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桃子 花 狗
“叮咚——”
重重的一声,桃子从树上跌落池塘,波浪一圈一圈荡开。桃子沉了一会儿,终于浮了起来,打着旋儿。
“妈——妈——桃子!”
然而,小阿君伸手够不着,又怕掉下水去。
“妈——妈——”他喊道。
“不准爬树摘桃子!”妈妈远远地回答,她在柑橘林里挖地。
爸爸挑着粪走过,叮嘱道:“莫耍水啊。”
“爸爸,给我捡桃子。”
爸爸歇下了担子。爸爸手臂长,又折了一根树枝,将水里的桃子拨了过来。
爸爸抓起桃子,稍用力就掰开了。
红红白白的果肉,桃核处一条虫子,昂首扭动,还拉了许多屎。不然,桃子还不会落下来呢。
桃子沁人心脾地甜香!
红褐色的桃核,纹路漂亮极了。
阿君到池塘口,踩着石头,将桃核清洗了。
水湾飘着一片绿绿的浮萍,粘在手上两三只,生着根须。甩不掉,阿君就在裤子上揩擦,真讨厌!
阿君将桃核握着,核夹有点刺手。
“你看,这么大个桃子!”
阿君走到邻居小林家屋后。小林是他的伙伴,正在路边玩泥巴。
“你屋有桃子,我屋又不是没得!”
“有这么大?”
“比你的大!”
“我屋的比你屋的大!”
“切——”
“我屋是百花桃,你屋的不是……”
“切——”
“你屋桃子熟了没?”
“熟了,过两天赶场,我老汉就要挑到街上卖!”
“哦,我爸爸也要去卖桃子。”
一阵暖风吹绽了花朵,地坝边一排粉红色的风雨兰摇摇闪烁。爸爸妈妈说那是毒大蒜,吃不得。阿君采了五六茎在手中,握成一束,凑近鼻子闻,花粉冲起来,想要打个喷嚏。他咧着嘴,却打不出。
玫瑰花才叫香哪!月季花一片绚烂。粉针花红的、黄的,一丛一丛,开过花后就结出小圆籽,慢慢老了就变黑了,摘几粒,咕噜咕噜打转。
姐姐回来了,将书包从背上卸下来,放在垓阴,抹一抹额头上的汗,问:“阿君,爸妈呢?”
“在屋后头。”
“那你不跟着去耍。”
“花——”阿君将花儿举着,给姐姐看。
“扔了!手上脏,臭!”
阿君收回手,低头看花,花茎汁液在指间粘嗒嗒的。但他舍不得扔掉。
姐姐拉起他的右手,“走,我们去喊妈回来!”
墙脚跟有两个圆孔,蜜蜂嗡嗡地飞进飞出,蜂箱是放在屋内的。地坝边,晒石下可以避雨的地方,也放置了一只蜂桶,不过是竹篾织成的圆桶形,外面敷着牛粪。
“姐姐头上有汗,别被蜂子蛰了。”
“不会。”
“桃子熟了,李子也要吃得了。”
“桃子要卖钱。”
“晓得。”
姐姐和阿君在桃树底下,抬头望着。桃树长得高大,枝上挂着一个个红了尖儿的桃子,格外诱人。
“我给你摇一个下来!”
但是,阿君力气太小了。姐姐看他的样子,呵呵笑了。
“我先吃了一个,是树上落下来的。”
阿君比划,说:“这么大!”
“我来摇一个!”姐姐说。
这时候,爸爸挑着空粪桶,一手拿着锄头,从柑橘林的小路走来。后面跟着阿黄,一条土狗。爸爸说:“别摇下来摔烂了。”
爸爸给阿君和姐姐各摘了一只桃子,叫他们就在屋周围耍,叫姐姐做作业、教阿君认字,等他和妈妈做完农活,就回来烧火煮饭。
阿君和姐姐回到垓阴。姐姐在大门口的石墩子上打开课本、作业本,从文具盒里拿出钢笔、擦胶。
“姐姐,你给我画朵花。”
“等会儿就给你画。”
阿黄在地坝上追着尾巴转圈。
“阿黄,狮子狗哪?”阿君问。
“汪——”
“去把它找回来!”
