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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视屋内,那年秋天装璜时才发现,竟然没有一件像样的家俱。除过一大两小嘎吱嘎吱直响的组合式沙发,一张玻璃茶几和一件电视柜,就数那套组合式木柜还算抢眼,体量庞大。但是,如步入暮年的老者,有些年头的组合柜靠在墙壁昏昏欲睡无精打采。身体上本来刷的白色底漆,此刻已经被泛染的黄色所侵饰,半白半黄地站在那里。瞬间,我凝视着那套组合柜曾经发过几声感慨,柜子主人能不韶华已逝?就像所有老年人,必须面临的养老去处选择一样,白发苍苍的组合柜需要安顿一个供它独自一个回忆往事的地方。想来想去,我决定在破墙打洞的工人进屋之前,让乡下的一个亲戚用车拉走。毫无疑问,这个亲戚和这套组合柜有缘,注定给老态龙钟的木柜养老送终。 那刻,我扳指一算,往前推上10年组合柜还没有上油漆一圈一圈纹路绽放时就在这个亲戚家住过一段。我听说,组合柜很安详,不像现在一碰就嘎吱嘎吱呻吟。仿佛一个多病多恙的的老者嘘嘘叨叨,在自己的主人跟前撒娇,这儿疼那儿痒。同样是过去住,这次搬运性质显然不同。如果是10年属于暂时寄放,归属权没有变,这次则是彻彻底底赠送给这个亲戚让他成为木柜真正的主人。半白半黄的组合柜,是在晚饭后被这个亲戚开着一辆可以钻进平阳府古城任何胡同的农用三轮车五花大绑地拉走的,哒哒哒哒哒。 那位乡下玉米地里冒出来的亲戚,递给我一支不带嘴的蝴蝶泉香烟,逼着我点燃。借着火光,我瞅见他掩饰不住的偷笑,夹烟的指尖微微颤抖。可能是,出于一种礼节,亲戚象征性问候我一句,哥,这个柜子还能用,真的不要啦?一听这话,我心里有些后悔,也许不能就这样把这套老物件就这样送人。一切皆有可能,先放在地下室收储,若干年后说不定以后成为20世纪八十九十年代旧家俱绝佳藏品呢。虽说如此,嘴上却要面子,话不由衷地表了态,狗娃,你拉走吧拉走吧,装修房子还占地方,你家用吧。说完,我和他两个大男人开始装车,一件一件往车筐里抬。1件梳妆台2件衣柜2展柜5件顶柜,10组合的木柜一旦拆开,看上去挺吓人的庞然大物,便失去了最后的抵抗力,乖乖的任人宰割。其实,里面不放东西,抬起来飘轻飘轻。大件摆下面,中件摆中间,小件摆上面,满满当当一车。对于捆绑,神情狡黠一笑,变戏法似身后变出一捆比我大拇指还粗的绳索。农用车后车筐的下部,就有早就焊死的铁挂钩,那个比我小几岁的亲戚系活结的过程中非常利索。为了确保牢固,他一只左手撸紧后还不太放心,手脚并用地一只右脚蹬住车身用力往后一拽。三下五除二,刚才还磨磨蹭蹭不想下楼,楼梯里故意磕磕碰碰的组合柜,如被押向秋后法场的死刑犯,先被大卸八块四分五裂后被几股粗壮绳索勒绑得一动不动。临走,那个亲戚拍了拍组合柜一角,半开玩笑地说,哥,看看看,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吧,客厅里老地方一直还给你老空着呢。接过话茬,我也半开玩笑地随话答话地道,人老叶落归根,柜子老也得找一个好的归宿,去吧去吧。 哒哒哒哒哒,一阵柴油发动机释放出的黑烟,像亲戚扔出的一颗掩护他撤退的烟雾弹,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 就这样,那套陪伴自己多年身世颇为坎坷的木质组合柜,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幽怨,离开它的主人。一瞬间,呆呆地望着已经消失的那辆农用三轮车以及车上老物件,自言自语地说,给他可以,不过需要三点充足的理由,理由充足心里便可送得泰然。想了想,1、一般淘汰旧家俱,大家都赠送乡下的亲戚,自己这样做在随波逐流;2、旧家俱给谁也是给,给这个亲戚是因为他这个老弟还算出手大方,当年他在肉食厂煮肉卖肉时给过我一个完整的煮熟的猪头让我家大大小小肥肥地过了一个年;3、旧家俱超过5年以上,已经有了灵性已经获得与主人相似的性情,把它再送回它曾经待过的这个亲戚家那间北房客厅原先位置适合它颐养天年。