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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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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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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 + 钟声依旧嘹亮

                                                    一

      瞅得清清楚楚,少年铁环透过那枝叶交错篦麻林草质灌木,见两个老师,也就是公办老师瘦腿裤和民办老师偏分头合伙推着一辆平车慢慢的行进,车帮上露出一截锈迹斑斑铁轨进了校门。正午金色阳光照耀下,那车轮一根根幅条旋转间发出熠熠光芒。

那截大概一米多长废旧铁轨,被安装在北面弯脖子柳树下,与南面蓖麻林遥相呼应。可能想让校长对比一下效果吧,瘦腿裤将挂在他红绒衣前不锈钢哨唿捏着,含在嘴里腮帮鼓出两枚核桃,发出一串动听声波。偏分头抡起臂持根铁棍,朝铁轨钟身敲击时黑发遽然飞扬。铁轨发出的声音清脆宽厚,哨唿发出的声音尖锐悠长。两个人一唱一和,相比之下那半截铁轨钟敲击出音响似乎效果嘹亮清脆一些。

小学显得光秃秃的,她母亲调到犬牙庄这个小村上任校长那天就发觉,学校竟然没有一堵围墙,没有一棵绿树。可怜巴巴的,毫无生机。

女校长要强, 少年铁环母亲做出一个决定,师生自己动手筑墙。筑墙的时候,按照村里人的指点,年轻的瘦腿裤和偏分头先立四根木椽定好土墙的位置。 两个老师负责一根一根的加,往上面加木椽。 四五根木椽箍着夯土,卸最下面一根。五年级的男生女生,各有分工。男生站墙体上两个手握着把柄,一个丁字把柄与底下连着一个圆头石夯,往起抬一抬朝下夯一夯。 下面负责运土的女生,不断添上来新的红土,靠石夯吭哧吭哧砸出一个又一个圆圪窝。筑好,那墙体面上便留下一个弧连着一个弧椽痕,像一个满脸不平的麻子。

随着散发泥土气息的黄墙,奇迹一般完成对教室的包围,犬牙庄小学有了一圈具有安全感的收络。大队还配筑了一个铁皮大门,门口呈八字型朝外界敞开。白石灰壁上都刷着红色语录,一面刷着好好学习,一面刷着天天向上。一排青砖青瓦盖的教室,一圈黄夯土垒的围墙,一对黑色铁皮焊的大门相辅相成,这座村校才蛮像那么一回事, 一个教书育人的圣地。

经过修建,犬牙庄学校开始像模像样。建基础设施过程中,少年铁环母亲身心疲惫,好像提前进入更年期。烦躁郁闷,遇上面什么事情碰见什么人都想发一通脾气。最关键的,更年期加抑郁症,脑子里甚至常常出现各种幻觉。不得已,出师不利的女校长便向公社教育指导员请了病假,回娘家封闭式休养一个学期。临走,女校长心里掂量着, 一个管理工作如何交接。群龙无首, 可能会一盘散沙。剩下一个公办男教员、一个民办男教员和即将找来一个代教女教员。三个老师中,需要指定一个临时负责人,代替她管人管事儿。论地位,公办教员比民办和代教人员高一点,便由公办男教员瘦腿裤临时负责。这个瘦腿裤也喜欢指个手划个脚,如此安排正合了这个年轻人的胃口。

女校长心细,让人家姑娘来代教,必须考虑在哪办公和在哪住宿和就餐。交待了一件事, 让瘦腿裤把过去少年铁环母子做饭现在闲置的旧厨房拾掇拾掇,让代教姑娘搬进去办公和住宿,把厨房变成老师房——那时候,乡村学校的教室,办公住宿的房子被称为老师房。

就这样,一个天生黄头发和黄眼仁20来岁还没有结婚的姑娘,走进犬牙庄小学当代教。

一见面,瘦腿裤和偏分头私下里, 嬉皮笑脸地给这个来自东山的姑娘取了一个外号:阿尔巴尼亚女郎。那姑娘特别像阿尔巴尼亚电影《脚印》里一个角色,一个外国女演员。长相酷似,一举一动也像同胞姐妹。

                               

                                                             二

 

       一开始,那只吊在学堂里歪脖子树下的铁轨钟,藏在民办老师偏分头家一个又黑暗又潮湿地窖里,和一堆红薯在一起。

少年铁环发现,自从半截铁轨钟从偏分头的红薯窖里,坐上嘎喳嘎喳的平车,乔迁向学堂里,重见天日后,如焕发第二春。半截铁轨钟是一个生命体,有情感有思想,能说会道的。而且, 和铁环聊起天来, 竟然如一个老练的说书先生,说啥都头头是道滴水不漏。

曾经沧海难为水,半截铁轨钟也许不是一个被淘汰的金属物体,而是一个看透世道人心的老者,静阅校园将要发生的一切。如果没有别人动它,更多时候它保持着一种慈祥与沉默。当阿尔巴尼亚女郎推着一辆飞鸽自行车走进校门时,东山下来的姑娘,怯生生打量间,半截铁轨钟以它的清脆悠长的钟声,向她表示欢迎。

  刚下课,孩子们像群鸭子,簇拥着新来的女老师问长问短。 等她支起自行车,少年铁环和他的连手雨生,一个人站一边扶着老师铺盖卷。卸下后,两个男孩抬起便往老师房抬去。前车把上,所挂的一网兜洗漱化妆用品,早被一个女生抢在手里。最惹人注目的, 挂在前车把上那黑色小提琴盒子。不懂的,还以为是啥新式武器。一个男生走过去,诓诓地拎在手里,唯恐爆炸似。

代校长瘦腿裤紧走几步,一双大手握住阿尔巴尼亚女郎的小手,小眼睛眨巴着说,景老师,我代表犬牙庄小学欢迎你的到来——来,帮景老师把铺盖卷搬到老师房里去。偏分头站旁边,一条腿晃闪着,用挑剔的目光盯着女老师微胖的身体,心里嘀咕一声,还以为是美女,长得不咋地,一般。

哪遇过这场面,阿尔巴尼亚女郎的脸颊不禁浮现出两朵红晕,下意识垂下害羞的黑睫毛。当天晚上,阿尔巴尼亚女郎在少年铁环和他母亲住的那有套间的校长室, 和少年铁环套了几句近乎,并在旁边新盖的厨房给少年铁环和她自己做了第一顿晚餐——拨鱼儿。把雪白的面粉用凉水化在碗里,筷子一搅一搅,搅成粘糊状,再往烧沸的锅里拨,如一条条小鱼跳向冒着热气的开水。这种做法简单的面食,少年铁环也会。不过,少年铁环感觉还是阿尔巴尼亚女郎的拨鱼面食做得地道。那小鱼到锅里就活蹦乱跳的,似乎在沸腾的水里在游泳。不仅如此,煮熟之后,放到嘴里滑溜溜香筋筋,特别有嚼头。

铁环的母亲临走时交代,让女代教就在学校扎灶, 这样既解决了女代教的吃住,又结束了少年铁环没人做饭的熬煎,一举两得。校长原话是,人家娃代教工资低,就在我这里做饭吃饭,不用交饭票。而代校长瘦腿裤,每天还一如既往地吃他的派饭,男的和女的不太一样。