“汪——”
阿黄果真跑开了。过一会儿,狮子狗迈着稳健的步子回来了。狮子狗体型庞大,腿脚粗壮,脖子间毛发较长,就像一头雄狮,性格却温顺。
天快黑了,阿君和姐姐有两条狗作伴,一点儿也不害怕。
“出去!出去!”
阿黄要从门缝挤进来,但夜里不许狗进屋。
“我们吃了,要给你喂的。”
后门口有两只石槽,大的属于狮子狗,小的属于阿黄。
屋子里点着煤油灯,摇摇闪闪,投在墙壁上的人影也晃荡着。阿君一会儿将手儿靠近灯,一会儿拿远,看黑影变大变小。很快,妈妈就骂了,因为挡了光,她宰猪草不方便。
姐姐在灶前烧火,给灶孔里架柴。她从玉米杆上折了两把“勺子”给阿君玩,就是长玉米棒子的那一节杆儿。
要是烧苞谷芯才好啦!阿君最喜欢用包谷芯在地上砌房子,有楼有院。
门推开了,爸爸回来了。
“牛跑哪儿去了?”
“跑哪儿去了?还不是钻水洞子里去了……”
牛已饮过水,拴在牛棚。是一头黄牛,没有达尔牛壮实,也没有水牛弯弯的角,脾气却犟。
“汪——”
粗洪的一声,是狮子狗发出的。
“汪汪汪,汪汪汪……”
阿黄也叫了起来。
“李老妹儿,在屋没得,把狗子吆到起!”
来的是一个身高马大的壮汉,皮肤黝黑,是小林的爸爸。他问:“还在弄饭哦?”
“你屋吃啦?”
“吃啦!”
“吃了,也坐下来喝一杯。”爸爸邀请道,“多抓把花生就是。”
“表叔。”阿君喊道。
妈妈炒好了菜,摆上饭桌,从碗柜里取出酒盅,倒上酒。爸爸和表叔对饮起来。
末了,表叔和爸爸说了两件事。表叔是生产队长,要做好电费收缴工作,希望爸爸多支持,在村中领好头。可是电不稳,电灯泡常常忽明忽暗,很多时候不能照明呢。第二是政府要发松树苗了,各家领回家,就栽种在自家的山林……
慢慢的,阿君瞌睡连连,眼睛睁不开了。
第二天一早,爸爸妈妈摘了桃子,挑下山,再用自行车驮到镇上去卖。阿君是不晓得的,等他仰望桃树时,只剩下空空的枝头和零乱的树叶。不过,妈妈给他和姐姐留了三、四个桃子。
这一天,阿君醒来,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哭喊着妈妈,光着脚丫,从房屋走过桌子屋,走过桌子屋,来到灶屋,但后门关着。水缸旁的地湿漉漉而稀软,他点着脚尖也够不着门锁。
笕水在缸里咕咕咕地冒泡。
猪在圈里哼哧哼哧地叫唤。
阿君呜呜地哭,眼泪滚滚而下。
阿君透过门板缝隙朝外看,狗也没看到,鸡也没看到。
“弟弟莫哭,妈一哈儿都回来了。”
“爸爸呢?”
“上街去了。”
“你到哪儿去耍的?”
“就在竹林啊,这个给你——”
姐姐将一小截焉软的竹节巴塞了进来。
02 数数 红薯
“一,二,三、三……”
“四!”
“四……四……”
“五!”
“五,六,七……”
后门口转角的淘洗盆是在整块石头上凿出来的,三角形。石头底部埋在地下,那只是冒出的一个尖儿,便被“因地制宜”地利用了,显出一种民间的智慧来。
妈妈淘洗红薯,发出咚咚的水声,一边教阿君数数。
红薯是从李树林下的地窖了捡出来的,准备煮了喂猪。妈妈还削了几只,中午烘红薯干饭。红薯脆生生的,甜丝丝的。
“吃不吃?”
