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狗芼芼

一条雪白的尾巴，一双怯惧的目光，一脸疑虑的表情，永远哈哈嗒嗒的，瘦削瘦削的弱不禁风，体量很小。这就是我刚收养的流浪狗芼芼的一副没有完成的速写，寥寥几笔透着命苦露着孤苦含着悲苦。不是我不想完成，是它惴惴不安地变换姿势，娃可能刚到一个陌生环境有些认生的过。

其实，我极想给他画一幅素描的，身体上多少根毛嘴边几根胡须眼窝边的眼睫毛什么样都精细地画出来，作为家庭新的成员挂在我书房或者什么位置，说明的这个主人对它的重视程度。

可惜，这小家伙不给我这个机会，对主人还是防范有加。一到它的阳台领地，它下意识朝我瞅几眼，便嗖地突地钻进用废纸箱给它搭的狗窝，躲在里面再不出来。你叫死，它就是不出来。一动不动的，任你东西南北风，钻进小楼成一统。 

馍馍饭的，一盆一盆都喂养2个多月啦，怎么还是这样生疏，一见我就躲呢？造孽啊造孽，别人造的罪孽别人造成的伤害，让我来替他们救犊，难道不是吗？

流浪狗基地，在河边一座废弃的厂子里，仿佛一个被废弃的地方、一群被遗弃的家犬、一圈被抛弃的情感，无奈地相聚。刹住那辆朗逸爱车，如刹住当年骑在那条大黄狗背上，下车前我对爱车郑重许愿，别说你才跑6万，就是跑30万我也不会抛弃你的，就像当年不会抛弃忠犬黄儿一样，陪你一起变老。这时，听到一堵墙后面，传来高高低低的犬吠。一进门，自己便被一群五颜六色

流浪狗包围，不容分说它们的爪子爬上我的身体，个小的爬得低个高的爬得高。两个都是白毛的泰迪，热情表达更是豪放，整个身子起来一边快走一边做揖，成了精似的。

    在对我哀求着，带走，带走我吧。基地的工作人员，两个善眉善眼的女人，领着我走进一间屋子，流浪狗分别待在不同的，一部分院子里跑来跑去，一部分在圈里跑来跑去，一部分在笼子里跑来跑去，也不知，根据什么这样

区分类别的。可能是，根据脾气的温和与暴烈程度，还可能根据年老与年轻，或者别的。一眼，我就相中这条畏畏缩缩的小狗。  河东土话讲， 一副哈哈嗒嗒的样子，不过， 还是喜欢这种不上晃的狗，和我这个主人低调行事风格极搭。

不显山不露水，图个安然。无论做人还是当狗，太招摇过市，容易招惹是非。 

从流浪狗基地工作人员对芼芼所建的档案来看，它在城里贡院街菜市场流浪时，被工作人员收养的。临抱走前，那个穿衣身蓝布大褂的女人，给芼芼修剪了四个爪子的指甲，并且，摸了摸芼芼的脑袋说，娃胆子小，害怕人，别急。

抱出屋后，我被一大群狗簇拥着如狗王一般，离开了流浪狗基地，进去时，河东土话讲，独自个独来独往的，出来时，怀里多了一条狗一个生命。工作人员撵在追着，最后叮嘱一句，不想养了再给我们送回来，千万别脾气娃，也别送人。

其实，我心里清楚流浪狗对人类的不信任和敌意，需要自己一点一点的感化它，像用我的温度去温暖一块冰、一方石和一根铁。

放在副驾驶座位上，芼芼不清楚自己将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估计不是屠宰场，因为它太瘦太小，玩刀的看不上。不清楚，便不断地瑟瑟发抖，比颠簸的车身抖得还要厉害。

瞅瞅它这个胆怯的模样，再瞅瞅一路河边的萋萋水草，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名字：芼芼，好吧，就叫它芼芼。

