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里,为完成市文联交给的任务,写出几篇民间故事附记,我曾经三次采访故事搜集整理者李培昌先生。第二次采访,主要谈的是他整理的那篇《百鸟松》。他有讲不完的民间传说故事,当地的世风人情总能在不同的故事中体现出来,透析出这块土地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显露出这块土地爱憎和理想的印痕,使人感觉到村边的清凉江堪与三十里地之外的大运河媲美,不仅养育了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更滋养了这片土地的灵气。
他说,还在他不会写字的时候,父辈及村里更年长的老人们就把百鸟松的故事刻在了他的脑海里。这个故事的讲述人是他的父亲李鼎先生。他的父亲年轻时走南闯北做生意,沿着大运河经商贩货;年纪大了,便一直在家务农。而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时,他都与民间故事有着不了的情缘。村外的树荫下,村里的大街上,总会看到他坐在马扎上手摇蒲扇说书讲古的身影。还在李培昌先生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曾带他到过百鸟松下,围着这棵大树给他讲那些关于它的美丽动人的故事。
百鸟松其实是一棵古柏,生长在后和生村东北的清凉江西岸。后和生村与李培昌先生的老家李和生村是邻村,坐落在李和生村东南三里处。而那棵古柏,则在李和生村东南。古柏没有名字,是李培昌老师整理这篇故事的时候才把它叫成了“百鸟松”。因为此树冠荫数亩,有各类鸟儿在枝叶间栖息。他说,自己小时候经常与小伙伴一起去攀爬这棵古柏。小伙伴们也曾经用土办法测量过树围,结果,五人牵手都没能抱拢。因为胆子小——或者说是有恐高症吧——他只是敢在低处一个横平的粗枝上坐坐。看着胆大的小伙伴们越爬越高,一边为他们提心吊胆,一边又在心里馋得慌,恨自己怎么就不敢爬上去。那些勇敢的小伙伴们爬上树顶,总是会指着东方的天空说:
“看!那是武城——”“看!那是大运河——”
后和生村在清凉江西岸,距武城县城和大运河有三十里地。小伙伴们未必能看到武城县城和大运河,只不过是炫耀自己胆大而已。但在当时,当地确实流传着一个被大部分人认同的说法,那就是:站在运河里行走的船上,能看见这棵古柏的树影;在日头西斜的时候,阳光也能把树影投进大运河的水波里。
后来,他带着家乡的故事考上了师范学校。毕业之后,被分配到威县任教。自离家求学开始,他再也不曾走到古柏近旁。在他于威县任教期间的一九六〇年前后,这棵古柏被人刨掉。那时,他才二十多岁。回家后听到这个消息,心疼得不得了。随着古柏被刨去,那块地方便渐渐的少有人去,只有关于古柏的神奇故事还在当地流传。
其实,关于古柏曾经丢失的树顶,在当地还有更加精美的传说。李培昌先生说,小时候,老人们把那颗树都说神了!因为树荫浓密,百鸟栖息,这棵古柏竟然吸取了百鸟的灵气。有人曾锯下一小段树枝,细看截面,发现木纹竟是各种各样鸟的图形,并且,那些鸟还自带七彩颜色。他说:只可惜!没有把这个细节写进故事里。
说起树顶被盗为什么是一个南方书生所为,他说:当地人称南方人是“南蛮子”,这并不是一个蔑称,而是多少带有赞许的成分。当地人总认为沿运河北上的南方客商个个精明得很,会做买卖,赚了当地人不少钱;久而久之,又衍生出这样的思想:本地的宝贝都让“南蛮子”掏空了。
通过几天的采风,我的耳朵里也灌满了“南蛮子”一词。在当地,如果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人们往往会说“跟着南蛮子走了”或“跟着南蛮子跑了”。
说起当地的这一习惯说法,他又说起一个汉白玉石槽的故事。在他年轻的时候,村里的水井边有一个汉白玉石槽,专供大家饮牲口使用。人们都说石槽是清凉江发大水漂来的。当时,随汉白玉石槽漂来的还有一口金钟。随着巨浪翻滚,汉白玉石槽与金钟撞在一起,金钟发出铿锵悦耳的轰响。响声过后,金钟顺清凉江漂到枣强县境内,汉白玉石槽则被冲到这口水井旁。人们还说,汉白玉石槽刚被冲到水井边时是盖着盖子的,里面还放着一个金娃娃。后来,金娃娃被“南蛮子”盗走,盖子也没用了,汉白玉石槽也就成了饮牲口的家伙儿。看!又是一个关于“南蛮子”的传说。
那天,辞别李培昌先生,我驱车直奔后和生村。在我的印象里,大凡古松古柏,一般都是长在古墓地里,近旁往往还会有一块古碑。进到村里一打听,成年人都知道关于古柏的传说。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先生为证实自己所言不虚,还领我找到一个八十八岁的老人,说这位老叔当过多年村干部,他的话能够相信。往下,八旬老人又给我讲起这几天多次有人对我讲起的古柏的故事。我问他古柏旁边以前是不是有座古墓,他说是,那是本村赵姓始迁祖赵景元的墓地。赵姓是后和生村的大姓,明朝永乐年间由山西洪洞迁居此地,已经六百多年。老人还说,墓地里还有一块石碑。听他这么说,我心中不禁大喜,推想石碑上或许记载着更多史料。
我问有没有人愿意领我去看看石碑,有个村民自告奋勇领我前往。
石碑就坐落在村东北角的清凉江古河道西岸。清凉江古河道紧擦着后和生村东边,因为这一段清凉江改挖了新河道,古河道里早已种出了成片的庄稼。走近墓碑,我却有点儿泄气:那墓碑是二〇一八年赵姓族人新立的,不是我想象中的古碑。不过,细看铭文,终于发现了这样的文字:
昔日墓前,古柏参天,身粗树(数)围,冠阴(荫)数亩,苍翠茁茂,足显吾祖神灵浩荡不朽。惜哉!清代南蛮歹人横削柏梢,致祖灵之象心伤渐残……
啊!古柏的后人把它的遭遇刻入碑文,而邻村的一名教师,却将它的灵气充溢进历史文化的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