摸着我的心思,还能摸着我的致命弱点。

那天,我们俩换了衣服,我夹着他的白色公文包,穿着他的白色制服和白色皮鞋,摇着他的上面有书法家墨迹的纸扇,也感觉听爽的。上阵前,老夏俯我的耳边悄悄说,我必须操练,未雨绸缪。假如哪一天,我在官场遭人算计倒了灶,就和你一样街头卖唱。听了这句话,我心里说,老夏,你这个蝎锅子的,总算是成熟一点点,不是巨婴啦——也奇了怪,一个巨婴似的男人,一个和我喝两杯酒脆弱得委屈得想哭的公子哥,怎么就当教育局局长,难道平阳府的人都死光啦?老夏和我光屁股长大的,宋夏两家住的不远,又都做布匹买卖。我俩可以说形影不离,上下学相跟着,追女孩子相跟着,偷邻居家的枣相跟着,连买一副流行的水晶茶色眼镜也相跟着。虽然,我被家里人狼心狗肺地赶出家门,一局之长的老夏非但没有看不起我,依然隔三岔五找我喝酒。两个有头有脸的大男人,为了照顾自尊,酒后每个人结一次帐,轮流坐东。实际上,老夏心里明白,不算他贪污的别人送的,一天下来我比他挣的多。况且,他每个月领上薪水还得乖乖的给他母老虎夫人上交。如此,他这个蝎锅子的老是扣扣索索,别人送的现金就藏在皮鞋里,轮着他结帐时老是鬼鬼祟祟到卫生间去取,还没有我这个江湖艺人活的潇洒呢。

自从那天酒后捅了三个人,媳妇逼我写了一封休书,拿上这个通行证跟上一个部队上小军阀离开了平阳府,再也没有音信——在他摇头晃脑地拉着那首《二泉》间,我杂七杂八想了这么多。一曲终,我赶紧站起来鼓掌。并且,按他的吩咐用他的小钱,给旁边几个叫花子散了点。此刻,我一挤眼,几个叫花子勉强地拍了几下手,稀稀拉拉的。尽管,夏局长心知肚明这稀稀拉拉掌声是贿赂下的,还是有一种小小的成就感,站起来自己也呱叽呱叽几下,仿佛不是刚奏完曲子,而是刚刚在某个大礼堂做完一场精彩的报告。

 

      上马石,算是我一个朋友。 平阳府夏天热得要命,我白天晚上都离不开上马石。铺一块凉席,靠在上马石背风的一面,用礼帽盖着大花脸袖着一双手,随便在身体上胡盖件粗布单子啥的,嘴角流着涎水,呼呼进入香甜的梦乡。

曾经,我的父亲在母亲的逼迫下,深更半夜打发宋家大院的伙计,来请我回宋宅。但是,我丝毫不领情,对伙计说,回去告诉宋老爷,他只当没有生这个儿子,我一个人自食其力,活得好好的,干嘛再回到过去的生活,不回去决不回去。那伙计可能感觉这样回去不好交差,二话没说抱起我铺盖卷就走。后面,我还是纹丝不动,冷笑着说,那铺盖卷我不要啦,再买一套新的。那伙计可怜巴巴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奈何不得我这个大少爷。最后,还是撂下臭烘烘脏兮兮的铺盖卷, 磨磨蹭蹭地离去。今天晚上,我孤家寡人睡得好好的,那伙计又来骚扰我的买艺生活,依然没给他好脸,几句话把他给呛走。 这回他学得精了一点,没有徒劳地抱铺盖卷绑架我的选择,见我还是没有回心转意,劝不动就撤了。等那伙计一走,上马石忍不住开了口,如千年的铁树开花似说了话,少爷,你怎么变得和我一样倔啊。就不能变通点,一变万通。一听上马石会开口讲话,还讲得振振有词,我暗自吃惊。

原来,上马石也是一个有故事的石头啊。对上马石的好意,我当然有一个态度,石兄,你肯定比我大,本来准备叫石爷,不过还是叫兄弟亲近一点。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又不是养不活自己,最艰难的时候都过来啦,回去干嘛啊,继续逛妓院听大戏喝小酒啊,一点劲没有。上马石听我解释,开始理解我,少爷,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个是对的。你的朋友老夏,就不是这样,他就适合街头卖艺,却假模假样地当啥教育局局长,把教育界搞得乌烟瘴气的。你看他天天痛苦的,动不动就来和你换衣服表演一曲。虽然,上马石有上马石的道理。可是,那教育局局长也不是谁爸会卖布匹有点家底做后盾就可以当的。老夏也是从学堂司务长、副校长、校长、教育局小股长、副局长, 小媳妇熬成婆的。要让我去坐他那把椅子,我还真的不一定行。隔行如隔山,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应对,可不是一弓子推一弓子拉的事。想到这里,我对上马石说,见鬼啦,原来吧老夏来玩二胡没有这么勤,一个月一次都算多的。这些日子倒好,三天两头的,还影响我生意呢。好在,每次这个蝎锅子的多多少少给我来点补偿,拾到篮里便是菜。上马石有些惊讶,对我大惊小怪地说吗,你们俩这么铁,真的不知道他摊上事啦?看来,这个上马石老蹲在大马路边,马路新闻掌握的比我多。我一听老夏遇到麻烦,急不可耐地问,快说快说,究竟什么事情啊?上次在酒馆我们俩喝酒喝大,迷迷糊糊的捅了几个人,全靠这哥们从中斡旋,我爸花了几个钱,才把血淋淋乱子摆平的。上马石见我的胃口被吊起来,这才不慌不忙地透露说,前几天中午,你去酒馆喝酒不在我身边。两个官员模样的人酒后,一高一低在坐我身体上,抽了一支烟,议论说老夏胆儿太肥,居然敢在吉副市长安插在教育局的小文员身上下手,那小文员别看她又瘦又小的,关系通着天。可能是嗲声嗲气小女人,在吉副市长面前奏了老夏一本。这一奏不要紧,夏局长的好日子到头啦。