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一下子平衡和宽慰许多。回到家,再打量时,主卧室安放组合式木柜那面雪白墙前,出现一个棱角分明的轮廓。 轮廓内和轮廓外,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木柜离去痕迹犹在。不知道,那长方形的轮廓, 是否木柜出窍的灵魂?一套木柜和一个人一样一样的, 一个地方待久之后,就和这个地方产生一种依恋。不容商量,就把它的归属权送给外人,对于它对于主人我来说都难以割舍。所以,当那个亲戚上车并且发动农用三轮车后,始终没有多言语的我,还是忍不住叮嘱最后一句,狗娃,组合柜上漆后就没出过门,希望你善待它。 望着组合柜,我蓦然想起童年玩过的积木玩具,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最奢侈的一件玩具,到底谁给我买的记不太清,只记得当我把积木合五颜六色塑料跳棋摆放一起,发现绝配。一个和建筑有关,一个和军事有关,事实上,长大以后自己既没有成为建筑家,也没有成为军事家,却成为地地道道的“故事家”。或者,被文友半真半假戏称的小说家。心里明镜一般,自己啥家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称得上家的人并不多。尽管,这个家那个家满天飞。 对那积木玩具若干种搭法,我研究得透透的。梦中不断变幻的积木组合,最终与十组合组合柜意象重叠,不分彼此。是不是,组合柜发明者,灵感就来自于童年的积木智力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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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组合式木柜属于双胞胎,在我的眼里一个叫柜哥一个叫柜弟。柜哥,就安身于一个老兄家的客厅里。朋友说,还不错吧,照这个版式你也做一套摆在你家客厅。我依然盯着组合柜某个局部,一本正经地说,好啊,我喜欢这种组合家俱。朋友说,客厅大的话,就整整齐齐麻将牌似像我这样摆法占满一面墙。客厅小,可以把两个展柜和梳妆台组合摆一个地方,两个衣柜组合摆一个地方,甚至梳妆台也可以单独摆一个地方。听之,我点了点头说,像玩麻将牌娱乐,也像玩巨型积木游戏。自从那天送走年迈的组合柜后, 虽然它已经离开可是挥之不去的影子还在,白里透黄的躺在我记忆里,若一本陈旧发黄的小说,随着一阵风袭来,一页页掀开。组合式木柜的归宿和组合式木柜的来路,同时白里透黄地闪烁,如乡村野地里飞来飞去的的萤火虫。对于我这个说风就是雨的人来说,军中无戏言,说干就干。几天后,我随身携带着几张八开大白纸、一枚5米卷尺和一根透明有刻度的三角板,来到朋友家取经。准确地说,照葫芦画瓢地画组合家俱草图。与此同时,家里人接到我捎的口信,在县城着手找木材公司木料指标。对于我这个机械加工专业的技校生来说,画一张木匠师傅能够按图制做成作品的图纸,不是啥比登天还难的事情。从专业木工的立场考虑,运用课堂上所学到的知识,我一共画了三张图,主视图,俯视图和左视图。如同给一个物体拍照,不同角度都摁动快门,立体呈现层面。拉着卷尺,一个面一个面测量好,准确到小数点以后两位数。多少就是多少,差一毫米都不行,这样才能楔卯对接。在这里,需要说明一点,八开大白纸从厂部打字室要的。那年,我还在十里钢城一个分厂团委工作,每个月负责出一期《轧钢青年》内刊。办内刊,自己连编辑带采写,一个人的编辑部。 办得文图并茂,画几个插图,全靠手绘。所以,复制一张组合柜草图,自然小菜一碟。应该是十组合, 一个多柜多屉多格多门多层的组合。里面千姿百态摆件各种款式衣服和五颜六色的服饰,容纳量超大,挺实用。梳妆台配的镜子门后面,暗藏着一遛可以上锁的3个微型抽屉,与镜子门下面暴露在外的3个大抽屉,上下呼应如母子。最实用的还是,一左一右对称的两开门衣柜,有点像守护中间那些摆件的哼哈二将。