什么是派饭,这个是上世纪70年代县公社两级农村干部和村校公办教员经常采用的吃饭方式。其实,就是这些公职人员到村里社员家户一家一户的轮流吃百家饭。今天在张三家吃一天,明天在李四家吃一天。犬牙庄小学不大,五个年级的学生加起来才百十号学生,起灶再雇个大师傅有点困难。大队里便规定,由有学生娃的社员家轮流给老师管饭。一开始规定,老师吃饭是要付费的,一天三两粮票三毛钱。但是,许多社员接这钱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认为管饭天经地义,慢慢的便变成免费管吃。

这天,该到雨生家吃。瘦腿裤也就是班主任梁老师吃派饭时,派头十足,让雨生在前面领着路。班主任梁老师属于那种老虎下山一张皮,黑蓝色哔叽布做的一身中山装,四个口袋一本正经,裤腿按最流向的瘦而短,露出一小截脚脖子。随着他外八字步的迈动,一米八二的个子圪闪圪闪的,脚上半遮半露白袜与颌下半遮半露白衬衣领子相呼应。乌黑头发上喷着头油的味道,和疙里疙瘩的脸上用过的香夷子,散发着一种混杂的味道。并且,走路时右肩部高左肩部低的。

不久,瘦腿裤和阿尔巴尼亚女郎便有了过节。这过节, 说出来挺可笑。 就因为阿尔巴尼亚女郎和他这个代校长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玩笑。

                           

                                                            三

       少年铁环没想到,瘦腿裤竟然在锅里捞豆上比他这个爱喝豆米汤的男孩还是行家。当然,这个秘密是连手雨生告诉他的。听到这个笑料后,少年铁环在阿尔巴尼亚女郎在他家里楼做拨鱼面食时,一不留神说漏嘴告诉给这个代教女老师。

那天,瘦腿裤在他教的学生娃雨生家吃派饭。雨生的母亲,在饭桌上询问了几句雨生在学堂里的表现。瘦腿裤往后叉开五指梳了一下他的大背头,可能认为对方一个农村妇女好糊弄,大言不惭地吹,我是娃的班主任,比别的代课老师清楚。班里几十个的学生娃,谁啥样啥特点,都在我的脑子里。雨生娃是好娃,就是胆子有点小,性格有点内向。遇到点事情,别人当软棉花他却当铁秤砣。

这时,雨生的母亲要给学堂的先生添点米汤。饭桌,摆在客厅,米汤锅在院子的厨房灶上搭着。 可能有些不好意思,瘦腿裤躲闪着说,我自己来,自己来。雨生还算有眼儿,见状过去夺过碗准备帮老师舀。 趁雨生母亲给狗送食空隙,瘦腿裤凑近自己学生娃耳朵吩咐说,娃,多给老师捞个豆。雨生还真不会捞,傻傻地问,老师,难道让我下锅捞啊?看样子瘦腿裤在吃上经验更丰富,尤其是吃派饭。他一本正经地指导学生, 怕被雨生的母亲听见,便打着哑语做着示范动作。这样捞,瘦腿裤模拟先拿勺锅里搅几圈,等沉淀下面的黄豆绿豆红豆飘浮在粥面,再稳打稳地以捞,这样可以一网打尽。

送完狗食,雨生的母亲在客厅门口,感觉奇怪地问这师生俩,哎哟,你们俩在排啥戏哪?神神叨叨的。

这个捞豆的经验,雨生从班主任老师那里得到真传后,迫不及待地要告诉给连手少年铁环,以后在家就这样捞。

据大人们所传,瘦腿裤考的是平阳府师范学校。毕业以后,分配到在别的村教过两年书,靠着一副好口才,把一个同样吃粉笔灰的漂亮媳妇哄到了手。 据说,在那个学堂他因为老想着当官,和别的同事搁不着,闹别扭闹得挺厉害,才调到犬牙庄小学的。这些底细,全是消息灵通的连手雨生告诉少年铁环的。消息来源,是雨生的亲舅舅,公社的教育指导员老聂。

论上下级关系,阿尔巴尼亚女郎不该跟代校长淘这个气开这个玩笑。山中无虎猴为王,少年铁环的母亲一离开学堂。那这一亩三分地上,就一个公办老师。老虎不在,猴子称大王。当时,很可能是伤了自尊,瘦腿裤翻了脸,双颊的粉刺剧烈颤抖着,眼睛里燃烧着愤怒之火,用手指着阿尔巴尼亚女郎吼,你这个女子,没大没小的,我就让我学生娃捞了一碗豆,怎么啦怎么啦?在嘲笑我是不是?我看是不想在犬牙庄小学干啦——你先别笑话别人,我问你,别的教员来学堂里,大家都有见面礼,代教也不例外。你的见面礼呢?啊?!——

一句你的见面礼呢,把阿尔巴尼亚女郎问得张口结舌。这下,轮到这个祸从口出的姑娘下不来台。在旁边,一直坐山观虎斗的偏分头,不仅没有替两个人打圆场,明显偏着一方应声虫似地说,对啊,你的见面礼呢?咱不能因为你哥在县机关工作就搞特殊不是啊。

山里人实诚,面对两个男同事的咄咄逼人,阿尔巴尼亚女郎脸开始红,从额头红到下巴,从下巴红到脖子,从脖子如电流红到全身。她就是这个毛病,一着急一羞涩一恐惧,就自上而下地发红。并且,还直冒虚汗。情急之下,阿尔巴尼亚女郎像美国人在二战中亮原子弹那样亮出自己的家底,蹦出自己似乎早有所备的即将实施的见面大礼——我给学堂里建一个小乐队。

教娃家乐器,吹拉弹唱都得通啊?瘦腿裤和偏分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在嘀嘀咕咕,不太相信。一个想,这死女子在说梦话哩。一个想,这傻女子真有这本事?

                           

                                                            四


      心里明镜似,阿尔巴尼亚女郎明白自己不是被逼上梁山。创办一个犬牙庄小学乐队,不完全是被瘦腿裤和偏分头将了她一军的过。非常要强的她,内心里还是想为犬牙庄孩子们做点事情,就想着雁过留声。

问题是,顶头上司瘦腿裤不让阿尔巴尼亚女郎有好日子过。当初,阿尔巴尼亚女郎考地区师范学校,就是靠小三门过硬,视唱、练耳、 乐理,样样在考生中出类拔萃才考上的。当然,这都是她县文化馆工作的大哥的功劳。从小培养妹妹的乐感,学着识简谱和五线谱,练习吹笛子拉胡胡,唱革命歌曲。最拿手的是那首《北京的金山上》——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翻身农奴的心儿照亮,嗦呀嘞啦嗦呀嘞啦,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甜美的歌声,在小山村的上空久久回荡。可惜她命不好,毕业以后一直在等分配。

办乐队,需要先选小苗子。一切,阿尔巴尼亚女郎早已胸有成竹。初选9个男生女生,甚至连小乐队队形,她都在心里排列成剑锋之状。最前面,坐两个拉半胡的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后面两排拉二胡的,一排女生一排男生,最后面站一个吹笛子的。吹笛子的站在中央,一边一个碰对铃的,一个敲梆子的。碰对铃的和敲梆子的,不需要提前训练,到时候,随便找两个能抓住节拍的就行。

吃炒馍花时——估计阿尔巴尼亚女郎在家娇生惯养的,不怎么会做饭,不是给校长的孩子少年铁环做拨鱼面食就是用鸡蛋炒馍花,少年铁环早就吃腻,也不敢提抗议——阿尔巴尼亚女郎亲呢地问少年铁环,狗,如果让你进小乐队,你告诉老师,想拉二胡还是半胡?笛子你不用考虑,你的气力不够,让雨生吹。

