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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风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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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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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那吃派饭的年代

在我小时候,家里经常住着上边来的干部,各条战线的都有,水利局的来检测机井水质,法院的到村里解决婚姻纠纷,税务局的来查私自开工的作坊——那时叫“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只要来了,就住我家。这其中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我的父母都是老牌布尔什维克,在当时,这是我家很引以为自豪的。住的时间最长的,要数蹲点干部,一住就是几个月,老百姓叫他们“坐村的”。这个叫法很贴切,坐村的干部确实就像按在了村里一样。他们就是用自行车驮着个背包,很有几分军人作风。

住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再往下就是吃的问题。吃的问题也好解决,简单得很:吃派饭。除“五类分子”之外,全村每户社员轮流管饭,每户一天。干部吃饭也不白吃,要给社员粮票和伙食费。在社员眼里,这两样都是好东西,粮票是公家人用的,那一斤粮票会被社员们视为珍品,永久收藏;伙食费四毛钱,早晚各一毛,中午两毛,更是好东西,因为每年下来总会出现半数以上的超支户,社员们轻易见不到钱。不让“五类分子”管饭,是因为他们没有资格,不能让革命干部和“地富反坏右”坐一条板凳。

除“五类分子”之外,还有一户被取消了管饭资格。这户人家是老随家。老随老实巴交,他老婆却是个母老虎。老随怕老婆,人送外号“老怕”。“老怕”的老婆净说干部的坏话,整天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还免不了说些过头的话。虽然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可“老怕”上查八代都是地地道道的好贫农,所以,他老婆的过头话自然得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大队干部也奈何不了她。治不了她,就要“提高革命警惕”防着她,别让她在上边来的干部面前攻击大好形势,惹不起你还怕得起你!这样,“老怕”家便成了村里的“六类分子”。

一开始,“老怕”一家倒也没拿这事当回事儿,因为每逢管干部吃饭,社员们不好意思端上家常饭,总要弄点岔样的饭食,一天三顿下来,也够让做饭的女人上愁的。轮不上更好,还不费心不上愁哩!

但是,任何事物都有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几年下来,“老怕”觉出了不对味儿,因为“老怕”的孩子渐渐长大了。“老怕”再老实,也得动动脑筋:“五类分子”的小子天生打光棍的命,闺女也甭想找好婆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怕”的孩子也得娶媳妇、找婆家,这样下去,孩子的终身大事如何解决?

“老怕”真怕了!这回不光怕老婆,更怕这种政治待遇。“老怕”的老婆再也不敢当母老虎了,两口子轮流到村干部家表态,求爷爷告奶奶地要求管饭。

大队革委会经过研究,决定给“老怕”家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于是,“老怕”怀着“被落实政策”后的感恩之心,打酒买菜,不惜血本置办了一桌酒席。因为没钱,还到黑市上粜了三十斤麦子。

谁知事与愿违,坐村干部见了这桌酒席却撒腿就跑,怕被人说成在社员家大吃大喝。后来,还把大队干部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最具轰动性、也是被安排的最严密的一次派饭事件发生在一个寒风刺骨的腊月,事件的起因是因为第二生产队私分了麦子。

年关将至,经过年终结算,两毛钱的工值使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家成了超支户,也就是说,在全生产队的五十户人家当中,有三十七户超支了。而实际情况却是,无论是超支户还是非超支户,都有大年三十吃不上饺子的可能性,麦收过后,人均八十斤的小麦口粮,经过大半年的消耗,全都所剩无几。为了让社员能在大年夜吃上一顿白菜馅饺子,第二生产队的队长也豁出去了,在腊月初二晚上十点以后,打开仓库,给全队每人分了十斤麦子。

小队干部再三叮嘱大家:这事一定要保密,因为这是违反政策的事,弄不好就会有人因此被开除党籍!