我开着车，本来需要集中精力望着前方的路，但是，为了抚慰小家伙，是不是抚摸抚摸它的脑门，并且，微笑着告诉它，芼芼，不怕不怕我们回家，回家喽——

对于养狗，我不是两眼一抹黑的，过去养过。想当初，抱着还在哺乳期的黄儿，比芼芼还要小还要萌还要亲，两个手托着，飘轻飘轻，像一朵弹好的棉花。

一个新的主人，和新抓回来的狗娃，相互间建立起一种信赖感，需要一个过程的，慢慢来吧。

晚上，我一躺到床上，满天花板晃的都是流浪狗芼芼充满恐惧的眼神。那一个劲往后往窝里躲避的身体，已经说明一切。没有安全感，没有亲切感，没有温馨感。

在它的眼里，熙熙攘攘人和狗混杂的世界，究竟人比狗恶还是狗比人恶？很可能，它不光畏惧人类，也畏惧比它强大凶残的同类。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它的窝儿，那怕纸的。

一瞬间，我为这个冷冰冰现实和芼芼的疑惑和戒备感到深深的不安。其实，这些狗这些犬是人类朝夕相处的朋友。什么时候，朋友变成仇人？

也许，唯一拉短距离的方式就是蹓狗。那些年，在犬牙庄养黄儿，就是一些剩菜剩饭，它抖了抖被水溅湿的毛，很快从一个黑炭球似幼崽长成一条浑身不见一丝黑毛的大黄狗，在村校大操场上像一匹战马那样引着长舌头，疯狂地奔跑，飞一般。

从来，没有给它系过啥牵引绳，从来没有。基本上，处于放养状态，后来担心它咬伤人，白天拴在一条铁链子上，夜晚松开让它自由活动。每次松时，如释放囚犯，黄儿一个箭步便越过近两米的墙头，到田野上疯够浪够耍够，才汗津津地跑回来，卧一个地方大口大口喘。

    黄儿，根本不敢放出去，一放有点收不回来的意思。

而芼芼恰恰相反，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赖在地上不起，我在前面用牵引绳拽着，仿佛好像不是好心好意带它去蹓弯儿， 而是哄着骗着拖着让上断头台似的，尘土上留下一道摩擦行走之时乱糟糟蹄印，不堪入目。你说气人不气人，这不是要我难堪吗。

几次后，总算有了点效果，芼芼开始在我前面撒欢地跑。不过，它往往还没有跑几步，便绕着我兜圈子。倒像个耍毛猴的江湖艺人。过来过去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话，我大窘。谁让我倒八辈子霉，遇上这么没有痰气的狗。没招儿，我只好趁它刚想回过头拐时，提前挡住去路，横着望前走。

一个月过去，芼芼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开始配合我蹓它，出门后在前面跑得沓沓沓的，还开心地吐着红舌头，两个眼睛露着微笑，开始正常地闲庭信步。有时，我把它放在自行车前篓里，怕它往下跳，一只手摁着牵引绳，带它到小区外远一点路边兜风。刚才，还在和我别别扭扭的躲闪，懒在地上耍死皮，现在却快乐无比。看着在它迎风享受的样子，让你真有点哭笑不得。

    不，永远是哈哈嗒嗒的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还丢我这个主人的人。外表，可以斯斯文文，内心不能畏畏缩缩，不能像没有脊梁骨似的，低三下四的，汉奸啊？

从夏至起，训练它重归尊严，理直气壮地大大方方地活着，又不白吃白喝谁家的，怕啥啊怕。

也就是说，要在它心灵里，播下一颗东山再起的种子，走出被伤害被侮辱的阴影，高高扬起狗首。 就不信，杜鹃啼血精诚所至，不信东风唤不回它那颗同样具有尊严的心。

这天，太阳像一块大火球天空中令人不易觉察地滚动。第一次，我将芼芼牵到滨河路公园，试探着放开牵引绳，不管怎么说，后面的路要靠它这个毛孩子自己走，不能牵着它走一辈子。