刨了几大口馍花,少年铁环的两个腮帮鼓着来不及咽下去。 一听半胡两个字,他就想起昨天晚上大队里请来的说书先生。说不好听的,就是一帮瞎子。稀活的,炸明炸明白炽灯下,那一双像死鱼般的眼睛,泛着蓝盈盈的光,还瘆人哩。少年铁环拨浪鼓似摇了摇头,猛地咽了一口馍,含糊不清地说,我想拉二胡,半胡死难听,拉的时候还有点像那些说书的瞎子。

阿尔巴尼亚女郎说,行,你妈不在,我受你妈委托管你,好好的学乐器,好好的上课。学生,就是要以学为主,再兼学别样——你喜欢听啥课?少年铁环说,我喜欢听生物。

对这位新来的女老师的讲课能力,一开始少年铁环和他的连手雨生还有点怀疑,直到课堂上真枪实弹的体验,孩子们才渐渐心服口服。

说到上课教孩子们,公办、民办和代教也有一拼。同样是上生物课,让底下听课的少年铁环和铁环连手雨生都看出端倪。瘦腿裤左手举着课本,从第一分钟举到第四十五分钟,也不嫌累,标准的照本宣科。偏分头更油,指名道姓让雨生站起来代读课文,照本宣科都懒得走这个过程。读的中间,好几次打断,说雨生那句话普通话不够地道,犬牙庄口音太明显,还煞有介事纠正一下。阿尔巴尼亚女郎上生物课,就托一粉笔盒,连课本也不拿。所有的知识全在脑子里,用最通俗的语言打最易懂的比方。课讲得哗哗的,课堂纪律特别好,没有一个孩子思想开小差的。

讲课时,阿尔巴尼亚女郎魅力四射。转身擦黑板时那甩来甩去的金发, 摩擦着双肩,纯净如一泓山泉的金色眼睛闪来闪去。那落落大方气质,真的挺像电影《脚印》里的金发女郎。

                             

                                                               五

       可是,当吃过午饭,阿尔巴尼亚女郎将她的想法给代校长瘦腿裤汇报后,瘦腿裤皱了皱眉头,吞吞吐吐地说,景老师,你这个想法好是好,可三天后公社的教育指导员要来咱学堂检查工作,看批林批孔宣传工作搞得咋样。小乐队属于开门办学,可以先放一放。阿尔巴尼亚女郎直肠子爆脾气,清楚对方又在打什么算盘,就是不说出来,让她猜,梁老师,你的意思是?想安排我干啥,不妨直说。瘦腿裤点燃一只火车牌香烟,慢条斯理地打着官腔,景老师,眼下最要紧政治任务就是批林批孔。可是,咱犬牙庄小学连一个宣传专栏都没有。

突然间,阿尔巴尼亚女郎惊喜地说,好啊——我一个师范学校的女同学,在别的村教学,听她说他们学校搞了一个批林批孔漫画墙报,学堂里的老师学生还有村里的社员,都喜欢看——不慌不忙,瘦腿裤这才把他的谜底亮出来出来,景老师,我也听说啦。你不会画不要紧,带上铁环去拓回来一套,这次教育指导员来检查,是不是咱批得有声有色,全看你和铁环的啦。阿尔巴尼亚女郎不像对方那样有心机,眉飞色舞地说,没问题,明天早上就出发,保证完成任务。 瘦腿裤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微笑着说,那,就这么定——放心,不让你白辛苦。阿尔巴尼亚女郎一听这话,已经忘记两个人间的不愉快,半开玩笑地问,梁大代校长,难道还有啥奖励?瘦腿裤摆出一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架势,嘿嘿一笑地说,当然,等事成之后吧——

第二天,吃过早饭冲鸡蛋盐水泡馍后,阿尔巴尼亚女郎才告诉少年铁环即将去完成的政治任务。那天,她用梁大代校长的口气说,狗,不让你白画,老师有奖赏的。少年铁环倔倔地说,我不稀罕啥奖赏,我就喜欢画画。

毕竟是女老师,背着绿画夹的少年铁环坚持坐自行车的后座。阿尔巴尼亚女郎的飞鸽自行车辚辚滚动后,紧跑几步,少年铁环跳上去,可是坐了一半,被坎坷不平的土路给颠了下来。阿尔巴尼亚女郎觉得有点可笑,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少年铁环没有泄气,再紧跑再跳,再被颠了下来。第三次,少年铁环才坐稳当,顷刻间,女老师身体里散发出一股雪花膏的味道。当时,流行雪花膏,圆铁盒外印着花里胡哨的图案,掀开,如奶酪似的白色凝固膏上,蒙着一层亮晶晶的银箔纸,擦时,用指尖蘸一点,抹在一只手心,两只手搓匀,再搽在脸颊。

少年铁环:景老师,我猜到梁老师会奖你啥礼物?

阿尔巴尼亚女郎:小鬼头,你说梁老师会奖啥呢?

少年铁环:景老师,可能是雪花膏。

阿尔巴尼亚女郎:小鬼头,瞎说,他又不是我对象,怎么会呢。

少年铁环:景老师,咱打个赌吧。

阿尔巴尼亚女郎:好的,回去我给你做一顿韭菜馅的饺子。

在邻村,少年铁环打开八开纸那么大的绿画夹,照葫芦画瓢。其中一幅,少年铁环印象最深:林秃子坐在生而知之的棺材内一端,与同坐另一端的孔老二相互吹捧,林秃子吹孔老二是名师,孔老二捧林秃子是高徒。32幅漫画,整整画了一上午。中午,阿尔巴尼亚女郎路过镇上的人民饭店,买了两个火烧,一顿午餐。返回时,阿尔巴尼亚女郎怕少年铁环一屁股坐空,让这个脾气怪怪的男孩坐在前梁上,往犬牙庄骑。一路上,女老师的下巴颏,由于土路坑坑洼洼的回应,不断磕在少年铁环的脑袋顶上。是的,乡村的秋野,总那么充满寂静和落寞,寂静和落寞得令人窒息,如同瘦腿裤偏分头还有阿尔巴尼亚女郎乡村教书的基调。一声不吭,少年铁环聚精会神地啃着火烧饼子。女老师说什么,嘴占着的他都顾不上答腔,回应的只有车轮在坑坑洼洼间艰难行走的声音。

回到犬牙庄,少年铁环一头扎进平时烟熏火燎的里楼,在剁菜擀面的大案板上,将16开画稿一张一张复制到对开的大纸上,明天,公社的教育指导员就要来犬牙庄小学检查,必须在天黑以前复制完32幅漫画,还有搭梯子用图订摁到学校门口一堵雨生家的后背白灰墙上。

终于,当月亮在老槐树的枝头微笑时,少年铁环和阿尔巴尼亚女郎完成了这个大工程。肚子里饿得咕咕的叫唤。

阿尔巴尼亚女郎对少年铁环说,小画家,你真了不起。走,我给你包饺子,这顿饭就是吃到半夜,咱也要自己慰劳慰劳自己。仰着头,少年铁环借着月光仰视满墙的杰作,心想,虽然是模仿的,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老师说得对,可是应该慰劳慰劳自己。

