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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风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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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0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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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人无醉便无德

打开我家族谱,并没有梦游症病史的记载,可是,我却有过两次奇特的梦游。

第一次梦游是在腊月的一天。那夜,因农事告辍,年关将至,主要是蒙妻子“特赦”:可以放开喝几杯。故而“抢抓机遇,充分地用好用活政策”,伏于一本不知什么名字的烂书之上,左手翻页,右手把盏,不知不觉中,便有多半瓶老酒下肚,催生出平生第一次梦游事件。

我想:应当是哪嘈杂的议论声把我引到了大街之上。

大街上,有人在窃窃私语,也有人在高谈阔论。从他们的议论中,我理出这么个头绪:村东搬来一家新住户,这家的主人不是看书就是喝酒,醉了就说一通谁也不懂的胡话。听说,他以前是南方某县的县长,文章也写得挺好。可这人脾气特怪,总起来说是有点倔。有一回,上级领导下来视察工作,他因瞧不起前来视察工作的领导,竟辞职不干了。现住我村东头,大冬天的,在院里栽起了菊花。说来真怪,十冬腊月,那花竟一株株地绽放了。这还不够,他又在门前砸了五个柳木橛子,说以后这就是五棵大柳树。怪人就有怪想法,这样的人还能当领导?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他从上任到辞职还不到八十天就是最好的明证。

我问:你们说的这人是不是姓陶?是不是叫陶渊明?

众人似有所悟,点头称是,并说陶渊明家就在村子的最东头。

我信步由东,直趋陶宅。行至门口,还真有淡淡的花香从院中溢出。进得门来,一皓首仙翁正在东墙根下悠然赏菊。虽然是在正午的丽日下,却只能瞻其身形而不得辨其真容。遇高人怎可交臂失之?趁此天赐良机,我向先生请教了许多诗词方面的问题。可是,先生却无一作答。所能记下的,只有这么一句话:才可树人,亦可害人,如老朽者,若无所谓才能,何至于自命清高,不能一时折腰而致半生劳顿呢?说起辞职,先生倒觉得非常坦然,他说,他压根就瞧不起那个下来视察工作的领导,那人不学无术,索贿受贿,贪赃枉法,家里养着九个小老婆。我问:当时你就仅凭对领导的不满而辞职,哪来这么大勇气?先生哈哈一笑说:当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使我最终下定决心的,竟是两碗烧酒。

我也笑了。先生的笑声也更爽朗。这笑声把我送出陶宅。出门四顾,门前还真生出五棵婆娑的柳树。此时,墙内菊香飘,墙外柳絮飞。

当我醒来时,正站在自家的大门前,身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原来,空中飘的不是柳絮,而是鹅毛般的雪片。

我的第二次梦游当是循着杀猪的嚎叫声开始的。这回,离年关更近,也是最大限度地用足了妻子的“政策”。循着杀猪的嚎叫声,一直来到李三刀的肉房。有人问了我句什么,我说是来看煮人的。大家就都笑,说锅里煮的是头又大又肥的大猪,而我却分明看见一个精瘦干巴的老头在锅里翻腾。回到街上,见一群人正在看一张告示。告示上写的是那个老头的事。他是一个敌国奸细,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省政府田省长。不管是投降还是和平起义,反正是田省长同意放下武器接受改编了。可是,那边的最高统帅却又命总司令指挥强大的队伍一路杀来。田省长抵挡不住,就把气撒到老头身上,要把他扔到油锅里煮了。老头说:你们想不想吃烧酒泡肉啊?要想吃,给我几坛好酒!田省长命人搬来五坛烧酒。老头逐坛开封,悉数喝干,然后纵身跳进油锅。

哦,这人不就是沛公的高级参谋——高阳酒徒郦食其吗?到了还这么爱喝呀!正想着,却见一个精瘦干巴的老头站在我的前面。他问:你三更半夜不睡,可是为寻老朽而来?我并不作答。他也未作理会,只是自顾自地叙述他光荣的革命历史——

沛公是个粗人,刚领导人民闹革命时,虽然也攻城略地,建立过几处根据地,但都很不稳固。还是我建议他占领敖仓、西进长安的。为了呈上这个建议,我也真动了一番脑筋。沛公毕竟只当过基层干部,没什么文化,并且,他还有个最大的毛病:一见知识分子就烦。有一回,有个大知识分子想来帮他一把,他却夺下人家的帽子往里头撒尿。你说,这样的领导谁还敢凑?可是,说不清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一门心思想帮他。思来想去,仰脖灌了两坛老酒,自己找上门来了。那会儿,他正让两个小姐给他洗澡按摩,说没空见我,还说要是个卖文的就快滚蛋!我在门外听到这话,一步跨进门来说:我不是文化人,是高阳酒徒郦食其。就这样,他竟把我留下了······好喝两口啊,就在告别沛公去见田省长时,我还喝了三坛老酒。那酒真香,还是沛公递给我的!

老头再说了什么,我全然不知。反正一觉醒来,我还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若不是妻子问我半夜怎么出去了那么长时间,我还不知夜里曾出过家门。

这两个醉汉,使我的家族有了梦游症病史,并且,这病还是从我身上首先发作起来的。两个醉鬼,一个活得平平常常,却成了道德模范;一个活得轰轰烈烈,却让后世褒贬不一。他们都爱酒,但更爱读书,且都胸怀远大的志向。是浓烈的烧酒将他们的志向浸泡在不倦的求索中。陶公之辞官,实乃天下之大幸,像他这样的文人,当了领导也是最差的。与其为官而不能造福一方,倒不如退而守节以成万世楷模。郦公是一个学识渊博而又敢于身体力行的智勇之士,他因智而勇,因勇生智。而他们的嗜酒如命,又大大地影响了他们的光辉形象。其实,关键时刻的一杯浊酒,未尝不是新生命的催化剂。正如这两个醉汉,当那酒注入他们的躯体,应该即刻便化作了智慧的甘露,使得退亦坦然,进亦勇毅。生命的率真、信念的坚定、追求的执着,全都随着那杯浊酒的烈度从深邃的理想中挥发而出。

牛人必须醉那么几回,方能成为牛人。

至于凡夫俗子,还是少饮为妙。嗜酒一则伤身,二则费财,再者有时还会误事。愚钝如我者,自从两次梦游得遇高人,常想再有那么几回。于是,愈加狂喝滥饮,却不敢向任何人道出个中缘由。结果却是越喝越上瘾,越醉越糊涂,终至于导致妻子“收紧了政策”,断了酒源,再想做梦都没指望了。其实,也该断了,正月十五已过,该准备农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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