没想到,上马石如此世故,像一位上岁数的老人,讲述中见怪不怪波澜不惊的,让我敬佩不已。对老夏这只贪吃鱼腥的猫,我心里直骂, 平阳府女人多的是,沾谁不行啊,偏沾吉副市长的小相好,他不是寻死啊。这些心里话,我没有当上马石的面说。可是,那上马石比人还精,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就是就是,这样不考虑后果地祸害身边的女人,岂不是寻死啊。

和往常一样,平阳府教育局局长老夏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心里七上八下的。今天一进来,就感觉要出事要出事,先是右眼皮跳啊跳的,噗噗噗。接着那个被她摸过胸部的小文员,进来放打好的暖水瓶时,带着情绪重重一放,仿佛屋里没有人存在似的,仿佛她是局长而他老夏是文员。一整天,老夏心里都不痛快,又不便于发作。于是,一个人板着脸在屋子里生闷气。生闷气的同时,还有点忐忑不安的。快下班的时候,警察局机关里空荡荡的,已经走得几乎没有啥人,除了门口看大门的老头。两三个壮汉,径直走进老夏的办公室。为首的一个说,你是夏局长吧?有一个人要见你。老夏一看像是道上的人,一个不祥之兆掠过,糟糕,来者不善。老夏故做镇定地稳了稳神,拉开抽屉拿出一盒上乘的外国雪茄,打算让不速之客抽。为首的矮胖子,好像叫啥冬瓜的,也不客气,将一整盒雪茄劈手夺过,装进自己上衣口袋,豪横地说,走吧,要见你的人就在你们教育局后院。其实,后院是一个后花园。当老夏被几个壮汉推推搡搡带到这地方后,一轮美丽的圆月正升在空中,像三轮车轮子那么大,所洒的银辉让在场的绑架者与被绑架者都影影绰绰。一开始,平阳府教育局局长老夏只看见一个冷漠的背影。 吉副市长威严地清了清嗓门,慢悠悠问了老夏一句,夏局长,知道我是谁吧?没有等开始筛糠般发抖的老夏答腔,那背影像一座大山似往高往阔的扩张,渐渐地变成一个头顶高空的巨人,似乎距车轮大的圆月近在咫尺。依然背在身后的两只手,如有内吸力似的,张开一发功,老夏便变成一条小虫子,被一下子吸进手掌。像玩弄文玩核桃似,捏巴了捏巴。吉副市长继续问,知道我是谁吧?那声音好像从月宫传来的,非常低沉而遥远。小小的局长老夏本来想说,吉副市长,我知道是您。可是,身体被两只巨手控制着,根本动弹不得,这句话也卡在嗓子眼,怎么也发不出声。捏巴够,让老夏感受到强大的恐惧感后,才猛一松手,老夏才像孙猴子一样,逃离吉副市长的手心,一只癞蛤蟆般吧唧一声,摔在地上。吉副市长再一发功,自己整个巨人又缩回到原形,露出月亮及周围树木的影子。可能,刚才施魔法有点费功力,吉副市长感觉有些疲倦,在秘书的陪同下,匆匆走出后院,钻进一辆老爷车,扬长而去。大人一走开,所雇的道上人就好操作啦。冬瓜就干这个的,轻车熟路地一挥手,其他两个壮汉将此时已经五花大绑的老夏倒挂起来,头朝下身体悬在半空。那条绳子从树枝上飞过去,再拽缠在其中一个壮汉的臂上。

让老夏感到恐怖的是,下面放一个大缸。本来,是平时门房老头浇花花草草时蓄下雨水的。现在,成为老夏脑袋的倒栽葱处。一次次,随着冬瓜的指令,老夏脑袋快速俯冲向水面。几次下来,老夏的精神彻底崩溃, 向冬瓜求饶,冬瓜哥,我听说过您大名,求求您放过我,提啥条件我都答应。冬瓜让把老夏放回到地面上,给出两个选择:第一,和平阳府那个拉二胡的琴师互换角色,他当一礼拜的教育局局长,你当一礼拜的琴师, 白天晚上都不得回家;第二,当全教育局机关人员的面,给那个文员姑娘跪下,自打三个嘴巴。一听这个苛刻条件,老夏傻了眼, 玩我哪,还不如杀了我。冬瓜抱着臂,冷酷地说,好啊,这可是你说的,说着,两个指头往前洒脱地一挥。一个壮汉二话不说,嚓地拔出一把短刀,逼到老夏的喉咙处。冬瓜不高兴地皱皱眉毛,不屑一顾地说,姓夏的,实话告诉你,按雇主的意思,本来准备把你装进一条麻袋,咚地一声扔进汾河里给你来一个水葬的。还不是我冬瓜重情重义,帮你求情来着。可能你已经忘了,我还记着。那次我一个人喝闷酒,一时想不开想找棵树上吊。你也喝得醉如烂泥,走路都走不下歌,还过来给我宽心。看着那天晚上的份上,我放你一马,帮你在雇主面前替你说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你说我这么局器的人,怎么会遇上你这个土鳖,连玩女人都能洋相地玩出火来。 知道不,我的夏大局长,你惹的人不一般,能给你留一条命已经不错啦,还要啥尊严不尊严——上述这段故事情节,当然是老夏给我讲的。要不,我又不是那轮月亮,怎么啥也知道呢。