第二天上午,瘦腿裤陪着雨生的亲舅舅,就是那位指导员老聂,先笑容可掬地低三下四地,陪领导参观了他的见面礼,那水泥和砖头垒的乒乓球台,接着参观了偏分头的见面礼,就是那悬挂空中的半截铁轨钟,压轴戏,就是阿尔巴尼亚女郎的见面礼,批林批孔墙报。当然,瘦腿裤精,见面礼三个字没提,把所有功劳到记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一起全是他这个代校长领导有方。教育指导员听着汇报,不断地点头称是,对瘦腿裤许愿说,先在犬牙庄锻炼锻炼,以后有机会让你到大一点的学堂去负责教学管理工作。

爬在老师房的窗玻璃后面,偏分头和阿尔巴尼亚女郎脸红脖子粗地抬着杠,两个人从代校长上下嘴唇翕合和表情丰富变化间,分析瘦腿裤的用词。由于两个老师意见不一,争个不休。你说梁可能在夸他的半截铁轨钟挂得好,她说梁可能在载赞她的漫画墙报出的好。

可能,两个老师天真地认为,梁代校长一定会如实地向指导员汇报犬牙庄小学办学成果的。那指导员和犬牙庄的高人一样的毛病,爱流鼻涕,不断地点着脑袋,不断地擦着鼻孔,脸上似笑非笑。

                          

                                                           六

 

      不管做啥事情,阿尔巴尼亚女郎都不打无准备之仗。代生物课。她并非像有的上了半辈子课的老教员对于课文滚瓜烂熟,烂熟于心。当然,就不需要再看课文。她不是,她在备课上下的功夫比瘦腿裤和偏分头都大。如画竹子的郑板桥,观察竹子细致入微, 真正胸有成竹才动笔,笔笔传神。她对要讲的内容和要举的例子都牢牢刻在脑子里,才往讲台上站。

孩子们也不傻,当阿尔巴尼亚女郎组建小乐队的消息一传出,响应者如云,都想进。没有办法,阿尔巴尼亚女郎让大家排成一行,一个一个的看手指的修长程度,够格的才考虑。这种淘汰和选拔法,主动权在她手上,还都没说的。当然,少年铁环和雨生已经内定,一个是校长的孩子,一个是教育指导员的外甥,多多少少阿尔巴尼亚女郎还是有点私心的。她明白,校长和指导员,哪个都得罪不起。一个小小的代教,随时会有被卷起铺盖卷回家的。

不过,她内心里并不怕那个咋咋呼呼看她不顺眼的代校长瘦腿裤。他还没有把她撵走的权力,就是瞎诈她而已,其实她心里懂的。

7个男生女生,不到一刻钟,就选好。连少年铁环和铁环连手雨生在内,刚好9个,其他想学的孩子,她答应等这第一批的苗子培养好,9个人就是9个小老师,再教其他想学乐器的孩子,手指长手指短的都可以。不过,有一点丑话她说在前面,手指短点,确实不宜学弹钢琴。这时,这一句话被瘦腿裤听见,他有些不怀好意地说,景老师,别打击娃家的积极性,只要想学就让他学呗,这有啥啊。偏分头也附和着起哄,就是就是——这话说的这炮撂的,不是在破坏她和孩子们的关系吗?本来,听着刺耳的阿尔巴尼亚女郎想当学生面反驳对方,可是转眼一想,就装着没有听见。

晚上,心情郁闷的阿尔巴尼亚女郎一个人在学堂操场上蹓跶。自从来到犬牙庄小学,同事瘦腿裤和偏分头一直和她过不去,处处找她的麻烦,事事想看她出洋相。前世无仇,往日无冤的啊。对,最让她气愤的,是她那天晚上的事。

布置完漫画墙报,拖着疲惫不堪身体,强打精神给自己和少年铁环包一顿韭菜鸡蛋馅的饺子。好在,韭菜馅咣咣咣易剁,鸡蛋花油锅易炒,搅拌搅拌下到锅里咕噜咕噜易熟。大概八九点的样子,捣了点蒜泥斟了点醋,阿尔巴尼亚女郎与少年铁环与其说师生俩不如说姐弟俩似,终于吃上安抚饥肠辘辘肚子的饺子。就在此时, 门悄然推开一条窄缝,瘦腿裤幽灵一般伸进胳膊,放下一盒没有启封雪花膏,胳膊像触电似缩了回去。少年铁环努了努嘴,暗示阿尔巴尼亚女郎,仿佛在说,瞧,梁代校长的奖品。

之所以,少年铁环一眼认出是瘦腿裤,是因为瘦腿裤老虎下山一张皮,那件深蓝色衣服不是他又能是谁呢。不可能是偏分头,偏分头爱穿一件枣红色绒衣,也是老虎下山一张皮。看着那奖品,阿尔巴尼亚女郎左右为难,感觉挺难堪挺纠结挺矛盾的。不收吧,大家一个学堂教书,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收吧,一个大男人送这礼物,知道内情的人清楚是奖品,不知内情的人还不乱嚼舌头啊。和孩子们一块玩,被看成疯疯癫癫;讲课讲得投入,嚎她想出风头;出漫画墙报有功,功高盖主。当一个代教的教员,还这么难做人。

半截铁轨钟:金发女子,你好像心事重重的,可以对我讲吗。其实,你不用顾虑啥,我虽然是偏分头在路上捡来的,如果我是人,我和他还有瘦腿裤不是一类人。

阿尔巴尼亚女郎:钟大爷,你会开口说话,说明被我们学校这些乱七八糟的邪事逼的,逼得百年的铁轨都说了话,千年的铁树开了花。让您老猜对啦,什么都瞒不过您的法眼。

半截铁轨钟:金发女子,尽管我没有见过那个休假的女校长,但是,她找你代替她上一段时间课算是找对了人,你们都是干事的。干事的被什么事不想干的排斥、嫉妒甚至仇视,再正常不过。

阿尔巴尼亚女郎:钟大爷,我没有啥野心,既不想取得偏分头民办教员的位置,也不想取代瘦腿裤公办教员的位置,就是想雁过留声,给犬牙庄的家长和孩子们留点念想。

                            

                                                          七

 

       凡是能够挤进城里工作的农民子弟,无论干部还是工人无论教员还是大夫,犬牙庄的人一律称之为三个字:干事的。

不愧为人家有一个文化馆干事的哥哥,妹妹也算半个艺术家。来到犬牙庄的当天晚上,下午因为和男生女生跳绳扔沙包挨了瘦腿裤疵的阿尔巴尼亚女郎一生气便开始拉小提琴。她打开提琴盒,给弓毛上擦了擦松香,像贵妇人那样高贵的头颅一侧,动作优雅地将琴弓往四根弦上一放。那行云般音乐,在乡村上空夜色里流淌。村里社员还有村里的孩子们,哪亲耳近距离听过小提琴演奏啊。一时间,校园变音乐厅。阿尔巴尼亚女郎拉的曲子普普通通,无非是一个《白毛女》插曲。不过属于西洋乐曲的小提琴,吸引人们来听的,除了乐器本身形状稀奇外,还有视听艺术的魅力。连吹毛求疵的瘦腿裤和偏分头都听得如痴如醉,还跟着摇头晃脑地打拍子。

阿尔巴尼亚女郎从少年铁环画漫画受到启发,那就是复制。画漫画,能一个线条一个线条复制。教乐器,也能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复制。哥哥当初怎么教她,她怎么教孩子们。