“吃。”
妈妈就给阿君削了一小块。
“就吃一块啊。”
过了一会儿,阿君就吃完了,又伸出手要。
妈妈从瓷盆中拿了一块,递给阿君,说:“不能再要了啊,吃多了肚子疼,长蛔虫。”
又说:“等煮了饭,给你碗里多舀几坨。”
03 姐姐的学校
姐姐去了学校。学校很远,要过河翻山,要爬很长很长的坡,要经过许许多多人家,要穿越一片一片的庄稼地、柑橘林……
幺爸在那里教过书,幺妈也在那里教书。
姐姐曾带阿君去过一次学校。阿君在路上走不动了,姐姐就讲好听的,拿话鼓劲和引诱他,让他心中充满希望。
“快到啦!没几步路啦!”
“你看,就在前面!”
“转过前面一道弯就是!”
“学校里好多人,都会带你玩。表姐她们也在那儿读书……”
“食堂蒸的饭特别好吃!”
过了一道清澈的小河沟,河边正有人蹲着洗衣服,是周边村民,还是学校老师呢?
学校是很大的,砖房,木楼,美丽的花园,宽阔的操场,窗户有铁栏杆,也有透明的玻璃……
学校的楼房好高啊,墙壁、台阶砌得好整齐!
“怎么把弟弟带来了?”
“他要跟着来耍。”
夜里,阿君被幺爸安排跟一个叔叔同铺,是在木楼上。阿君尿湿了床,害得人家整夜没睡……
04 尿床
“妈妈,我又尿床了。”
一天早晨,阿君起来就率先向妈妈承认。其实,妈妈又不是没看见,而且他尿床几乎是夜夜必发生的事。他怕因此挨打,所以便做个诚实的乖乖孩。
妈妈淡淡地笑了笑,说:“明天不许撒尿了啊。”
“嗯。”
——要是爸爸才吼得凶:“你狗日的,再在床上撒尿,老子让你在石包上顶着铺盖晒!”
妈妈给阿君换衣服,黑白色的斜纹格子褂褂有点小了,脖子套进去,耳朵被刮得生疼。干爽、暖和、舒服,阿君心里很轻松。
阿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爱在床单上画地图。
好像不是因为白天随处小便的缘故,也没有做撒尿的梦。脑子里还没有梦嘛,一睡就黑沉沉的,但就是把控不住,啊,连一点儿知觉也无。
也不是烧火时玩火星吧——握着一小截柴棍快速挥舞,划圈圈,划线,流星一样漂亮……
05 压岁钱
“2分跟2角,哪个多?”爸爸问。
“2角!2角!你说2角!”姐姐教阿君。
但阿君不清楚,愣了一会儿,笑着回答爸爸:“2分。”
“那你是要2分,还是要2角?”
“2角!”姐姐抢着说。
“2分。”阿君说。
“你个哈宝儿,教都教不会!2角和2分,哪个买的东西多?”姐姐问。
阿君摇头,他还没到商店买过东西。
“那就给你2分,给姐姐2角。”
“嗯。”阿君点头。
这是除夕夜,守岁到圆钟,爸爸燃放了鞭炮后,第一次给阿君发压岁钱。
阿君对钱有了点认识。2角要比2分大许多。2角是翠绿色的,两个少数民族人头像,2分是墨蓝色的,上面有一架飞机。他心里欢喜那架飞机……
黄色的1分,图画是大卡车;橄榄绿的5分,画着冒烟航行的轮船;1角有两种,老版是扛着工具的工人、农民,新版是褐色的,两个男人头像;老版的2角正面是雄跨江面的南京长江大桥;还有5角的,1元、2元、5元、10元……
阿君握着钱、怀着梦,甜甜地睡了。
但过两天,爸爸妈妈又将钱要回去了。说怕阿君搞丢了,说他拿着也没用,说给他保管着,读书报名的时候交学费……
06 要“穿鼻孔”了
爸爸妈妈预备着给阿君“穿鼻孔”了。
牛才穿鼻孔,系上绳子,就不能自由敞放了,还要架上犁枷,常常挨鞭子……
小林去了村校读幼儿班。但阿君的爸爸觉得那是浪费钱,学不了什么东西,就不送他去。爸爸自己教阿君数数,认拼音字母。
小林每天回来,老师都发了一颗水果糖,好叫人羡慕啊!