 好马配好鞍,好汉佩好剑。严格的讲,据我所掌握的信息,那些江湖上的有名有望的琴师,使用的二胡都得心应手,和琴筒琴杆琴弦琴弓琴码到了人琴合一的境界。此话怎讲,为什么会人琴合一呢,他们都有一把上乘材料做的二胡。 琴筒琴杆一般用乌木红木花梨木做的, 而我用竹板粘的。琴皮最好用蟒皮蛇皮,我却用猪皮蒙的。 连琴码,都是把吃饭用的木筷切一小截截,临时代替的。二胡虽然不怎么样,曲子我却拉得悦耳扎心,特别是那首《二泉》,与其说是在拉瞎子阿炳的凄惨命运,不如说在拉自己的悲凉命运。 《石头记》里富家公子贾宝玉,尝尽人上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后,一不留神剃度出家当了和尚,大起大落的。我比贾宝玉的沉浮,能好多少呢,人家是贾府家道中落,我不过闯了一个少爷们都可能闯的祸,亲亲的父亲就冷酷无情地把他唯一的儿子扫地出门。没办法,我只好拜一个江湖琴师为师,从最基本的指法弓法练起,特别是苦练过腕力,手腕的力量无穷无尽,可以大到四两拨千斤,大到仁者无敌。学徒时,比黄练还哭。师傅一生气,便打板子还是动真格的,和打一条毛驴那样,噼噼啪啪的。亲亲的父亲平阳府的大布匹商也不知为什么,对我那么恨之入骨的,把我逼得猪皮蒙的二胡硬硬拉出蟒皮蒙的乐器的水平。原以为,我后面的路和 《石头记》里贾宝玉那样, 灰溜溜出家当和尚啊。要不的话,谁给我养老送终啊?寺院里,就是这般好, 有人管吃管住有人管你入土为安,说不定还为咱念经超度呢。

谁知,我正心思多少年以后怎么办时,平阳府教育局局长老夏哭丧着脸来找我,准确的说,来求我办事的,让我去他的办公室代替他当一个礼拜的局长,并且让我放心,上面已经通融好,没有人找麻烦的。一瞬间,我心里乐开了花,根本命运料到这是个坑,还是命运挖的一个深坑。当时,我困惑的眼神瞪着对方,还半开玩笑地半信半疑地嚷嚷着喊,我,我,我还有这命哩?——老夏,你这个蝎锅子的,可不许耍我啊!老夏一跺脚,佯装转过身欲离去的架势,痛痛快快给句话,想不想当啊?我赶紧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像中举范进疯疯癫癫地说,当然愿意,当然。心里说,谁不愿意谁真有病。就这样,我卸下一顶在颤抖的黑色礼帽、一副在颤抖的茶色眼镜 、一袭在颤抖的黑色长袍,换上他那身白色制服白色礼帽白色皮鞋,甚至连一模一样的水晶茶色眼镜都换。为啥,因为我的茶色眼镜断了一条腿,用医用胶布接的肢,琴师的标识之一。一刻钟后,当我做梦一般坐到教育局局长办公室那把白色真皮椅子上,终于体会到,为什么国人用刀把脑袋削杪子似的削尖,往官场上混往政界里钻,被人巴结的感觉就是棒。美归美,为了安安全全当够一个礼拜,帮助老夏偿还它的风流债,再成全我一个布匹商儿子过一过当局长大人的瘾。这几天坚决控制自己的欲念,一不碰美酒,二不碰美女,三不碰美钞。比贾宝玉还贾宝玉,一个心向佛。你说人怎么就这么贱,晚上睡局长办公室里面的套间,也就是暗藏的金屋不舒服啊,自己偏偏失眠。

半夜时,还抱着一个枕头一件薄被去大街上找那上马石。不靠着上马石,我真的睡不着的睡不着。自然,老夏在履行诺言期间,无时无刻都感觉到暗处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不敢偷奸耍滑,不敢乱说乱动,老老实实的靠在上马石背风处躺着数漫天的星星。我躺在上马石的背风处,仰望着那些熟悉的星空,对老夏说,老夏,那天咱俩进一家眼镜店,买的水晶茶色眼镜,可能就是天意。这两天,老夏也在反思自己,对我诚恳地说,咱俩的遭遇,让我想起一个段子,一个嗜酒如命的男人,喝假酒喝死。临死前,对自己的儿子说, 酒是好酒,爸真的酒量不行。

以上马石为依托,我和老夏真假琴师真假局长快快乐乐地聊着天,真的拎不清自己是谁,每天煞有介事地在干啥。按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非也非也。没有一个过路者,揭开老夏冒充琴师的画皮。有没有一个教育局的人,撕破我扮演局长的面具。混一口饭,其实都不容易,一般人如果不是有精神病史的话,便不会较这个真。关于老夏的演技,从我接触过三教九流得出的结论,完全可以对他放心,当过局长的人一点儿问题没有的。倒是自己,需要谨言慎行,甚至把谨言慎行请人写好写成一般人认不出的篆书,贴在办公室脸盆架后面,时时刻刻警示自己。一晃,六天倒熬过去或者说美美的享受过去了。第七天,那小文书也就是让老夏翻了船的小美女,先委托一阵风把雪花膏送到我鼻孔跟前,再把一瓶美酒埻在我的面前,莞尔一笑百媚生地说,夏大局长,我发现这几天你一下子瘦了一圈,还一言不发,知道你缺啥吗?听话听音,我敏感地说,难道是缺德?小文书小美女说,瞧您说的,我是您的下属,您在上我在下,哪敢拐弯抹角的骂您——是缺酒。说着,一本正经叮嘱我,这酒度数高,下了班再尝。我一想,最后一天啦,不如放松放松,自斟自饮喝一杯,就一杯。也该我倒霉,就在警察局的人刚刚下班后,往瓶盖里倒了一盖,滋地喝了下去。