校长的孩子和指导员的外甥,少年铁环和他的连手雨生,阿尔巴尼亚女郎开了一个小灶,让他俩吃了一点偏饭。放学后,在女代教女老师的指导下,坐在教室里练乐器。如上所述,阿尔巴尼亚女郎根据两个孩子的个人条件,一个教学拉二胡,一个教学吹笛子。看着简单,把一首曲子完整地拉下来吹下来,还能达到给唱歌或者跳舞的孩子伴奏的水平,不经过一段时间专业训练,根本上不了场的。

阿尔巴尼亚女郎对两个男生讲:二胡,比小提琴少两根弦,难度减少许多。在初学阶段,要先学会基本的指法,包括揉弦、滑弦、颤弦。和基本的弓法,包括顿弓、跳弓和快弓。笛子,靠吹奏者的气力,必须足实而充沛。还得学会气息控制,过这一关。深呼吸的位置在下腹,中呼吸的位置在上腹,浅呼吸的位置在胸部,几种呼吸法,在演奏中交替使用。台上一分钟,台下千日功。

女老师真有她的,为了让小乐队选手尽快入门,分别在教室里东西墙上贴了一张画着曲子《东方红》的简谱。 少年铁环坐在东墙跟前练,雨生站在西墙跟前练,其他7个孩子各回各家去练,也练《东方红》。学二胡和学半胡的孩子,练习方法大同小异。女老师在一行谱子另一个音符上标着里一外二里三,还在曲子旁边画了一个二胡半胡把位图,将胡琴的两根弦画上,大拇指和虎口因为分工是固定琴杆和换把位不需要标,按弦左手其他四指自上而下,从食指、中指、无名指到小指,都标在两根弦上,如果某个音符上标里一,就是按里弦的第一个指头食指按,如果某个音符上标外二,就是按外弦的第二个指头中指按,空弦里空弦外,如果是然和索弦,空弦里就是2空弦外就是5。一看,就容易上手,孩子们五分钟就能够自己练习曲子,吱吱扭扭地往下拉。虽然,有点像老牛车上坡。由于初学用的是笨力气,还不太会用手腕柔和的力量。但是,孩子们一个个兴致勃勃,劲头十足。笛子,也是如此教的。不同的是,标的是七个笛口和十根手指头的互动关系。

少年铁环和雨生,一练起乐器便啥都忘乎所以,陶醉在自己演奏的音乐空间,忘了吃饭睡觉,忘了身边万物的存在。

本来,少年铁环喜欢绘画艺术,阿尔巴尼亚女郎和黑脸两个音乐老师的出现,让这个乡村少年多了一项技艺。

                           

                                                         八

       老白这个人大大咧咧,当老白听阿尔巴尼亚女郎半开玩笑地告诉他这个工作队副队长大家背后都叫他黑脸时,他不仅不生气,还乐呵呵地说,叫黑脸好,咱脸黑心不黑。听着就亲,看来犬牙庄的人,没有把咱当外人。接着,他对阿尔巴尼亚女郎幽默地说,人家其他人在高房子里停,咱在高人家停。

一般情况下,工作队来3个,都是男的就一律住在这宅院库房改成的宿舍,如果有一个女的,安排在一个社员家里。这次情况特殊,多来了2个人,就把队长副队长安排在高人志愿军复员的爱流鼻涕的老姜家住,不过,吃饭都在高房子的里楼吃,大队在那扎了灶,派一个炊事员在那做饭。这么多人吃派饭,没办法轮。

老姜个子全村拔尖,海拔达一米九,走路还圪闪圪闪,因为在朝鲜战场上冰天雪地里冻得落下毛病,一到冬天两条腿走路时便不得劲,整个高大身躯一晃一晃的,村里人就起了一个外号高人。 在犬牙庄,所有的干部社员谁要是没有外号,会遭人耻笑的。

在这里,需要介绍一个插曲——瘦腿裤送女代教雪花膏的第二天,阿尔巴尼亚女郎怒气冲冲地来到瘦腿裤的老师房里,将雪花膏往桌子上重重一拍说,梁老师,如果这个事情让杨老师知道,还不说闲话啊,好意我领啦,抄漫画要啥奖品啊,我和你淘气哩,不必当真的。另外,漫画墙报不能算见面礼,我也说到做到,办一个小乐队,给你这代校长脸上也贴点金,咱都是一个“代”字系列的,帮你在全公社出名,应该的。

女代教伶牙俐齿,像高人在朝鲜战场抱着机关枪扫射似的,根本不给对方还击的机会,哒哒哒哒哒哒,一排子扫过去,过足瘾后一甩门,就走。老师房里,留下瘦腿裤在那一个人发呆,活脱脱木雕一般愣在那里半天醒不过神来。

半响,瘦腿裤才反应过来。刚才,他这个代校长老江湖竟然被一个小黄毛丫头一个菜鸟劈头盖脸地数落和抢白了一顿。正准备反戈一击。可是,屋子里就剩他,总不能撵出去吵架啊。气得他将一肚子的火发在椅子上,狠狠地踹了椅子腿一脚。应声,那无辜的椅子倒在地上,他的脚也受了伤,疼得他翘起,金鸡独立地屋子里转圈圈。

——随着白副队长也就是黑脸的到来,犬牙庄小学小乐队训练进度突飞猛进。很快,阿尔巴尼亚女郎被白副队长的多才多艺所倾倒所折服所崇敬,一天之内,这个性子刚烈宁折不弯的黄头发黄眼睛山姑办了三件事。第一件,拜白副队长为师;第二件,聘请白副队长为犬牙庄小学小乐队的特别顾问;第三件,愉快接受了白副队长私下里送的礼物一盒和瘦腿裤一模一样的雪花膏。敢爱敢恨的女代教,心里并非不怕闲言碎语,也可以喜欢上一个有夫之妇。关键是,必须入她的法眼。也算是说,必须是一个够格的男人,从才到品。白副队长民间高人,从海政部队文工团男女关系上犯了错误下放小县城的。在文工团乐队,二胡方阵领奏者,见过大场面的男人。

阿尔巴尼亚女郎听白老师讲过那排山倒海的阵势,上百人拉二胡,如仪仗队街头受阅,坐的琴手横成行纵成列,连琴弓往左都往左,所推的长度惊人一致,琴弦右与左一般长,齐的齐。

阿尔巴尼亚女郎听白老师拉二胡,感觉对方既在用感情去拉,爱恨情仇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全在两根弦上。

白副队长送了自己女徒弟一盒雪花膏,极力想把自己的感情控制在一定界线之内,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而白副队长,却是阿尔巴尼亚女郎的初恋,一发而不可收拾。

这一切,都被校园半截铁轨钟看在眼里。作为乡村时光的见证者,半截铁轨钟想对阿尔巴尼亚女郎道一声忠告,当然,怕伤了这位善良而豪放的山村姑娘的自尊,用词委婉而含蓄。

半截铁轨钟:金发女子,就拿我来说吧,庸者从我的辉煌过去看到的是远方和风景,永远在帮火车和行者去实现一种抵达和欣赏的愿望。而智者从我的身上感受到的是永远的隐忍和静默,失去隐忍和静默定力的人,不可能成大器,不可能。

阿尔巴尼亚女郎:钟大爷,我知道您想什么。也许,真情像决堤的河水,一泻千里,潜意识告诉我,这个是一场危险的情感游戏,如同我代教如同瘦腿裤代管,一切都将在转眼间结束。可是,我还是难以控制自己。