在桌子屋的墙壁上,爸爸钉了两颗钉子,用细铁丝串了一排高粱杆,整整齐齐的,一共100根,叫阿君用手拨着,一根一根地数。
阿君面壁而立,口里念着:“一、二、三、四……”
灶屋里,爸爸妈妈忙着给猪备食,一会儿是宰猪草的剁剁声,一会儿是瓢瓜掺水的哗啦声,一会儿是锅铲擦着锅底的噗噗声,圈里的猪也不停地哼叫着,遭到喝骂、抽打……
“五十七、五十八……”
阿君的眼皮越来越沉重,脑袋晕晕乎乎,他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口里也含含混混。
“你额头在墙上撞了个包噻!”妈妈吼道,“不好好数,打么子瞌睡!”
“……七十四、七十五……”
突然,像溅起了火花似的,阿君头上挨了爸爸的一个爆栗。疼得泪水直打转,但还得继续数数……
07 幺妈
阿君头上长脓疮,又痛又腥又臭。幺妈捉着他的脑袋,一边挤一边说:“哎呀,你以后莫是个癞子娃儿,才不好看哪!媳妇都说不到!”
阿君想笑,但又疼得哭叫。
幺妈圆脸盘,戴着眼镜,眼睛又大又亮。短发,白净皮肤,身上还撒了香水。她的声音脆而甜,很好听。来做客,喜欢逗阿君玩,阿君更觉得开心。
幺妈带了粉笔来,在地坝的石板上教阿君画鱼摆摆。
“先画一个圆弧,再这样画一笔,交叉着,就是鱼身了,是不是?”
“是。”
“这里,我们画鱼头,画上眼珠子。”
“这里画几笔,是鱼尾巴。”
“两边画鱼的翅膀,是不是?”
“画上鱼鳞。”
“最后画几个小圈圈,是鱼儿吐的泡泡……”
阿君很快就学会了,画了一只又一只鱼摆摆,活蹦乱跳的,游来荡去的,有的大,有的小,有的胖,有的瘦……
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幺爸和幺妈拌嘴,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后来幺爸一声不吭,突然两人就打起来了。爸爸妈妈赶紧拉劝,爸爸对幺爸说:
“你们两个到我屋来,闹成这样,像什么话?饭都不能好好吃吗?”
又说:“她是女人,你也要让着她一点儿。”
“哪个要他让,我未必怕他?”幺妈怒瞪着眼,头发已散乱。
“少说两句。”妈妈抓着她的手,搀着她。
“夫妻两个,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爸爸劝。
“我跟她没得什么好说的!”幺爸冷冷地说。
“没得什么好说的吗?今天你必须说个清楚!”幺妈又要冲过来抓扯幺爸。
“你少动手!”
“动手又啷个?未必怕你?”
爸爸便拍了桌子,发了火,说:“你们两个太没名堂了!都给我坐下来吃饭,有么子事各回自己家里解决,在这儿打给哪个看?”
这才偃旗息鼓了。
08 上学 报名 第一次考试 挨打
九月份,新学期开始了。
爸爸牵着阿君的手,带他去村校报名。阿君的脚步是雀跃的,能飞起来。他肩上挎着一只爷爷过去的旧帆布包。
“你屋娃儿没读幼儿班,我们不收。”
“凭什么不收?”
“他没基础,跟不走,哪个愿意教?”
“你们幼儿班又教了些什么?你们教的,我这个都会!”
“你屋娃儿有恁个厉害?”
“不信,你把你们教的娃儿喊来比,他不比哪个差!”
“你莫办蛮!”
“不是我办蛮,你喊来比就是!”