立刻,发现进来的小文书小美女啥都变成叠影,两张小粉脸,两个小蛮腰,两猩红的嘴唇也是两个。沉醉间,我情不自禁地掐了她的小粉脸一把。等我酒醒过来,已经被装进一条麻袋内。黑咕隆咚的,我拼命挣扎着,并且叫着一个响亮的名字,冬瓜哥,冬瓜哥,冬瓜哥,事实上呢,这个道上专门从事绑架暗杀勒索勾当的冬瓜,比我和老夏小好几岁呢。能者为大,强者称尊。谁让咱犯在人家手里呢。

果然,这个冬瓜哥也是一个刀子手豆腐心肠的男人,打开窗户说亮话地对我说,老宋,我知道你是谁,也听过你的《二泉》。拉得真好,听得我哭过几鼻子呢。不过,一码归一码,你拉的好,我往你的盘子里扔了赏钱。今天,我是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临走前有啥要求,尽管提,兄弟我一定满足。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要求啊,只怪我和被我休了的媳妇没有生个一男半女。有的话,我可以像那个假酒喝死的男人一样,留遗嘱这样留,儿啊,酒是好酒,爸酒量还需要练啊。或者说,别看我一介琴师,指法和弓法的腕力还是不够啊。想到这里,就说,冬瓜哥,让兄弟们买几柱高香,香钱找买艺的老夏去要,河边祈祷那河神把我托生成一块上马石。听说,那块上马石里面有啥秘密,我想守在旁边一直看着真相水落石出。非常讲义气的冬瓜哥,照我的意思办了。然后,命令手下将我连人带麻袋撂到河水里,顺着一个一个漩涡朝下游飘去。后半夜,在河神的帮助下,我的灵魂转世成一块上马石,摆在离那块上马石两米多远的街头。老夏走过来,没好气地踢我一脚说,老宋,你化成灰我已能认出来你。你啊你,可是把哥们害苦啦。本来,七天期满我正要回去继续当我的局长,你才是蝎锅子的呢,出了这种丑事,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看来这琴师要当到贾宝玉似的出家那一天啦。哥们,你变成石头以后,可是该把酒彻底戒了。知道为啥吗,我告诉你三件事:1、那三个公子哥,你酒后没有捅着,我让人在他仨身上撒的红药水。否则,你爸早活动好,让你去当学堂的司务长。2、 上马石里有藏宝图,我和那上马石朝夕相处间想得到它,可是这块有温度的石头不肯背叛你,说要为你这个主人留着。3、还有你更想不到的一件事,那新上任的教育局局长吗,就是那小文员小妖精的亲哥,这两天天天和吉副市长在教育局后院下象棋呢。两个人反来复去的叫喊频率最高的一个字:将——

                                             卖糖葫芦的



平阳府街头巷尾辛辛苦苦卖了一天的冰糖葫芦,对于我这个年近五十该戴老花镜的人来说,不免腰困膝酸脚麻脑袋昏沉眼窝前火星直冒。驮着一捆稻草,驮得我马某人怯怯的。一天辛辛苦苦忙下来,啥想法没,就想睡。一天晚上,推一辆破旧不堪自行车,我在西北风呜呜的野狼般嚎叫中,缩着脖子无精打采地进了家门,软软的身体扔到炕头,便进入沉沉的梦乡。睡一个好觉,可以说最幸福的事情。 坦率地讲,这天晚上所做的梦这可不是啥好梦,梦见那辆破旧不堪自行车,被贼大模大样偷走。而这个贼, 还明目张胆住在房东的隔壁。偷就偷呗,别在我眉眼前骑着晃来晃去,甚至,连我平时驮那捆稻草出去卖冰糖葫芦时,所拴的麻绳都不解,这不是活欺负人? 是的,在民国这乱世,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在平阳府混咱又是个山东人,外地的逃荒逃到这座古城的,并非本乡本土,尽量装怂才是。道理我都懂,也一直这样夹着尾巴做人的。可是,你不知道这个偷车贼这个邻居老牛有多牛,一个街上卖大壶油茶的,仗着自己外甥在警察局当差,动不动我外甥长我外甥短,眼睛能长到额头上去。一开始,在梦里我看见了我的自行车,那房东的邻居三九严寒天出行,就蹬个人力三轮车,上面和我一样驮个养家糊口的东西。不同的,我驮的一捆稻草他这哥们驮一只硕大的铜壶。当然,铜壶下还带个烧木炭的小火炉。还有一点必须说清楚,那就是我们不光晚上住得近在咫尺,出摊后吆喝招揽顾客的胡同口,都可以说是邻居,各把一个墙角。我高叫——冰糖葫芦冰糖葫芦冰糖葫芦,他大喊——牛家油茶牛家油茶牛家油茶。我们俩的叫喊相互呼应,夜色里传得老远。要车之前内心里,还经过一番非常激烈的思想斗争:一个念头,要车,那是我的车,我辛辛苦苦攒钱买的自行车;一个念头,不要,人家警察局有人,舍财保平安别车要不回来命再搭上。