由于合页螺丝没有拧紧,每回开门时发出的一声夸张的声音,好像衣柜和我搭讪说,人是衣服马是鞍,想换就勤换着点,关乎到形象呢。逢此,我总一声不吭,既不答腔也不解释,自顾自打味道领带,冲着衣柜门上那面长条一人高镜子正面侧面不断转着身体,用挑剔的目光巡睃。 那排顶柜,三个单开门两个双开门,呈一字排开,主要用来盛不怎么用的东西。展柜上,全是一些敞开的格层, 防止灰尘无意识覆盖, 买了几块3个毫米厚的普通玻璃搭到预留从槽里,一推一拉间,里面摆的瓷器陶器和弥陀佛半身塑像若隐若现,焕发与放射出神秘的光泽。对,有一点需要说明。搭玻璃那天,钢铁厂我的一个小弟和一个老兄骑着自行车大老远从东城赶到西城帮我搭的。之所以,两个来我的家里指导,是因为这套组合柜,我就是照着这个老兄的样子打的家具。而那个小弟,和我一样照葫芦画瓢,也在家里克隆一套。两个,都有搭玻璃推拉门的经验。3毫米厚的玻璃,整张买回来的。搭之前,还有一个技术难题,就是要根据每个柜子高低宽窄,用玻璃刀裁得合合适适。多一点搭不进去,少一点则旷。多亏两个兄弟帮忙,老兄主刀,小弟打下手,我在旁边好烟好茶伺候,大家都小心翼翼的,唯恐听到玻璃与地面冲突所发出的爆裂声。呲地一声,只见老兄非常果断地沿着卷尺拿玻璃刀划出一道细线,似乎没有割透但是轻轻一敲后,那玻璃便应声分开,并且分离得彻彻底底。完工后,那两个兄地分别穿上流行的米色风衣,饭也不吃随风而去。天哪,真不容易,这组合柜的问世,不比盖一溜房子轻松。木工师傅,给我开出一个单子,让我到镇子上买十几张面积不小的三合板。问题是,不怕花钱,怎么往回运啊?无奈之下,我硬着头皮给化工厂办公室一个管车的夜大同学打了一个电话。对方丝毫不带犹豫,爽快地答应。趁一个星期天,他带着一辆客货两用车,来单位叫上我,往几十里地外镇子上开拔。一路上,我不断往开车师傅嘴里敬着香烟,和巴结老祖宗似的。司机师傅两个手把着方向盘,我懂车上副驾驶位置敬烟的路数,先从烟盒里一下子叼出两支,同时点燃,自己吸一支,一支送到师傅嘴里。一路上,我想到自己的身世,从东山上一个家庭,像一件侧柜被卸下,不容分说地组合到另外平川另外一个家庭。进这家已经败落的家门时,得到一位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红脸老者的愤怒阻拦。可能,感觉我这个柜子配不上他们曾经的大户人家。多少年后,当我长成一个翩翩少年,自己没有怪那位老者让我吃闭门羹。要怪就怪命运吧,可是芸芸众生花花世界,哪个人又能够逃避被野蛮装卸被强迫组合的命呢?在车间当车工,自己和一台车床组合,上班后面对的收纳,便是一堆又一堆永远加工不完的金属毛坯。而到厂机关当干事后,被和另外一个干事,办公桌对办公桌组合,两个干事上面压一个顶头上司,所陆陆续续收容的公文和电话铃声,络绎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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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合柜打好,在村里存放了好几年。成家前,找了一个农用三轮车,把组合柜拉到城里。靠墙立稳,才发现,组合柜还差最后一个工序:上油漆。这时,朋友帮我参谋说,必须找一个好把式,可不能凑合。寒冬腊月天,都忙着备年货,到哪儿找油漆工师傅啊。抱着试着看的心理,我和一个文友来到平阳广场的农民工市场碰运气。果然,还真遇上一个高手。朋友推荐过,广场北侧大街边一个大脸盘的南方人,手艺就不错。还算好,他没有被别人雇走,否则,按油一套家具时间推断,十天半个月的不会露面。先小人后君子,谈妥价钱,那师傅把他写着油漆家具的破硬纸片一收,背着他的油漆刷子就跟着我走。照规矩,除了管两顿饭,每天还有给师傅撂一盒带过滤嘴的红河香烟。中午,吃面条时,师傅心情好,会和我喝上二两高粮白酒。和我一起去广场找油漆工的文友,天天来陪师傅喝两盅,似乎那两个人谈得挺投机呢。不接触,还不知道油漆家具,里面门道挺多。至少,新家具由于吃漆,要前前后后漆三遍。每一遍,还有用电炉烤着干透。