事情的发展是可以预料的,要求众人保守的秘密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出点问题自然也在所难免。腊月初四下午,县里派下的工作组就到了村里。

工作组的任务是获取第一手材料,搞调查的。这一行共三人,两男一女,组长是个四十多岁的高个子,人称刘主任,还有一个三十上下的胖子,再就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干部,姓李,长得很漂亮。

工作组被安排在大队办公室住下了。至于吃饭问题,大队干部作了科学、周密的安排,工作组三个成员,每人派往一户社员家,每到吃饭时间,这三户人家就到大队办公处来领人。大队干部说,这几户人家都是根红苗正的好贫农,到这样的人家住上几天,准能顺顺利利的把工作做好。

来领刘主任的是老三家,老三家四十多岁,是个寡妇,家里有四个正上学的孩子。来领胖干部的是五奶奶,五奶奶没儿没女,家里却有一个瘫在炕上的老伴。来领女干部的是许老六,许老六十年前就没了老伴,家里有四个二十岁上下的楞头小子,用许老六自己的话说,他家是四个小子五个光棍。

工作组在村里吃住三天,什么材料也没弄到手,每次吃饭时,却都会有这样的情景出现:老三家哭得像个李三娘似的,说孩子没钱买本买铅笔,刘主任心一软,马上就掏了腰包;五奶奶说死老头子太沉,自己搬不动他,胖干部还真有把力气,每次都帮着五奶奶接屎端尿;许老六倒是没哭穷,家里也没瘫子,可每当姓李的女干部一进门,四个愣小子就紧盯着人家不错眼珠地看,常常把人家看得满脸通红。

后来,工作组不声不响的走了,村里的人说,工作组的人真好!也有人替他们担心:什么材料也没调查到,他们回去会不会挨批评啊?年根底下,听公社干部说,工作组是被县里召回去的,他们也并没有因完不成任务而受批评。这消息似一剂强心针,让村里人长长地舒了口气。

对于这几个干部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的,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的,村里的人似乎谁都不曾细想过。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是在村里留下了这么一个故事。而故事是人制造的,他们也是故事中的人啊!

三天的时间,能给人留下几十年的记忆,我看值得。而在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又遇到了一位故人,一位在我家住了好几年的坐村干部老安。提起那段岁月,他又不无感慨地说起了一件吃派饭的事。

老安说的是我村的大成。大成和我同龄,那一年该是九岁。那时的人们,什么东西都兴借,知道就要管老安饭了,大成他娘头一天就借了五个鸡蛋,准备中午给老安炒了吃。

可就在那天上午,大成趁家里没人,打起了那五个鸡蛋的主意,在锅里放上一瓢水,要做煮鸡蛋吃。他在灶上划了半盒火柴都没点着火,最后一不小心,却把厨房里存放的柴禾引着了。大成见势不妙,撒腿跑出村子藏了起来。幸亏邻居发现得及时,大伙又是扁担又是水桶的扑灭了大火。正房保住了,厨房却只剩下四堵黑墙。

老安说,就因为这件事,他心里至今还有一个结。他说,要不是为了他,大成他娘也不会去借鸡蛋;没有鸡蛋,就不会有大成的煮鸡蛋,更不会有那场火灾。总之一句话,整个灾害全是由他引起的。当时,他觉得真是没脸见人了。老百姓苦啊!

他拿着一个月的工资到了大成家,恳求大成爹收下。大成爹死活不收,找到支书,要把钱还给老安。来回三趟,最后,还是老安再次上门,逼着大成爹收下了他的“一点心意”。

其实,老安那时的工资只有二十九块五毛钱,可在连年超支的百姓眼里,却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奇怪的年代。贾谊的《论积贮疏》开篇即言: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而那些“仓廪不实”的“不足之民”,在一个个看不到一点希望的日子里,却始终怀着一种美好的希望。对于某种不正之风,他们总是给出这样的评论:上边的经是好经,就是让下边的歪嘴和尚念歪了。

说起这些,不禁又想起一句歌词:过去的并非全是苦难,却是一本好难翻的日历。这些作为笑料流传下来的故事,不正是那段岁月带给世界的微笑?尽管那些记忆是苦涩的,谁都不愿碰它。

那也是历史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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