最后,还是要车的念头占了上风。我是这样想的,出来混终归要还的,不还不行。想到这里时,我的其余四指收拢翘起的大拇指下意识往后竖了一竖,这个众人司空见惯的江湖动作,把我的噩梦从炕头上竖醒啦。不过,睁开我的马眼后,我的身体已经不在我所租住的房东四合小院的炕头上,而是在警察局的后院。并且,也不是一个卖冰糖葫芦的一个小商贩,而变成彻头彻尾一匹老马,瘦骨嶙峋地站在马棚下面,挨着几个穿黑色制服警察的训。,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大盖帽的帽檐朝后扣在贼眉鼠眼脑袋上,估计就是那个道上传的吃人不吐骨头的小佛爷。 这主手里拿着一串小南红佛珠,非常讲究地用他汗津津的三根指头,非常灵巧非常轻柔地一颗一颗地盘着把玩着。一瞬间,我有些大吃一惊。 一个梦醒来,有机会见到传说中的小佛爷,并且得到警察局副局长小佛爷的亲自接见,也许丢辆又破又旧的自行车值。等我战兢兢心思一番后,发现自己不光变成一匹警马,还好像变成小佛爷手里拿捏摩挲的小南红佛珠,被随心所欲地把玩着。对方带着讽刺意味的冷笑, 用下巴颏指着院子里放的我那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那漆皮剥落、链条干枯和零部件老化的自行车,漫不经心地问我,你这匹老不死的马,连夜食都不敢吃的窝囊废,你敢说这辆车就是你的?一句话,小佛爷就把我给问楞了。在自己变成一匹马的情形下,我有些自卑地打量着自己的几个脏兮兮的蹄子,还有蹄子下散发出臭哄哄马粪马尿味道的地面,乱七八糟的草和泥水混合在一起,简直不忍目睹。可以说,人不人鬼不鬼马牲口不牲口。如果说是,我此时此刻被牢牢地拴在马槽前,好几个警察手里都握着可怕的马鞭,那鞭子随时可能雨点般落下;如果说不是,又有点不甘心,明明那就是我从当铺买的自行车,好歹一件家当呢。犹豫片刻,我还算聪明,没有在平阳府白混,知趣地说了一声,警官,这个问题容我想一想。说着,我往四处扫了一眼,凑巧发现那个偷自行车的邻居正在不远处啃猪蹄,一嘴的油腻满腮的肉渣,狼吞虎咽地在日囔。一个多好的外甥啊,顿时我心里羡慕得要死。至于是不是人家外甥吃的剩下的残羹剩饭,已经无关紧要,瓜籽敬人一片心,哪有啥啊。别看那些年轻人一个个高举拳头,表面上好像都是思想解放的先驱,今天打倒孔家店明天打倒旧军阀的,觉悟好像多高似的。

依我这个做冰糖葫芦的卖冰糖葫芦的看这个世道,这些年轻人赶时髦一个顶仨。不说别的,回到家有几个给老人洗脚的,几个孝敬长辈的?外面传平阳府警察局小佛爷多黑多坏多色,我看人家这娃挺仁义的挺好的。流言蜚语唾沫星子,害死人。想到这里,我心里问自己,老马啊老马,你白活这么大岁数啊?来人家亲外甥跟前告人家亲舅舅偷自行车,来找抽啊你?

几分钟后,我的其余四指收拢翘起的大拇指下意识往后竖了一竖,这一竖不要紧,奇迹再次发生.没有等我——出来混终归要还的——这几个开头语说出口,便由一匹警马还原成一个人。一还原,意味着我吃香的喝辣的愿望可能落空,说话底气更加不足。结果,话一出口不是出来混终归要还,而是那自行车不是我老马的,你们可能认错了人,求求你们,把我放了吧,我就是个做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的。没有一分钱的存款,每天卖的糖葫芦,将将够我老婆孩子一家人一天的开销。说得再透彻一点,真的没有啥榨头。警察局副局长小佛爷一听,就更加恼火。 一招手示意,手下马上递上一个马鞭。

顿了顿,小佛爷对我压低声音说,我刚一个人念了一遍心经, 不想打人和骂人,知道啥叫心经吗,就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们局长天天把玩着佛珠念这个,作为二把手我当然要摆对位置地学着把玩着佛珠念这个经——我说老马,你也老大不小啦,按辈分你和我舅舅每天一块儿出摊,远亲不如近邻,我该称你马叔的。当叔叔的,用不着晚辈教你怎么做人吧? 我的舅舅一不偷二不抢,不怕刮风下雨的,靠做油茶卖油茶为生。又不是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他怎么会偷你一个破自行车呢?说出去,谁信?经警察局副局长小佛爷一开导,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是啊,说出去谁信?退一万步讲,就是人家老牛真的偷了我的自行车还故意在我的眉眼前晃来晃去地骑,我也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必,要闹到警察局。还来报什么案,不是笑话吗。看来,小佛爷已经把我当马叔看待,手里的马鞭迟迟没有落下。他观察我的面目表情,好像我已经产生一丝悔过的意思,头也开始懂事地低下,盯着自己的脚尖啦。顿时,小佛爷的气消了一半, 再次一本正经的问我,我的马叔, 咱言归正传,你敢说这辆车就是你的?这次,我像一个刚被洗过脑的教徒,坚决地摇摇头,不不不,这辆车真不是我的。万没有想到,警察局副局长小佛爷一声冷笑,你的意思,难道这辆车是我舅舅的?马叔吗马叔,你一大早来警察局报案,我一个副局长,不把一辆赃物自行车的来龙去脉查清楚,你替你的晚辈想一想, 以后我还怎么在警察局混?以后,怎么有脸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善恶不分黑白不分的,啊——说着,高高举起那威严的马鞭。

