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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风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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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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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怪松

近日,我的脑海里常常浮现出一幅童年时的景象:旷野苍茫,红霞满天,落日挨近土岗,落在大坟尖上,坟后那棵怪松像一位谦逊的老者,躬身拥抱这鲜艳的圣物。那座土岗叫史家岗,岗上有一坟一树。坟不小,树却不大。树的样子挺怪,依坟而立,虽属松柏,却不刚劲,至坟尖处,长出弯形,从村头向西看去,极像一位老人在向路人打招呼。坟前一条小路,乃两村相连之纽带。因为当时年幼,又听惯了老人们关于神仙鬼怪的传说,所以,断不敢独自路过此地。后来,公社建厂,挖平土岗,垫了厂房地基,屈指算来,也已四十多年。

其实,那座土岗并不是一个可怖的去处,因为那坟里葬着一位邻村的先贤,一位载入县志的先贤。那座坟叫史公坟,地随人名,那座土岗便被叫成了史家岗。史公世代务农,不识周公之礼,未闻诗书之教,常听人说县城如何之大,比京城小不了多少,怎奈一直忙于农事,年届不惑而不得一观。忽一日,顿下决心,抛开农事,步行六十里到了县城。此一行,令史公大开眼界。可史公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件小事改变了史家的命运。事情很简单:史公在县城大街上拾到一只玉镯,失主是县丞的千金,史公没有犹豫,当即把玉镯归还了失主。可是,在那个年代,富家千金的贴身之物失而复得,好像是要有个说道的,所以,县丞大为感动,拉住史公,让他自己提出酬谢条件。史公推辞不过,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史公说:我祖祖辈辈都是种田人,家里没出过读书的,更没出过当官的,你要实在想帮我,就在官书上记下这事吧!县丞慨然应允。于是乎,在那年代久远的县志上,留下了史公拾金不昧的令名。

这件事,是发生于明代还是清代,已经没人能说得清。叙事要素中,事件总是比时间更为令人关注,管他什么年头的事呢,反正直到现在,史公后人提及史公,总是面露自豪之色。然而,居众之右,众必害之,史公获此令名,也引来不少微词,以致流传至今。有一种说法最为普遍,到了这里,事情成了这个样子:史公进城那天,适逢大雨。县丞千金游城隍而失足,跌于泥泞之中,恰被史公遇见。史公视其貌美,大动淫心,遽而前趋,扼玉腕而扶之,且顺手牵羊,摘其玉镯,并以此相胁,迫县丞就范。我辈以为,此说颇为经不起推敲,想那史公,世代务农,可谓孤陋寡闻,四十多岁第一次进趟县城,偶遇此事,又有何等胆量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人平不语,不平则非,人之通病也。以善举获此令名,贤者之举;即或扬之,岂能言过?话说至此,却又想起了一位比史公更古的古人。这位古人,便是汉代的杨震。

说起杨震,人们自然会想起“四知”之说。关于“四知”,我见过两种说法,一说为:天知、地知、我知、子知;一说为:天知、神知、我知、子知。时至今日,已说不清究竟哪一种出自杨公金口,但是,杨震的后人们却骄傲地把“四知”作为杨氏家族的堂号。我之所以由史公而想到杨公,是觉得二人颇有相似之处。

杨震到莱州赴任,路经昌邑。昌邑令王密为杨震故交,乃杨震于荆州任上所荐。为报知遇之恩,王密夜怀十金而赠杨震。杨震坚辞不受。王密称“暮夜无知者”,杨震以“四知”之说对之,使得王密怀惭而出。如史公之事一样,杨公的“四知”之事也是这般简单。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事情,到后来竟弄得这般不简单,使得史册大书特书,使得杨公备受推崇,使得“四知”成为一个庞大家族的荣耀。但是,追根究源,这“四知”之事,又何以使得天下尽人皆知,终被载入史册,乃至后人亦知?天不能言,地不能语,神乃泥胎,何以作声?莫非是王密怀惭而出,即至街市,当众大言其行?我看不像,大大的不可能。由是观之,杨震获此令名,其道疑也。