一个小孩被叫了进来,和阿君并排站着。两人一起数数,阿君一口气数到一百,那个小孩数到三十多就结结巴巴了……
拼音字母,阿君也认得几个,在姐姐的课本上他早见过。
爸爸用裹面条的纸给阿君的课本包了书皮。
爸爸用菜刀或钥匙串上的小刀给阿君削铅笔,不那么尖细,爸爸说:“这样才不容易折断。”
爸爸抚摸着阿君的头,慈爱地说:“你各人要争气,成绩若比别个差,老师不会要你读书……”
“嗯!”阿君点头答应。
在教室里,阿君和小林坐在一排。小林的爸爸说,两兄弟要相互帮助,不要被别个欺负了。
同村的还有阿武、阿春、阿宝几个,他们同班同学,上学放学走在一路。
读书才叫好玩哪!老师在讲台上挥舞着教鞭,一会儿拍拍打打,一会儿唾沫横飞,一会儿循循善诱,一会儿声嘶力竭。身子坐直,双脚并拢,两手背着,这样的姿势才端端正正。
老师姓谭,同村同组的人,是多年的民办教师。他不会讲普通话,教学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地拖着长长的尾巴。
“啊——看老师的嘴巴,要张大——”
“啊——”
“喔——呜喔——喔,是不是像你家公鸡打鸣?”
“呜喔——喔——”
孩子们像一只只小鸡雏。
“阿君,哼!才24分!这么低!喊你老汉来把你领回去!”
“就你拖了我们班的后腿!”
第一单元测试的卷子发下来了,阿君被打了好多红叉。小林考了80多分,阿武、阿春、阿宝的分数都比阿君高。
放学路上碰见了村民,都晓得他们考试了。阿君心里本就惴惴不安,他们还吓唬他:“你还敢回去!莫回去了嗦,你屋老汉给你把条子准备起的!”
阿君磨磨蹭蹭到了家。妈妈说:“一天天是不是只晓得耍?这下耍得安逸嘛!我不管你,等你老汉回来了再说!”
阿君坐在小板凳上做作业,也不逗狮子狗和阿黄玩了。
“装啥子读书样子?考这么撇,你还好意思回来?!”
爸爸早就听说了阿君的成绩,已被老师通知到学校去谈话,所以他满腔怒火。
爸爸抽了一根竹篾,拖过阿君就开打。
“莫打啊——爸爸,莫打啊——”
“哎哟喂——莫打了啊——”
后山悬崖也回荡着阿君的哭喊声。
“这回考差了,下回考好点就是嘛。”远远地,有人劝道。
阿君跪地,捂着伤痛的屁股,哭得泪眼模糊,向爸爸做了保证。
“你挨打了?”小林问。
“没挨打。”阿君低垂了头,感到不好意思。
“还不承认!我又不是没听到,你个撇火药!”
“我不是撇火药!”
打过就打过,好了伤疤忘了痛。阿君照样每天跟着伙伴们一起扇烟分、打本儿、弹珠子、争国土、斗拐杖。只是爸爸妈妈抓得紧了,天蒙蒙亮,他们起床了,就叫阿君在后门口晨读。
爸爸说:“老师教的都是书上的,读熟了就记住了,就不会考得差。”
“晓得。”阿君说。
妈妈说:“读书不发狠,要当个放牛娃儿?”
“不当。”阿君说。
爸爸说:“要你去放牛、去割草,得不得行噻?”
“不得行。”阿君说。
妈妈说:“读大声点儿,听不到就莫怕挨打!”
爸爸说:“你姐姐啷个不像你……”
茫茫雾笼罩着山村,阿君屁股底下的石头凉浸浸的。
“爸爸,我要块竹笆折。”
“做什么?”
“绑在课桌下放书包。”
“书包就挂在桌边上嘛。”
“别个都有竹笆折,你给我织嘛。”
“你不好好听课,尽想这些歪门邪道,考试不好,我才会给你准备一把竹篾条的!”
阿君觉得委屈极了。
在学校教室里,阿君和小林用毛线、棕叶等绑在课桌木方上放书包,但没多长时间就扯坏了。
后来,小林带了一块竹笆折,只有一半大小,绑在自己那边。有时候,也绑到中间来,让阿君放一下书包。但他们因小事生分、割裂,小林就不让阿君放书包了。
另外,阿君瘦小,气力弱,常常受小林、阿武等的欺负。
“等回去了,我告你们大人说!”阿君喊叫。
“你给我老汉说,我都不怕!”
09 卖柑橘
秋渐深,树上柑橘慢慢成熟,由青转红,压弯了枝稍。
路上,阿君和小伙伴偷偷摘路边的红橘,或跃起后一把抓住,然后将一块皮残留在蒂上了。若被发现,就会遭到主人家的喝骂:
“你几个猴儿也,那个吃都还吃不得!”