这时,我的心里充满感激,人家一个警察局的二把手, 仁仁义义地称呼我马叔,没有把我当一匹警马看, 还讲一大堆的道理,对我多客气啊。我这个人真糊涂,做梦就做梦吧,丢车就丢车吧, 不足挂齿的小事闹到人家小佛爷跟前, 诬告人家一个卖油茶的老实疙瘩偷一个破旧不堪的自行车,该死啊该死。想到这里,我根据上次因为别的事情在警察局挨打的经验,双手抱住头部乖乖的蹲下,主动摆出一副认罪伏法的架势。听说,当过街头小巡警的小佛爷之所以升得快,和乘坐双响炮似的,就是沾了他人活道的光。进一步讲,一个是,人缘好。不管警察局当头的还是当兵的,见面先给人发烟。一只手发烟一只手点火。 一个是, 会巴结。局长大人后面跟着献殷勤,大人打猎他屁颠屁颠捡猎物,大人逛风月楼他站得笔直地包厢门口站岗放哨,大人打麻将他帮着洗牌,大人钓鱼他在左右摇蒲叶扇送徐徐凉风。一个是,善甩鞭。 下了班还在练习甩皮鞭。 如祖传的刽子手苦练刀法那样,苦练鞭法。 抽关系户时,抽上一百鞭不伤内脏;抽需要“特殊关照”的犯人时,三鞭过后便会处于半死不活状态。为此,小佛爷被誉为警察局第一鞭。属于打手中的打手,兄弟们都服。既然是第一鞭,又官至副局长,一般情况下,小佛爷不会亲自动手打人的。

今天,我这个卖冰糖葫芦的吃了豹子胆,既然在他舅舅头上动土,逼迫的他不得不亲自上阵。从某种意义说,他亲自操练一定程度抬高了我的挨打规格呢。 设身处地想想,如果别人告自己的舅舅偷邻居家的自行车,自己又是一个警察的头头,会不会像小佛爷这样做?我想,一定会的。高调人人会唱,涉及自身利益,还是有个里外薄厚之分的。这个,和什么狗屁觉悟没有关系,人的本能本能使然,除非是个二百吊子。胡思乱想间我等了好半天,那皮鞭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到底什么情况?

 说实在的,在没有那辆破旧不堪自行车之前,我全靠我的瘦肩膀扛,一扛就是一天。一开始,我卖冰糖葫芦是游商,扛着到处跑。车站码头学堂戏苑,哪个地方人多,往那个地方凑哄哄。后来,年纪一天比一天大,腿脚不再硬朗,便在当铺花了几张印着袁大头的纸币买了这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千万别瞧不起这车,假如不是旧了点破了点,也不是我吹吹打打,几张袁大头根本买不到的。 大街上,人们出行除了寥寥几辆黑色老爷车,就是人力三轮车和自行车。我租住的那条胡同里,住几十户人家,有钱的没钱的都有吧,加上我这辆自行车,也不过算第二辆。大家看我骑车的眼神,都和过去不太一样。有了它,我确实方便许多。把那捆插满冰糖葫芦的稻草,插在自行车后衣架上,等于我的双腿伸长许多,想在胡同口守或者不想在胡同口守全看心情哩。想守时, 冰糖葫芦和那牛氏油茶在胡同口一左一右,一边自行车上一捆稻草上插满红色晶亮的冰糖葫芦,永远迎风溢着艳蜜。一边三轮车上放置着一只一个成年人抱不拢的大铜壶壶嘴永远往外吐着热气,我老马他老牛仿佛一对门神秦叔宝和尉迟恭似的,死死守卫着那条胡同。不想守时,我骑着我那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在平阳府旮旮旯旯转悠,自我感觉好的不得了。不像是一个小商贩在兜售冰糖葫芦,而像孔夫子携弟子周游列国那样神气活现。想象中的那些弟子,就是一串串的冰糖葫芦和那辆自行车。没有人买时,这些朝夕相处的冰糖葫芦和自行车可以和我聊聊天。