然而,后人大可不必原先贤之实情,先贤的功绩在于创造了一种美好的品行。宽容的看待历史,才能彰显品行,弘扬道德,激励来者。杨震扬名于世,以此自勉,期望后世称其子孙为“清白吏子孙”,官至太尉。俗曰:一任州官,三代盛名,追慕老子之“名可名,非常名”,怎不令人喟然?怎不令人沉思?“四知堂”的后人们承先人遗风,又创造了多少彪炳史册的伟业!令名是品行的体现,更是一种力量,求之不为诡,守之则益世。

较之杨震,史公之事当然要简单许多。不过,一介村夫,大字不识,怎么就有了史书留名的想法?仅此一点,便可见史公虽生于乡野,但实在是高与其相邻。虽有异姓非之,然人既成名,又何惧众人非议?三人虽能成虎,但虎能伤人,又岂能伤德?史公偶然所为,还真为后世子孙树了荫德,令子孙感念不已。据说,这是史公辞世很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那回,史氏的一家富裕近邻被盗,财货大失。邻居痛失其财,竟至嚎啕于大街之上,情急之下,上报县衙。县官接到报案,大为光火,为保一方平安,亲率三班衙役,赶到案发之地,现场办公。县官断案忠奸分明,对其近邻逐一传唤,闻得史氏先人为拾金不昧之楷模,遂去其嫌疑,释其而归;对于其他近邻,则施之以威,令其交出盗贼,归还财物。众乡邻大呼冤枉,更加激怒了县官,一声“用刑”,到案嫌犯悉数挨了二十大板。所幸者,这边县官问案,那边却有暗访的衙役于邻村发现了盗贼踪迹,并追回了赃物。县官躬亲于民,案件水落石出。失主财物失而复得,对父母官千恩万谢,请人书一“父母清官”之牌匾,择吉日奉于县衙。至于那些挨了板子的乡邻,虽然叫苦不迭,怎奈当时没有国家赔偿制度,这板子挨也就挨了,也只好自认倒霉,回到家里,忍痛等伤口痊愈。毫发未有所损且财物未有所费者,惟史氏一家。

这件事,使史氏子孙愈加感念史公的大恩,亦愈加推崇史公之盛德。感恩戴德之余,遂在史公墓后植一常青木,俢一祠堂。据传,史氏当时家境并不富裕,所建祠堂,只不过是仅能容纳一张供桌的小庙而已。到我记事时,小庙早已不复存在,只有史公墓后的一堆瓦砾,默默地述说着此地曾有过隆重的祭祀活动。小庙不存,松柏却能常青,只是岁月轮回,徒增其年轮,却不能壮其躯干。也许是史公的在天之灵感知了世人的微词,到后来,就连这草木之物也长出了一副谦躬之相。随着松树年轮的增加,史氏经世代繁衍,渐渐人丁兴旺,终于出了读书人,有了秀才,后来,还曾出过举人,成了本地的名门望族。我的同窗、现任乡中校长的史孝贤君,便是正宗的史公后人。同窗之时,我和众学兄常称孝贤为“午餐肉”,此谓虽则不经,然送此雅号,却颇令我辈动了一番脑筋。动脑筋的思路,便与史氏家族的一则笑话有关。

伴随着史氏的兴盛,其家族的趣闻轶事也越来越多。史氏毎有一桩幸事,必有一则笑话相和。这些笑话,文俗兼备,有的还颇有些民间文学的味道。这则笑话,便尤为值得品味。人们说史氏家族的人精明,竟精明到了奸猾的地步。由奸猾而吝啬,以至于吝啬到去集市上偷嘴吃。每到冬天逢集的日子,史氏子弟是从来不吃早饭的,腋下夹条口袋,在花生市里从东头钻到西头,再从西头钻到东头,佯称买主,逐摊品尝。未见其买过一粒花生,却回回吃得肠满肚圆。回到家里,扯起水瓢灌一通凉水,便省下一顿午饭。有一年冬天,史家子弟全班出动,竟吃得连续三集没人敢卖花生。有粗通文墨之异姓,便步“绝世贤人”之音韵,称史氏子弟为“绝市闲人”。大年三十,又赠其对联曰:名世绝市市安存世,祖贤孙闲闲何见贤。据传,这件事,出自史氏出了举人的那一年。