“刚打了药的,不闹死你们几个才怪!”
等到山西、陕西的老板进来收购,山村就热闹起来了。他们在公路边的人家租房开秤,村民采摘柑橘,一箩一筐地挑去售卖。
然后开始伐竹织篓,用于装柑橘,就在学校操场上。阿君他们捡到许多银白的细铁丝。
大货车呜呜地呼啸而来,满载柑橘运出。
个头小、品相差的柑橘,老板们不收,倾倒在路坎外,或剥橘皮卖。
阿君放学后也会捡些橘皮,串在铁丝或篾条上……
阿君家竹篓、筐子、木钩、果剪等工具齐备。爸爸妈妈摘下红橘后,和其他村民一样,及时挑下山卖掉。会先在家过一下秤,再与卖时的称重比较,就知道老板是否在秤上做手脚。
有时到村校这边卖,有时到东门大桥头卖。若价钱没讲好,或者发现老板整秤,吵吵骂骂几句,就挑到另一家去。
阿君家除了红橘,还有广柑。物以稀为贵,摘下来后先存放着,再叫老板到家里来谈价,是比红橘要贵的。谈妥了,就找人挑下山。
阿君家每年可摘近万斤柑橘,是最大的一笔收入来源。
不过柑橘的价格却年年不一样,行情不稳定。有一年,最开始卖上一元多一斤,妈妈叫爸爸再等等,或许还会涨,后来却跌了。
爸爸妈妈会留上几百斤上好的柑橘,春节时给爷爷奶奶、姑姑姑爷、幺爸幺妈等送去。
10 上学路上
天气越来越冷了,冬天到了。早晨,天蒙蒙亮,阿君就要僵手冻脚地上学。清清冷冷的山村,嘹亮的鸡鸣声传得很远。菜叶上覆盖了一层白霜,路面积水凝了冰,一踩嘎吱响。薄薄的冰块,玻璃似的,但玩一会儿手指就冻红了……
阿君与小林、阿武、阿春、阿宝慢慢会合。到了蛤蟆洞山包,望见山下的学校,阿君就叫阿黄回去。
阿武说:“你屋这个狗儿还敢过来,陈×家的狗子不咬死它!”
阿君为阿黄担忧,但他说:“我家还有条狮子狗,会来帮它!”
阿武说:“陈×家那条狗是狼狗,打几条狗子都得行!”
阿君说:“我家狗子晓得跑哦。”
阿武说:“它跑得赢?跑得到哪儿去?”
阿君期望阿黄不从陈×家附近经过,遭遇那条大狼狗,他说:“可以从院子后面的长田那么绕回去……”
阿武说:“我幺爸家的狗也不会放过它!”
到了傍晚放学,快到家了,阿黄扑腾扑腾地跑来迎接阿君,还有狮子狗,也亲热地舔他的手,湿湿的,暖暖的……
11 治冻疮
“烧起来了!”
阿君惊叫,想从爸爸的大手中挣脱自己的手。
阿君的手生了冻疮,红肿发痒得厉害。这是一个表叔出的主意。他们来阿君家闲耍,围着煤炉烤火,有说烧了酸萝卜滚而烫之的,有说买药膏抹而涂之的,有说用白酒揉而搓之的。
爸爸便倒了一盅酒来,熏香醉人。
阿君的手就火烤暖,沾上酒,一阵凉,很快就燃起了蓝盈盈的火苗。
火在手上飘忽,游走。
阿君发慌,但爸爸抓住他的手不放。
阿君害怕烧疼了。
爸爸用手揉搓,火便熄灭了。
几个表叔哈哈大笑。
阿君也破涕为笑,不再恐惧,而是觉得好玩。蓝色的火是多么可爱啊。
“再来!再来!”
但爸爸说别浪费了他的好酒。
12 杀年猪
“你快回去帮忙!”
“帮啥子忙?”