当然,所聊的内容截然不同。和冰糖葫芦聊,关于死亡和消失的话题稍微多一点。和自行车聊,关于风雨和冷热的话题稍微多一点 。

突然间,那辆自行车被人在夜里偷走。或者说,一夜之间自行车和长出翅膀似飞走。说实在的,一时还真的有点不太适应和习惯呢——小佛爷象征性抽了几鞭子后,朝我挤了挤眼睛说,马叔,我必须走下这个程序。挨了这几鞭子,你不用再在马棚里做警马,就可以告别这人不人鬼不鬼马不马的日子。要把你在马棚里关上一个礼拜,还不把你关疯啊。看在你和我舅舅一个胡同口玩祖传手艺的份上,我可以放你走。不过, 这几天你需要考虑好一个问题来郑重其事回答我。 回答这个问题后,我就可结案。你多多少少替我考虑下处境,大家都不挺难的。咱就是一个副局长,上面还有局长;局长上面还有厅长,厅长上面还有署长,署长上面还有袁大总督。 一句话,穿公家这身黑皮也好,卖冰糖葫芦和牛氏油茶也罢, 混上一口饭都不容易。话说白了,哪条行道都有哪条行道上的规矩不是。况且,这次自行车丢失案牵涉到我的亲舅舅——什么叫舅舅啊,老百姓常讲,娘亲舅大,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娘就只有舅舅敢打我的屁屁。舅舅的事情处理不好,我还是个人吗。当然,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我不会因为你告的是我舅舅, 平阳府大名鼎鼎的小佛爷就徇私情。那样的话, 我也不是个人。说着,他当着我面,特意亮出他的一串小南红佛珠,开始一颗一颗地数着,仿佛所数的不是佛珠,而是一颗又一颗佛心。我就是个做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的,对官场上绕啊绕的这一套,有些看不惯。心想,有屁就放有话就讲有鞭就抽。干嘛啊,拐弯抹角的不就是一个问题吗。有啥,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尽可能陪着笑脸,对小佛爷直直地说,刁副局长,咱不妨打开窗子说亮话吧。你说让草民在这几天要考虑好一个问题回答你, 一个啥问题?既然我都问到眉眼上,小佛爷不再藏着掖着。顿了顿,他说,马叔,你不是报案时口口声声说我舅舅偷你的自行车吗,就算是真的丢了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那这辆车, 是怎么来的。 亲戚送的?还是买的?捡的?总得有一个来路吧——如果真的在到你手前就是一个赃物的话,啧啧啧,那案情就会复杂化——好,马叔,你好好考虑下怎么回答我,不急不急,我一点儿不逼你。回家以后,躺到炕头上慢慢的想,你走吧。看看看,小佛爷这娃多仁义啊!不光在抽皮鞭时手下留情,没有让我脱一层皮掉一块肉,没有像练别的疑犯那样皮开肉绽的,一直在和我讲道理。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他就一个要求,让我回答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的回答,估计有一定的难度。

于是,我找到那个当铺老板。 当我告诉他,是警察局的小佛爷也就是刁副局长让我来了解那辆旧自行车来路时,那当铺老板立马翻了脸。那穿着长袍马褂的老板,先是吹胡子瞪眼地指责我,你这个卖冰糖葫芦的,真不江湖啊。我卖你那辆车那么便宜,照顾了你。今天,你惹上官司掉到泥潭里不说,还要拉上我一块陪葬。随后,他一口否认有怎么一档子事,老马,我看你是穿糖葫芦时被脑子也穿到竹签上啦。我开当铺好几辈啦,啥时候碰过倒腾旧自行车啊?

当铺老板为了证实他说话的可信度,还有意识拽着我的袖子, 找邻近的店铺给他做证。拉开店门时,这个贼口附在我耳边蚊子哼似的嘀咕一句——你想害死我啊,那自行车不是赃物我能那么便宜给你啊,你这个白眼狼——出了店,光天化日之下,他高嗓门脱口而出的却是另外一句话,邻居们,你们谁见我这当铺经营过自行车?他不用强调旧字,当铺当铺就是当值钱旧物品的,包括古董和金银首饰之类。那些邻近的店铺,平时相互打掩护。自然都和当铺老板一个鼻孔出气,一个个掌柜的脑袋摇得跟拨郎鼓似的。从当铺一无所获出来,我开始一个人发愁。这才反应过来,看样子出现这个结果,那小佛爷早就料到。正因为如此,才故意当毛猴那样耍我的。 也就是说, 想证明自己清白, 比登天还难。且不说,就是碍着穿一身黑皮刁副局长的面子, 房东不会为我做证的。 更何况,我还是个租户。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更不会向着我。当铺老板不承认在他那买的自行车,房东和街坊邻居不会承认他见过我拥有过自行车,老婆孩子的证言法律上又不算数。

看来,我只有承认自己没有丢过自行车这一条活路可走?不对,按刁副局长的意思,只有承认自己做梦把脑子梦傻啦。实际上压根就没有碰过自行车,不过是想自行车想疯啦,才傻傻的楞把邻居家的自行车,胡说八道地说成是自己的自行车。不仅如此,还要给奉公守法邻居老牛这么一个好人扣上一顶偷车贼的帽子。一不小心,竟闹到警察局,给人家老牛包括老牛的亲外甥,造成一个负面影响。想到这里,我的两条腿一软,朝繁星闪烁的天空跪下,面对冻得面无表情的大地,邦邦邦磕了三个大响头,我的老天爷啊,都说人人头顶三尺有神灵,这平阳府这凡俗间大家都在说糊话,您老人家能不能给我做一回主啊?此时此刻,我的心就像那冰糖葫芦一样,结着一朵朵的冰凌花,中间还被狠狠地扎了一竹签。一瞬间,我不知所措。这辆自行车的来路,成为一个连自己都如堕五里雾中,即使浑身长着嘴也说不清楚。怎么对小佛爷回答感觉都不合适,甚至都荒缪。无奈之际,只好一个人喝闷酒,希望酒这个粮食魂可以帮助我忘记烦恼和悲伤。古人说的多好啊,何以分忧?唯有杜康。度数不低的烈性白酒,今天不知怎么啦,灌到我这个不胜酒力的男人嘴里,竟然和凉水似的,一杯杯舒舒服服酒肉穿肠过,再从胳肢窝发梢和手心变成汗,下面变成小便排泄出来。不断地拿毛巾擦,不断往茅房跑。当两个空酒瓶子,咣当、咣当两声撂倒以后, 我整个五尺汉子被那两瓶烈酒放倒了。迷迷糊糊地,我又进入了昏沉沉的梦乡。梦中,我的卖了一辈子冰糖葫芦的老父亲出现了,可能他心疼他还在阳世艰难活着的儿子,从阴间赶来慰问。