半截铁轨钟:金发女子,这么说吧,你的师傅白副队长,假如用我身体上发出的声音做比方,你如此风华正茂,属于上课铃,他属于下课铃,一上一下。再说,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就和我们收听收音机一个道理,你是省台甚至中央台的频道,他不过地方台。

阿尔巴尼亚女郎:钟大爷,我也在平阳府上过师范学校,不敢说阅人无数,起码不算孤陋寡闻。师傅他才气之高功夫之强气场之大,我觉得他已经进入神的层次,一尊不折不扣的男神。

半截铁轨钟:金发女子,既然成神的话,那你就顶礼膜拜便是,何必要破坏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美好情感。

                             

                                                         九

 

       不习惯睡午觉,学堂南墙根蓖麻林内,少年雨生给躺在他腿上的连手铁环掏着耳塞。透过蓖麻林的阳光,被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随着太阳向西慢慢飘移,令人不易觉察地变换着位置。少年雨生用一根火柴棍的红磷头,如大夫动手术般极小心地掏出一朵让伙伴看一眼耳塞,再抖到地面搬家的一列黑蚂蚁身上。

少年雨生问他的好连手,铁环,五七马上就到,你妈准备好新衣服没有?少年铁环懒洋洋地闭着眼睛,回答说,应该准备好啦,估计快让人捎回来。今年,景老师肯定统一服装。少年雨生说,还是统一服装看着气派,大家不过年就有新衣服穿。去年凑合着去,我舅舅挺不高兴,感觉在公社书记和革委会主任那丢了面子。到我家,在我妈我爸跟前埋怨咱犬牙庄好几次。听说村里人见学堂没有争了光,干部和社员都不高兴。少年铁环一只耳朵被掏,另外一只耳朵听不太清,意思听了个大概后,不满地说,我妈还不是不让村里社员为难啊,要知道落不下,里里外外不是人,还不如统一让买呢。少年雨生说,对不起连手,我不是故意气你的,我听说那和景老师都拜黑脸为师正儿八经学艺,以后准备考艺校?少年铁环说,黑脸虽然说是乐队特别顾问,不也对你的笛子挺看重的,不算你师傅啊。如果咱俩不考艺校,中学毕业干啥去。少年雨生说,你吃国供粮,城市户口,不管干啥工作都是干事的,我要考不上艺校,就等着修地球皮吧。 反正,我真的不想窝在村里和我爸那样用鞭子戳老黄牛一辈子。少年铁环吓一跳,耳塞也不让掏了,推开雨生的手坐起来,严肃地说,两个音乐老师教咱哩,你一定能考上。

蓖麻林外,那些钻天杨大树上,夏蝉歇斯底里地叫嚷着,无休无止没完没了,仿佛都在替天生有音乐细胞天生有吹笛天赋的雨生鸣不平,不能让这个男孩修地球皮,不——能,不——能,不——能。

在阿尔巴尼亚女郎眼里,黑脸男人简直是神,一举一动他都着迷,怎么看怎么帅。对喜欢画画又喜欢拉二胡的少年铁环来说,把黑脸派到他的身边,就是老天爷对他的眷顾,还真的是。

5月7日,马上就要来临。五七指示永放光芒,这几个标语上的红色大字刻在少年铁环一生的记忆里。开门办学,他从一个孩子的角度觉得挺好的。学生,不能学成书呆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

这个纪念日,少年铁环盼望到来。果然,母亲托人捎来一件的确良白上衣,一件凡尔丁蓝裤子。有生以来,母亲给少年铁环所买的最高级的衣服。如果没有这个纪念日,公社就不会组织所有中小学老师学生集会;如果不集会,就不会统一学生参会服装;如果不统一服装,那少年铁环还得继续穿他的粗布格格衣裤。那种经过纺缠染浆刷晒织多种工序的粗布,贴身吸汗也舒服,就是不好看。在铁环这个年纪,尽管他是一个男孩子,也有了自己审美观。可能,好看比舒服重要的多,甚至能提升一个乡村孩子的自信。

集会时,如部队大检阅,将要走过教育指导员和其他公社头头脑脑所坐的检阅台,目测那检阅台的长度,大概30米,也就是需要男生女生走30米的正步。犬牙庄小学的孩子们,有力甩臂,卖力踢腿,走得最认真。多多少少对服装不太统一是个弥补,不过指导员还是心里疙疙瘩瘩的,也清楚这个小学的女校长替村里人着想。

不过,为了锦上添花, 阿尔巴尼亚女郎在道具制做上还是提了一些建议。花销小,效果好,全是些手工纸和高梁杆糊的,就是让大队负担的话也花不了多少钱。这个建议,被颇有政治头脑的瘦腿裤采纳。

5月7日那天,犬牙庄小学大放异彩。整个小学生组成五个方队,虽然,全公社最小的村子,人数不够规模,但是,每一个方队孩子们所举的道具都有寓义,形象表达出五七指示精神。一年级方队的孩子们, 扛在肩膀的是一只硕大铅笔。二年级方队的孩子们, 扛在肩膀的是一只硕大镰刀。一年级方队的孩子们, 扛在肩膀的是一只硕大锤子。一年级方队的孩子们,扛在肩膀的是一杆步枪。一年级方队的孩子们, 扛在肩膀的是一只硕大毛笔。学文学农学工学军批判资产阶级,一应俱全。除了步枪一比一比例木头刻制,那些道具大部分都是五彩缤纷的手工纸糊的,形体都带点夸张。而且,赏心悦目的是,一个年级一个颜色,再配上清一色的白衣蓝裤, 还抹着红脸蛋,孩子们精神面貌格外高昂。走过检阅台时,掌声排山倒海地响起。去年的丑小鸭,今年的白天鹅,犬牙庄小学令人刮目相待。

压轴戏,一下子牢牢吸引住整个会场的所有目光。9个男生女生,组成犬牙庄小乐队队形, 排列成剑锋之状,意思是批判资产阶级。最前面,坐两个拉半胡的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后面两排拉二胡的,一排女生一排男生,最后面站一个吹笛子的。吹笛子的站在中央,一边一个碰对铃的,一个敲梆子的。 根据阿尔巴尼亚女郎事先的规划,就是多了一个报幕的孩子,瘦腿裤提议,让指导员老聂的外甥雨生兼,谁露脸也是露,还不如让指导员的外甥露,这样可以给犬牙庄小学加分,在这一点上,阿尔巴尼亚女郎也有此意,两个平时磕磕碰碰的年轻人在照顾关系上取得惊人一致。

第一支曲子,是一个小合奏,歌曲名字《开门办学就是好》。这个小乐队,在活动现场引起前所未有的轰动。人们啧啧称奇:貌不起扬小不起眼的犬牙庄,竟然能培养出一支小乐队,了不起,了不起啊。

                          

                                                           十

  

      参加完5月7日纪念活动,指导员老聂特地骑着他的二八大跨永久加重自行车,来到犬牙庄小学,亲口传达了红脸汉公社书记老辛的指示。

那指示是,小乐队要提高,可以请工作队的白副队长帮忙,突击训练几个月,元旦要代表公社参加全县的革命文艺大汇演。并且,提出一个内行指示,中西结合,不能光是民乐,西洋乐器也可以上,是不是可以加一个小提琴手。去过犬牙庄小学的老辛可能清楚,女代教的能力有限,没有外援恐怕不行。

