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

上弦月之美，在于见其缺而思之圆。

——题记

二白是村里的名人，不但是村里的名人，还是方圆几十里的名人。二白是个木匠，使他名震一方的，自然是他的手艺。

八国联军进北京时，慈禧老佛爷向西撒了丫子。皇宫里乱了。宫女、太监四散奔逃。当然，也是个个顺手牵羊，恰似贼不走空。颇受老佛爷喜欢的一个小炕桌，也被迫改姓易主，随一个太监出了南门。走不多远，却被一强盗看中。太监死也不肯出手，情愿出二十两纹银。强盗哈哈一笑，说你这阉货本来就少东落西的，干嘛还要挑三拣四？反正你下面的东西没了，我再把你上面的做了算啦！手起刀落，太监的脑袋便球似的在地上骨碌起来。

那高贵的小炕桌就这样流落到了民间。岁月沧桑，几经飘零，到最后，竟又跟二白见了面。

二白是在集市上见到的那个小炕桌。当是时也，“我大清”的“宣统通宝”早已一钱不值，老百姓已经用上了“袁大头”。卖主炫耀着叫卖，喊出一个天价：两百块“袁大头”！二白看看炕桌，又看看卖主，问：这东西能值这些钱？

卖主看看二白，不屑地把头扭向一边。

见卖主如此德行，二白来了气，只见他两腿一叉，头一仰，手一指炕桌：“这桌子的反面有一个凤字，一条腿的底部有一个白字。”

众人看时，果然就在二白所指的部位，影影焯焯有着“凤”字和“白”字。那字不是写上去的，也不是刻上去的，而是木料花纹长成的。

众人惊诧，齐视二白。二白叹口气，转身而去。也就在二白转身时，众人听到一句：

“这东西是我做的！”

关于二白的那些故事从此在当地流传开来。

二白神了。神的让人不敢相信。二白的手艺是不错，好！可好到使老佛爷都青睐的份上，却是人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有人就想：这东西真是二白做的？但是，一想起那若隐若现的“凤”字和“白”字，这么想的人自己就把自己给说服了：不是二白的手艺，那上面怎能有这俩字？

二白曾拜过二十多位师傅。这些师傅，都是本地小有名气的匠人。每入一家师门，二白总让师傅产生这样的印象：不如其他徒弟手艺娴熟。细观其人，不算不机灵，可干活的质量却总排在众位师兄弟之后。师傅们恨铁不成钢，每每对二白多加指点。这种开小灶的教育方式很见成效，过不了多少时日，二白的手艺就会赶上众位师兄弟，甚或略高一筹。每到这个时候，二白便拜别师门，另投高明。最后，投到了许老六的门下。

许老六已经收了两个徒弟。老伴早已去世，家中惟有一女，唤作三凤。说起三凤，那可是如花似玉，美若天仙。都说许老六爱徒弟，其实，他是在两个徒弟之间物色女婿。

初进许老六之门，二白照旧还是老样子。看看两位师兄，不光活儿干得好，小嘴儿也像抹了蜜似的。三凤比二白大两岁，比两位师兄都小。两个师兄整天价妹子长妹子短地叫个不停，而二白总是憨憨地叫“凤姐”。无论手艺还是心眼儿，二白都没能引起许老六的重视。

没过多久，许老六对二白的手艺由皱眉头改成了点头。渐渐的，又对两位师兄说，二白的手艺可赶上你们了。两位师兄却满不在乎，二白毕竟是新来的，而且嘴笨。

那回，许老六揽了一家大户人家的活计，这活计要到人家家里去做。也许是怕二白的手艺不过关，辱没了师门的名声，许老六只带上两位师兄，独独留下了二白。

二白独自在院子里破木头。没了别人，三凤与二白的话便多起来。两位师兄在时，三凤与二白可没这么多话说。话一多，二白的嘴也甜了许多。甜甜的嘴巴把凤姐的心也叫得甜甜的。三伏天里本来就热，一卖力气，二白自然汗流浃背，也就很自然地脱光了膀子。凤姐不时递毛巾、送茶水。这样，便多了肌肤的擦碰。毕竟是大男大女的擦碰，俩人哪能把持得住？随着一个脆生生的响雷，瓢泼大雨倾盆而至。眨眼的功夫，就把俩人淋成了落汤鸡。俩人仓皇逃进屋里，紧紧抱在一起。二白不知昨夜偷了谁的胆子，两臂一用力，把凤姐压在了身子底下。

许老六回家时，二白即向他辞行。许老六以为二白对独自被留下不满，没说什么，放二白走了。

二白辞别老六，离开凤姐，去了很远的地方。究竟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他去了天津，也有人说在北京见过他。

许老六再回家时，进门便遭了一个炸雷。这炸雷是三凤的几句话，他把什么都给爹讲了。许老六先呆后怒，本想在两个机灵鬼似的大徒弟中间择婿，却冷不丁的让个不显山不显水的二白抢了先。但毕竟是相依为命的父女，许老六怒归怒，最后，还是厚着脸皮托了媒人，对二白爹把实情说了个一清二楚。

二白爹满心欢喜，但不知二白身在何处，更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许老六心一横，脚一跺：“等！”

三年后，二白被等回来了。被等回来的二白变了，大字不识几个的他竟有了几分书卷气。操起头号大笔，写出的正楷字有模有样。二白说，他离开凤姐去了北京，碰到过几个有大学问的人，学了不少能耐。逢年过节，写几幅对联，往街头一摆，还真能卖得几个大钱。

许老六又有了话说，他说他早就看出二白是个人物，要不然，怎能让闺女苦等这么些年？

新婚之夜，三凤给二白提了个条件：先喊三声“凤姐”，然后才能行事。二白喊了，并且，不只喊了三声。不过，都是在疾风骤雨中喊的。

那时，正有一弯上弦月悄悄地拨开艳云，透过小窗，偷偷窥视他俩。

三凤说：你真坏！认了那么多师傅，怎么最后就转到了我家？

二白就告诉她，再好的徒弟，也不可能把老师的本事全学到手，更别说一丝不落的全学到手。根本不可能！所以，我觉得八成手艺学到手了，便另择山门。这样，还有一个好处......

听二白不往下说了，三凤急问：有什么好处？

二白又说：只学八成才知不足，知不足才不会自满，不自满才会有长进。最重要的是，这样不会遭人嫉妒。不被嫉妒，才会顺风顺水，只思有所得，而不患有所失。像咱那俩师兄那样，争来争去，还不是把你争到了我的怀里？

月光如水。还是那弯上弦月。

后来，有许多小伙子想拜二白为师，二白一一拒之门外。有人说，那是因为二白有个漂亮闺女。

二白确实有一个漂亮姑娘，如花似玉，美若天仙，极像三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