没想到，芼芼的表现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仅没有乱跑，随着屁颠屁颠寸步不离地跟在我的身后，准确的说，不断碰着味道右脚后跟跑，并且，出于观察它的情绪的需要，我特意瞄了几眼它的白色尾巴，一摇一摇的，方向朝右，属于开开心心的方向。

为了训练它的胆量，过去大风车旁边的水槽时，我故意前面匆匆忙忙跳跃着先行一步走过。这里，有必要解释下这个水槽，其实就是一片清凌凌积水潭里面的水流经的几块方方正正的砖砌方石造型， 方石与方石间有大约一揸宽的距离，水就从这个缝隙哗哗哗流过。问题是，有七、八块。这些水经过水槽后，再流向存在一定落差的下面一个湖泊。

问题是，本来芼芼就怕下水，又得连续越过障碍，我不清楚它的内心到底掀起多大的波澜，只听见，身体后两三次芼芼落水挣扎的声音。我像一个苛刻而冷酷的特种兵教官，没有回头鼓励它，自己一个劲前面跑，让它在惊慌失措之际发挥一下自己的极限。严是爱，宽是害，严格对它成长有益。

终于，芼芼模仿我跳跃着蜻蜓点水般越过那十多米艰难路途。

过去后，浑身湿漉漉，卧在我的跟前吐着红舌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又开始抖啊抖的。或许，对这个充满未知的世界，它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在一家宠物医院，当我抱着芼芼打疫苗时，穿一身白大褂的年轻医生说，这位老哥，你没有去朋友家领小奶狗，而是选择去流浪狗基地，那就对啦。这个选择意味着，您在做一件有意义的善事，在做公益。当时，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想那么多，领养一条小狗就是喜欢这种动物。拿小猫与小狗相比，我更喜欢养狗。如果在荒郊野外遇到一只无依无靠的小奶猫，也会伸出援手相救的，不过，出于同情而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欢。笑了笑，白大褂说， 老哥，流浪狗的心理上有阴影，走出来有的甚至需要一年半载的。一听这话，我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没关系，也许你早已经有了思想准备。

现在，我想起这段对话，才发现，那穿白大褂的年轻人也是一片好心，怕我半途而废，再把流浪狗送回基地，岂不是一个笑话。

想到这里，我加紧了对芼芼的训练。站立、卧下、起步走。站立、卧下、起步走。有点像新手在驾校学科二课程，一切从空杯从零开始，让它站立，便拽下绳索；让它卧下，就摸按下它的背部；让它起步走，就松一松绳索。似乎，对于我的刻板训练，芼芼不仅没有和我做对的抗拒，反而颇有兴趣地配合。

从这些最简单的口令，让它有一个基本的约束意识和规矩意识，不能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也不能畏畏缩缩像一个傻瓜。

有时，我给芼芼在卫生间洗澡，心里感到狐疑，这笨狗不丑啊。给它搓上沐浴液，拿淋雨喷头翻来覆去地冲，水流下那褐色背毛自然披开，脖子尾巴肚皮还有额头呈白色，其他部分呈褐色。给小家伙舒舒服服洗一个热水澡后，用吹风机吹干，抚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想，这狗娃不过就是有点性格孤僻，颜值啦忠诚度啦做伴侣啦等不一定差啊，为什么人们都那么喜欢养洋狗，什么泰迪摩萨耶二哈金毛拉布拉多博美吉娃娃什么的，为什么？中国人不喜欢中国狗，是否有点崇啥媚啥的嫌疑？难道牵个笨狗出去就如此没有面子？感到狐疑，一直不得其解。

    就是这个不起眼的笨狗，从来不在我的汽车后座下大小便，不管因为什么事情晾它一边，不管把它一个在停车场关多久，都不会在车里乱拉乱撒，都要憋到你打开车门，然后，突地眨巴着机灵的眼神跳下车，跑到一个草地上，去方便和解决。