虽然,辛书记用词上,斟酌地说“是不是”,但是,指导员老聂具体传达时,偷梁换柱添油加醋地将“是不是可以”换成“必须”。

工作队属于县级工作队,只听县工作队办公室的指挥。不过,工作队队长老尚大大咧咧,没有太计较归谁不归谁这套官场规则,和白副队长商量着,意思是反正来思想教育的,学校也是一个阵地,那就辛苦你啦。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本来不想去的老白不能不给老尚这个面子,下完乡回到小县城大家一条街上还要见面,还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为上策。

就这样,老天爷把一个名师推到少年铁环的面前,也把一个黑脸男人推到阿尔巴尼亚女郎的面前。两个人成天因为工作粘在一起,形影不离的。

阿尔巴尼亚女郎发现自己偷偷爱恋的男人白副队长对犬牙庄的好多公务都挺尽心,老想给村里办点实事。 她觉得应该以白副队长为榜样,给学堂里留下点什么。

有了这个念头,她便向临时代校长瘦腿裤提出挖一个沙坑的建议,让孩子们上体育课,可以增加几个项目,包括矗单双杠啥的。当她向瘦腿裤提出这个想法说,瘦腿裤没好气地说,沙坑你下挖就挖呗,单杠双杠需要钱,你掏钱啊?说着,一脸坏笑地把手伸过来,男代校长反过来将女代教一军,掏,你要上午掏,我下午就派人买回来栽上。阿尔巴尼亚女郎心里骂。不会想办法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这时,白副队长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和瘦腿裤握了握手说,你们俩聊啥啊,怎么热闹?瘦腿裤清楚白会向着景,便装做委屈地说,景老师在批评我,嫌我不给娃家配单双杠。阿尔巴尼亚女郎本来想为自己辩解两句,被瘦腿裤恶人先告状的无聊相气得说不出话,我,我不是——白副队长用手势制止着自己的女徒弟,凭一个中年男人的直觉,不难看出这个姓梁的年轻人对人家姑娘不怀好意,想玩暧昧人家姑娘不上钩,就处处出这个山里来的小姑娘的洋相。想到这里,社会经验丰富的白副队长不动声色地微笑着说,这样吧,你们俩不用争,我给我们队长商量下,给县体委打一个报告,看能不能给拨下来几副体育器材,包括蓝球框和羽毛球网。阿尔巴尼亚女郎一听,和少年铁环相视一笑,还是师傅厉害,就三言两语,问题解决。然后,白副队长让阿尔巴尼亚女郎召集小乐队的男生女生,他说,学乐器先要背谱子,否则,离开乐谱就会傻眼。师徒仨,朝教室走去,瘦腿裤酸酸地望着白副队长和阿尔巴尼亚女郎的背影,咬牙切齿地想,先别得意,咱骑着毛驴看唱本,走着瞧。

前几天,瘦腿裤找了一个借口,涎着脸到阿尔巴尼亚女郎的老师房聊天。他这个人能屈能伸,没有太计较她过去对他的态度,心想,不管怎么样,自从这个年轻女老师的到来,接二连三地给他这个代校长脸上贴金,批林批孔漫画墙在全公社教师会议上,得到指导员的表扬。小乐队又在五·七纪念日集会中一炮打响,还被指定代表公社参加全县革命节目文艺大汇演。每次,到公社开会,他感觉别人看他的目光和过去不同,有佩服的有妒嫉的有惊异的。其实,他心里明白,不是自己本事大,是因为手底下有一员虎将穆桂英。也许,有的学校老师已经看到这点,不过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反过来,他一方面在外面因为这个女代教的要强能够干而风光着,一方面再继续排斥和打压人家,也觉得有点过。不愉快的过节和业绩一样也是接二连三地,他自己有时也暗骂自己不是人,是王八蛋。所以,特地来套套近乎,面子上过得去。

阿尔巴尼亚女郎不客气地问,梁大代校长,有何指教?此刻,阿尔巴尼亚女郎已经打心眼里看不起他,连梁老师都不想叫他。瘦腿裤讨了个没趣,主人没有让座,自己没味没味地坐下,开始自我检讨,景老师,过去的事情都翻篇,都是我不好。送你雪花膏,也欠考虑。想了想,我给你买了一个精装笔记本。用学校办公经费买的,算学校奖给你的,一点小意思,别嫌弃东西不好。阿尔巴尼亚女郎笑了笑,收下笔记本说,这个,我收下,你还有别的指教吗,我还要备课。瘦腿裤眼窝挺尖,看见一盒崭新刚刚启封的雪花膏,就问,你刚买的?阿尔巴尼亚女郎并不避讳,没好气地宣告,我师傅送的。

一句话,让瘦腿裤闹了一个大红脸。

本来,梁代校长去缓和关系的,却发现一个新秘密,心里的醋意由一壶变成一缸。这醋意,将刚燃烧起来的一点点善良和正直给扑灭了。瘦腿裤心里咬牙切齿地想,你们俩就在一块混吧,老子非把你们名声扬臭不可。

                        

                                                            十一

      就在阿尔巴尼亚女郎与黑脸、瘦腿裤之间关系非常微妙,只许意会不可言传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凶事:小乐队唯一的吹笛者雨生,竟然一时想不开服毒自尽。

据说,直接间接促使少年铁环的好连手雨生走上绝路的,一个是工作队白副队长,一个是阿尔巴尼亚女郎,一个是吹笛者雨生母亲。本来,雨生的心眼就小,性格非常内向,全班那么多男生,就和少年铁环处得来,几乎不和其他的男孩子女孩子玩,而少年铁环就不一样,可能自己是校长的孩子,有优越感,和哪个男生女生都可以玩得昏天黑地忘乎所以。雨生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其父亲是倒插门女婿,就这么一个男孩,对雨生娇惯得很。雨生的母亲,一个强势的乡村妇女,在家里说了算,相信棍棒下出孝子。所以,平时这个家庭当父母的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孩子有啥心理问题,母亲用棍棒和自己的心肝儿子沟通,父亲拿糖果和自己的宝贝公子交流。直到吹笛者雨生服毒自尽, 雨生的父母亲都蒙在鼓里,感觉到纳闷,要啥给啥,有吃有喝有穿的,寻啥死呢?而阿尔巴尼亚女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挺也音乐前途的种子选手,以后考艺校百分之百的把握,干嘛想不开啊?难道孩子的心理问题也是问题?不会吧,在师范学校没有学这门课程啊。

       工作队白副队长黑脸,更是心里在内疚和自责之余,心里长吁短叹,严师出高徒,在县城一天到晚的刻字,这些年回乡下少,难道现在村里的娃家说都不能说啦?