一见面,从小到老没有进过警察局的老父亲,二话不说给了我一巴掌,眼睛一瞪地审问我:娃子,你敢说这辆车就是你的?知子莫若父,我还不清楚你啊。你能养活老婆孩子交得起人家房东的房租已经不错啦,还能骑得起自行车啊?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老父亲也没有站在我这边。看来,只能像窦娥那样冤死,让不公平的天空下六月雪啦。生活就这样, 恰似一团一团乱麻,千丝万缕缠绕千丝万缕交错。 能说清楚的事情,偏偏理还乱。面对老父亲的质问,我承认不承认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一看自己为自己辩解是徒劳的,还不如干脆承认,是的是的,我就是一个偷自行车的贼。现在,警察局没完没了地整我,这该如何是好?要有一点点奈何,我也不会让已经死去的老父亲帮我支招。我说,老爷子,事到如今,路已经走这么窄,您光埋怨儿不管用的。小佛爷死揪住我不放, 就教儿怎么脱身吧。老父亲说,儿啊,根据我对人情世故的研究,眼下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四个字,投其所好。说完,老父亲和玉皇大帝显身隐身一样,腾云驾雾而来,腾云驾雾而去。

如开头所述,平阳府街头巷尾辛辛苦苦卖了一天的冰糖葫芦,对于我这个年近五十该戴老花镜的人来说,不免腰困膝酸脚麻脑袋昏沉眼窝前火星直冒。一天晚上,推一辆破旧不堪自行车,我在西北风呜呜的野狼般嚎叫中,缩着脖子无精打采地进了家门,软软的身体扔到炕头,便进入沉沉的梦乡。 坦率地讲,我这天晚上所做的梦这可不是啥好梦,竟然梦见自己那辆破旧不堪自行车,被贼大模大样偷走。这个贼,并且还住在房东的隔壁。偷就偷呗,别在我眉眼前骑着晃来晃去,甚至,连我平时驮那捆稻草出去卖冰糖葫芦时,所拴的麻绳都不解,这不是活欺负人? ——不对不对,刁副局长教育的对,就是做梦也要讲个王法讲个规矩讲个道行,不能是非颠倒地胡做,不能没有一点合理性和逻辑性。按照刁副局长给我提示的正确思路,也许我这个进水的脑子那天晚上,梦应该这样做:邻居老牛有一辆旧自行车,我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偷到我家, 并且大摇大摆地骑了几天。

人就是这样,久占为业,别人的东西用的顺了手,便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这东西就是自己的。等自行车的主人老牛想把车理直气壮地骑回去后,心里一时不平衡,竟然方说成圆黑说成白。来了一个恶人先告状,贼喊捉贼地把人家小佛爷也就是刁副局长的亲舅舅老牛,一位就会埋头拎只大铜壶一碗一碗倒油茶的老实人告到了警察局。怪自己倒霉呗,惹得没有惹的啦,去惹一个有口皆碑的模范市民和一个武松再世的警察局副局长,不找死才怪呢。好在生姜还是老的辣, 老爷子一句投其所好提醒了我。 想让刁副局长放过我,只有孤注一掷。涨红着脸,我再次来到为旧自行车销赃的那家当铺。那老板一见我,就下意识浑身发抖地往柜台底下钻,仿佛我就是一堆臭狗屎。见状,我赶紧解释说,老板老板,你不用怕。今天来,我主要是给小佛爷选礼物的。想选一串小南红佛珠。贵一点没关系,只要进货渠道正,不是假货赝品不是赃物墓葬品就行。彻底的,我一下子茅塞顿开,破费点就破费点破财免灾吧。老板,你可是别糊弄我,本来准备攒点以后给娃娶媳妇的。嗨,火烧眉毛先顾眼前先保命吧。一听这话,当铺老板也不躲不藏啦,纠正我说,瞧你这话说的, 你要的那玩意, 在我这儿根本不存在假不假赝不赝的问题。再说啦,我就是敢糊弄你,敢糊弄刁副局长?放你的一百二十个心。

几天后,当我双手把我在当铺买的小南红佛珠,放在一方精致金色缎面包装的枣红色木盒里,送到平阳府警察局刁副局长办公室时,他正在得意洋洋地欣赏市长颁发的一块模范警局奖牌。刁副局长一边端祥着一边擦抹着,瞥见我发愣时,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对我说,马叔,您没有听说啊,我们警察局一把手大前天晚上死于车祸,可怜他的夫人都开始到当铺变卖开家产金银首饰什么的。警察局不能群龙无首,市长让我临时代理局长。突然,刁代局长想起什么,可能想到自己的亲舅舅老牛还有一个案子没了,便和颜悦色地问我,马叔,你想好怎么回答我没有?立刻,我恭恭敬敬把腰弯成九十度,笑容可掬地把那枣红木盒递上去,诚心诚意地说,刁代局长,我已经都想好啦——走出警察局,我心里默默地说,刁代局长,你真是一个好人哪。 也许我丢的不是车而是人,本来就是我的错。第二天,大街小巷响起我扛着稻草捆形轻松行走间,发出的一阵悠扬而颇具诱惑的叫卖声:冰糖葫芦脆—— 冰糖葫芦甜—— 冰糖葫芦脆又甜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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