还有一个举动，让我大吃一惊，它竟然天生会一种早已在江湖失传的缩骨术。各种各样的牵引绳，它想套你套上，给人造成心甘情愿接受束缚的假象。如果它内心叛逆，套上也是白套，等你一转身，就会奇迹般挣脱。卧在飘窗台上，双爪上枕着它的嘴，前面放着被它成功解脱的牵引绳，并且，它没有显出得意洋洋，而用一副非常无辜的目光注视着你。仿佛在说，主人，可不是我狡猾不管我啥事，是你的牵引绳质量有问题，没有系牢我拴死我控住我。

人类的智商真的可以高过去犬类吗？常常，我有一点怀疑。既然，人耍不过狗，为什么还要养狗啊。

对于人们养狗的历史，据有关资料，从遗传学看，狗的驯化起源于长江以南，迄今一万五千年左右。而从化石上看，中国人养狗的历史要稍晚于中东地区的一万一千年，美洲大陆的一万年历史。

周代，人们开始根据用途把狗分为三类：一是田狗类，  风里来雨里去跟着主人打猎的猎狗；二是吠狗类， 死心塌地为主人看家护院、担任警戒的狗；三是食狗， 变成餐桌上一盘菜。

到了汉代，养狗业到无以复加的顶峰。 皇宫里专设“狗监”等官职，专管皇族的猎狗养殖。汉武帝还曾下令营建“狗台宫”，供皇室人员和大臣观看“斗狗”，一时间成为上层人士的一项娱乐活动。

我想，领养流浪狗芼芼， 不让它变成餐桌上一盘菜，不需要它打猎时冲锋在前。小区戒备森严的也不需要它看家护院，更不会拿它当玩物地去与别的狗在擂台上斗得遍体鳞伤。 就是想好好的养它，让它有尊严地活着。

也就是说， 把一个人类的好朋友请回家，成为家庭一员。

停止受苦受难，远离各种伤害。通过自己的领养，使孤苦伶仃的芼芼身心不再四处流浪居无定所食不果腹，不再流离颠沛漂泊于世遭尽白眼，让一颗心去抚慰另一颗心，慈悲为怀悲悯大地，拯救犬类同时也为自我来一次精神救犊。

朝夕相处中，看到芼芼我就不由自主想起少年时代曾经养过的另外一条笨狗黄儿。一开始抱的时间，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在犬牙庄一个老中医家狗窝里抱的，见一堆小奶狗在它们母亲肚子前爬来爬去蠕来蠕去的，一个个亲的你啊没有办法。犹犹豫豫，这个那个都想要。老中医脸一板，只许抱走一个，你挑吧。于是， 我挑了一个黑色的就两个眼睛上有个黄点的四眼萌狗，抓在怀里拔脚就走，唯恐人家主人后悔似的。

后来，完全褪去黑色长成一身黄毛的黄儿，由于误食农药，没有在主人家死，而是一个跑到村边公路下一个水渠暗道里，在那经过一番痛苦痉挛后，永远闭上眼睛，没有和我做最后告别，便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你说这个事情，是不是有点让人心里感到有些遗憾有些伤感？不知道怎么死的，也没有亲手埋葬它。

听说，是犬牙庄学校的孩子们用铁锹含着眼泪掩埋的。因为，黄儿不属于我一个人，还属于孩子们。全校一至五年级100多个孩子，它全认识。在外祖母家陪着自己待一个假期，回到犬牙庄地界，远远的看见在地里帮大人出红薯的孩子们，一个个的去吻。而对旁边的大人，却不理不睬。你说稀奇不稀奇，这狗娃通人性吧。

其实，我对自己说的，要为黄儿养老送终的。但是，这个诺言种种原因未能够实现。所以，当我在流浪狗基地抱起芼芼的一瞬间，便对自己下了一道命令，狗狗的寿命一般也就13年到15年，珍惜相处的每一分钟，头顶三尺有神明，善待芼芼。

                  —— 2021.7.3  平阳府碧水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