赶上冬天上漆,室内温度低,只好这样烘干。大脸盘的南方人,非常健谈,吹嘘他走江湖的见闻。在南机场一个部队首长家油漆家具时,首长让他抽的什么牌子的烟喝得什么牌子的酒,他感觉特别有面。话里话外地暗示我,一定要把他照护好。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呛鼻的漆味。那期间,我必须感谢那位文友,在十里钢城,我和他曾经被誉为一方诗坛双子星座,办诗界活动配合默契。听说我要成家,进入一种社会关系新的组合过程,来给我帮忙。他的腿不太好,行走平衡度总在调整之中,给家具油漆时天天的天天,过来骑自行车大老远来陪油漆师傅喝酒,让我一直不能忘怀。一瞬间,我在寻思着,组合柜也不知哪个中国人发明的。木材和木材组合,人缘和人缘组合,男人和女人组合,家庭和家庭组合,工匠和工匠组合。或许,这就是一个充满组合的世界。人们靠抱团取暖,拉帮结派地增添立足于世的底气。这个会那个堂的,本来互不相识的人,就冲着大家都有那么点一技之长,那么一点点共同爱好,便心照不宣地组合起来。挑头的,给关系近的,都封个一官半职的,打一套组合拳,到市井上招摇。可能,这就是组合的力量。不管游戏是否上档次,不该始作俑者是何隐秘心理,总得有一帮木偶陪着玩呗。在企业时,有这样一个办公室主任,除过爱喝酒和善接近领导,几乎一无是处。曾经,我和他喝过一次酒,为了讨好保护他的领导,这个家伙简直厚颜之极。什么投其所好的话,都能脱口而出。什么献媚的事,都做的出来。看着组合柜,我尝试着理解这个被妖魔化的男人。在权力和权力欲面前,为了找到自己人脉关系最佳组合,他甘愿践踏自己的尊严和底线。后来,听说这个男人早早离开这个世界,得病死的。还有,为什么人们要打组合柜,为了组建一个新的家庭。外表光亮的柜子,如外表美满的家庭,是否真正实行完美组合,只有新婚者本人清楚。许多的人,受浓烈欲望驱使,情场商场职场和官场生死场考量着对应着甚至觊觎着自己可能得到的位置,而位置变幻莫测,不断组合中,归宿如尘埃落定。帮我找车在几十里地外运三合板的男同学,我的一个好兄弟,因为企业关闭,自谋出路。如果企业没有变故,他完全可能从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副厂长一路升上去,固守一处终老。无论如何,他没有料到几年以后,他的命运会和组合柜一样,十组合八组合六组合三组合两组合,连同所摆的方位变来变去的。还有那个自行车上夹两把油漆刷子,就可以走江湖的南方人,随着人们打家具的意识日渐淡泊,他这个大脸盘的油漆匠,一时失去了方向。卷起铺盖,油漆师傅回老家创业,或许古建筑行业还有油漆行当的立足之地。 择良木而栖,当组合柜在一间地下室,藏宝似深藏不露七年后,随着寒舍与陋室的转移,从城西南迁向城中心。终于,从光线昏暗的地下室搬到六层楼房最顶层,处于高高在上的层级。搬完家,我望着荣辱不惊波澜不惊处变不惊的白色组合柜,才发现它随着和主人生活朝夕相处,见证主人大起大伏的遭遇,已经修炼成仙。每天用抹布擦它,它在那里不动声色。一连数日,冷落了它蒙上灰尘和油烟,它依然不动声色。或许,这就是它的分分合合结构决定它的处世态度。那天,当乡下那位亲戚用农用三轮车来拉这套木质组合柜时,为什么许多老年人留恋老庭院老宅屋老家具老物件,一刹那,我深深地感同身受。神一样存在的组合柜,已经不是一堆僵死刻板的木料,而是有呼吸有记忆有情感的生命体,它是一种陪伴、一种容纳。还是一种艰难岁月不离不弃。尽管,它没有对主人说一句怨言,但是,从远去的三轮车上,在粗绳索捆绑和车轮剧烈颠簸下,它发出的呻吟和叹息,让我的灵魂颤粟不已。从村里来的时候,本色本木组合柜坐农用三轮车来的。被城市和主人淘汰时,再往村里归的时候,还是坐农用三轮车归的。愣怔怔站原地,我若有所思地目送颜色发黄的组合柜离去,仿佛看见它被摆到田野上亲戚家客厅里的闷闷不乐的表情。如卸甲归农的将军,不再尽量刀光剑影,不再亲里情感对阵,但是,生命也就快走到尽头,等待死亡的来临。狗娃,希望你娃,对它好一点,它像一条忠犬一般,通人性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