我们常拿这事和孝贤开玩笑,孝贤每每进行申辩。孝贤说,史氏后人承先人遗风,惟耕惟读,如何能行此鸡鸣狗盗之事?至于“绝市”之说,纯系是年匪患,集镇被困二十余日,又怎能将此罪责强加于史氏头上?但是,无论孝贤如何诡辩,我们还是依据“晚食以当肉”之说,赠予其“午餐肉”的大号。岂料孝贤非但不以为耻,反倒引以为荣,大言不惭的慨叹:谁叫咱是名人之后呢!我们又以“图虚名者招实祸”对之。偏在这时,老师在语文课上讲了一段古文,又为孝贤的反攻提供了佐证。

老师讲的是《资治通鉴》上的一则短文,题目是《问樵夫擢用李行言》,教授此文之用意,在于讲解其叙事之精炼。老师把原文工工整整地抄在黑板上,逐字逐句,详细讲解。当时,我也把此文抄在了笔记本上。三十年过去,笔记本早已不知去向,但文章大意,尚能于朦胧中析出:皇上在禁苑以北打猎,遇见一位樵夫,问他是哪个县的,樵夫回答:泾阳县人。皇上问县令是谁,樵夫回答:李行言。皇上问这个人政务搞得怎么样,樵夫说:他性格很固执,有一回捉住了几个强盗,宦官属下的军官前来索要,他竟然不给,最后全部开刀问斩。皇上回来之后,把这件事连同李行言的名字写了个条子,贴在寝殿的柱子上。这年冬天,就任命李行言为海州刺史。李行言进宫谢恩,皇上又特别赏赐了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的衣服,以州刺史的品级,是够不上佩此官服的。皇上问道:你知道为什么能穿上这样的官府吗?李行言说:不知道。皇上于是命人从柱子上揭下条子,交给了行言。

孝贤得此依据,如获至宝,大谈特谈令名之益:就连皇上都根据令名而提拔了李行言,你们又怎么能说令名只能招祸而不能贵身?一人难敌众口,有一位学兄提出了质疑:单单根据一个拾柴禾的三言两语,皇上就能任命一位州官?你能说李行言没有其它扬名之术?正如君之先祖,看似偶然之间不经意为之,实则刻意求名,你能说令名能贵身,扬名却无术?此学兄之语,或为戏言,却被语文老师听见了。老师竟用一节课的时间,让全班同学自由辩论。辩论的主题即为:李氏之被擢用,是因令名而贵身,还是因其扬名有术。双方唇枪舌剑,各展其才。但四十五分钟的嘈杂过后,最终也未能决出胜负。

这未见胜负的争辩,长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也留在了孝贤的记忆里。农闲之际,我仍不忘自己算半个读书人,也不管史校长有空没空,一有兴致便去找他聊天。乡中距我村仅几步之遥,就建在昔日史家岗近旁。史校长全然不似昨日孝贤,知识更加渊博,见地更为深刻,每每有大作见诸报端。前些日子,多年不曾任课的史校长竟突发奇想,破例上了三节语文课。课堂所授者,正是那篇《问樵夫擢用李行言》。当然,孝贤所授重点,也是此文叙事之精炼。发此奇想之时,孝贤曾问我:如果现在进行辩论,你会怎样说?我摇摇头,笑而未答。孝贤也笑了笑,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

那日,辞别孝贤,走出乡中,径直东行。不久,却又踏上了童年时的那条小路。岁月轮回,沧海桑田,昔日的史家岗已成为过去,社办工厂也早已变成了民宅,惟有这条经过史家岗的小路,每年冬天,总会被人重新踏出。走近史家岗遗址,无需回首,眼前又蓦然幻化出那幅童年时的图画。倏忽间,那弯曲的怪松竟真的变成了一位皓首仙人。这不是史公吗?我并无惊诧,却是心中一喜。因为有太多太多的疑惑,需要叩问这位渐去渐远的先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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