其实,黑脸是看重吹笛吹得挺棒的雨生这个苗子,才劈头盖脸地疵这个娃的。那天,黑脸好像让雨生默唱《扬鞭策马送公粮》这首笛子独奏曲的谱子,索索米斗斗啦,索斗拉米索。索索斗,拉斗拉索,米索索拉斗。唱着唱着,雨生唱不下去了,可能仗着小乐队就他一个人会吹奏笛子,没有像别拉二胡半胡的孩子挨疵时乖乖的低眉顺眼的,他还振振有词地犟嘴,白师傅,反正有乐谱架子,不用下这笨功夫吧?黑脸一天,火苗嗖地涌了上来,脸部肌肉抽搐着,用手一指门口外面,去,给我唱20遍,一会我再考你,再不过关,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这个小仔蛋子,还敢跟师傅犟嘴。雨生一下子老实许多,手里捏着写着曲谱的纸片出去继续背唱。

至以阿尔巴尼亚女郎,对少年铁环和雨生一直当两个小弟弟看待,每次回东山上小山村,来时都给这两个娃带柿饼和核桃,亲得和啥似的。再说啦,一个女校长的亲儿子,一个指导员的亲外甥,小乐队唯一的小提琴手,唯一的吹笛手,能没有理由对他俩好吗。那天,另外一个叫窑口村学校的小乐队吹笛的男生,如日本人一样,向勇士雨生下了挑战书,约他拿着笛子去两个村交界田野上比试高低。

回到学校,一连好几天,比输的少年雨生躲在叶子开始稀疏坠落的蓖麻林,谁也不想见,一个人闷闷不乐。 找到雨生,阿尔巴尼亚女郎帮雨生分析,你也许说的有道理,咱输在笛子不好上。少年雨生如正在凋谢的蓖麻林,蔫蔫地说,那娃确实是高手,和笛子高不高级没有关系的,白师傅说得对,大师不择乐器的,还是咱水平低。

三天之内,少年雨生遇到白师傅的严厉批评和邻村少年的笛艺和傲慢打压,心里自卑到极点。关键时刻,阿尔巴尼亚女郎没有分析到他自视其高的要害。反而,清水寡淡地把责任推到笛子的身上。少年雨生想,难道真的是笛子的过?如果真的如此,一定要让家里人给我买一个新笛。对于孩子的要求,少年雨生的母亲怎么能不答应呢,吩咐雨生的父亲,立刻骑上二八大跨到县城去买。要那种最高级的,带铜套,还可以从两边各卸下来一小截的,三合一的。少年雨生不解地眊母亲一眼,惊讶地问,这您也懂啊——。雨生母亲骄傲地头一扬,得意地说,干啥的操啥心,谁让咱是小音乐家的妈。

本来,节省时间快要崩溃的雨生,从家里亲人那里得到一丝丝慰籍。可是,那枚高级铜笛买回来,他母亲的一句话,让敏感多疑的小雨生一下子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雨生的母亲给儿子递那包装精美的笛子盒时说,娃,好好吹,这可是我和你爸在砖瓦窑背砖挣的钱,说句淘气的话,一个买收音机的钱没有啦——少年雨生没有接笛子,瞪母亲一眼,怎么没啦,不就是置了一件乐器吗?这话说的,多伤人啊。说完,一甩袖子,朝村外的荒郊野外突突突跑去。

这一去,再没有回来。

等村里人发现,少年雨生已经服毒自杀,嘴里吐着白沫,充满痛苦地死去。临死前,可能已经后悔,在一片野生的蓖麻林内,奋力朝村口犬牙庄小学方向爬去,爬了十几米,终究没有爬出那片林子。人们感到蹊跷,什么时候这个孩子把一瓶敌敌畏农药藏在这里的?还有怀里的那封遗书,什么时候写好的?

遗书这样老气横秋地写道: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虽然,刚活到10岁,我已经清楚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会圆滑处世.以后就是笛子吹得再好,也会像身边能干的人那样受到各种无情打压。与其这样,我还不如在我人生没有真正开始时就结束一切。我声明,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下葬那天,白发人送黑发人.少年雨生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死去活来。她将自己儿子的心爱之物,一支旧笛、一支新笛,放在棺材里陪葬。

当着死者亲舅舅那个公社教育指导员老聂的面,雨生的班主任老师、犬牙庄小学的代校长瘦腿裤比谁哭得歇斯底里,心里在为自己鸣不平,眼看,指导员就要提拔我到别的学校当副校长。节骨眼上,雨生啊雨生你干嘛要寻死啊,死的可不是时候。不早不晚的,这不是害老师我吗?如果不办啥小乐队,哪有这种事情,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老天爷怎么这么捉弄我啊,老天爷哎,呜——

三天后,代校长瘦腿裤骑着一辆自行车,到公社找指导员老聂,本来,想把少年之死的所有责任推到白副队长黑脸和女代教阿尔巴尼亚女郎身上,在偏分头的侧应下,遥言在吃派饭时已经在犬牙庄散布了出去。没想到,一进门刚要开口,老聂沉着脸二话不说走到瘦腿裤跟前,扬起手臂差一点摔这个小梁一个耳刮子。

                         

                                                          十二

 

      多年以后,景老师在另外一个村校代教表现突出,和媳妇熬成婆的民办杨老师一批转的正,并且,经过努力被评为全省特级教师。梁老师,调到另外一个村校先当副校长,后当校长,最后在校长岗位上,光荣退的休——此是后话。

一个五年级学生杨雨生有心理问题,没有及时疏导,而导致这名学生服毒自尽。这件事情发生后,公社教育指导员老聂经请示县教育局,做出严肃处理决定:代校长梁天星同志停职检查,由杨成家同志主持工作,负有直接责任的代教景玫瑰同志予以辞退。

梁天星就是瘦腿裤,杨成家就是偏分头,景玫瑰就是阿尔巴尼亚女郎。工作队白副队长被工作队队长死保,才没有受到此事件牵连。

其实,瘦腿裤哪遇过这个种挫折。下子患上重感冒,请病假回他离犬牙庄几十里的村里养病。还在悲伤阴影中,没有完全走出的少年铁环,叫了几个男生和女生,步行去看望他们的班主任梁老师。躺在炕上,梁老师看着自己的学生步行几十里,可能中午还饿着肚子来看望他,心里一热,一颠一颠跑到他家里楼,推开那笨重的铁笼盖,用一个硕大的瓷盘端出白馒头,命令孩子们,快吃,先压压饥,一会咱做西红柿鸡蛋面条。孩子们吃了块馍,每个人喝了一碗滚水。见老师还发着烧,头上刚才还敷着冷毛巾,赶紧告辞。站在院门口,望着那群天真无邪的背影,瘦腿裤心里不是个滋味。

临走那天,阿尔巴尼亚女郎上最后一堂课时,孩子们都哭了。这个偏僻小村的孩子们心里清楚,这辈子不知道还能遇上这么好的老师不能,估计再遇不上啦。面对一双双泪眼,要强的阿尔巴尼亚女郎,尽管一直强忍着,那眼泪不争气地还是往下流。她早买好一摞红旗日记本,扉页上写着每一个孩子的名字。下面有她的签名,当写分别留念那四个字时,钢笔始终在颤抖。心里,她也舍不得离开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她说,乐器,不管是小乐队的还是没有参加小乐队的,大家都学会拉二胡半胡啦,每天放学以后要继续在家练习,有机会就去靠艺校,那也是一条出路啊。

送行时,五年级个子高的几个男同学,推了一辆平车,上面的一个红木箱子和一个小提琴盒就是景老师全部家当。在少年铁环的组织下,坚持要把老师送到山村。拗不过,阿尔巴尼亚女郎只好听之任之。其他的男生女生早早在村口等着,自觉站成几行。像升国旗那样站得笔直,每个人手里拎把二胡或者半胡.等老师推着自行车和那辆平车走出一百米远时,没有人指挥,一起拉起老师教过的电影《英雄儿女》中那首插曲《英雄赞歌》。

让接受老师检阅的琴声,送老师一程。

雨生的父母亲听说景老师要走,提了一筐红薯,小跑着追赶上平车,硬塞进车内,和景老师紧紧握着手,两口子反来复去就一句话,景老师,对不起,我们对不起你……

                                                                 (全文1925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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