“你还不晓得哦,你屋今天杀过年猪……”
阿君加快脚步赶回家。地坝上摆了一只大木桶,一条宽板凳,晒石和房屋窗口之间用楼梯搭好了架子,挂着弯弯的铁钩。杀猪刀等工具放在垓阴边的竹篓里,还有一根细长的铁杆倚墙而立,一端是环形把手,一端是一只光滑的小圆球。
屋顶烟囱冒着烟。爸爸、表叔和杀猪匠在等妈妈将水烧开。表叔逗阿君:“马上要请你家肥猪洗个澡,你来帮忙捉猪。”
“怎么捉?”
“你来摁脚,还是扯耳朵嘛?”
但是,快吆猪出圈了,爸爸却给阿君两块钱,要他去老二包或东门溪的商店买灯泡。
老二包就是学校那边,阿君不愿去。阿君迈步奔跑着,远远地听见猪的尖声嘶叫。待他满头是汗地赶回,白白胖胖的猪已经挂在架上了,割了头,剖成两半,清理了肚肠……
狮子狗和阿黄摇着尾巴走来窜去。
食盐在锅里炒了之后,摸在一块块猪肉上,然后装进一口大缸里腌制。爸爸妈妈计划好了,哪一条腿子肉过年时给爷爷家送去,哪一条给外婆家。
灶又烧起了火,熬猪油。
猪油有两种,一是白生生的板油,一是有红色纹边的鸡冠油。
阿君喜欢好看的鸡冠油,像花儿一样。
妈妈将猪油切成小坨,腌了一只坛子,剩下的就要熬化。
熬油时加红橘壳,增加芳香。妈妈叫阿君去拿两只橘子,他跑得飞快。红橘、广柑用稻草、柏树枝覆盖,存放在堂屋东边的柴房。
熬油有很长时间,阿君可馋着要吃香脆的油渣,但锅里好半天都在咕嘟咕嘟地冒泡,妈妈用锅铲一会儿翻来,一会儿翻去……
夜里,吃油渣面也是香喷喷的!
13 放电影
快放寒假了吧。
这一天,阿君、小林放学回来,在路上就听见说晚上大院子放电影。电影是个什么玩意儿?阿君不清楚,但那一定是很有趣、很热闹、很好玩的。不然,为何大家都是很兴奋、很激动的样子?
“走走走!回去吃了饭就过来!”小林跑起来。
阿君跟着追了几步。
到了大院子,阿君、小林先从阿武家外的巷子朝院坝里望一望,只见有几个陌生人,但还没有拉开阵势。
“天黑了才放!回家吃饭去!”一个舅爷爷说。
“滚!你家没交粮,没给钱,你不准来看!”一个表叔逗道。
“我就要来看——”小林嚷道。
“你来,把你蒜脑壳给你揪了!”
“我×你妈——”
表叔站起来,作势要抓住小林打一顿,小林跑开,一边回头骂。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妈妈带着阿君到大院子去,爸爸说有什么看头?便一个人留在家里。
院里撑起一块白色幕布,各家搬了板凳、椅子在前面占了位置,大人们相互说笑,小孩子挤在最前面。
“大家安静!开播了啊!”
随着一声吆喝,竹竿上的灯泡熄了。人群中一台机器转动起来,一道明亮的光束,将影像投射在了幕布上。
“哇——”小孩子惊叫。
“别乱叫,不然不让看!”一个大人吼了一句。
是一部古装武打片,演的是水浒英雄豹子头林冲和花和尚鲁智深。高衙内是坏人,调戏林冲的娘子,害得林冲家破人亡。鲁智深好大力气,他的禅杖有一百五十多斤重,要好几个人才抬得动。林冲枪法高超,最后把坏人都杀光了,大快人心……
……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阿君和小伙伴一起玩,舞刀弄枪,你追我赶,他最爱大喝一声,喊道:“我是花和尚鲁智深,看我一禅杖宰了你!”
阿君觉得自己很威武,浑身是劲。
14 幺姑
“阿君,你爸爸妈妈呢?”
“阿君,认不到我了嗦?”
阿君在垓阴掏墙角跟沙灰里的倒退蟧,一种灰色的虫子,拖着个大肚子,又叫“地葫芦”。托在手心,念着“地葫芦退退”,它便爬动,像在倒退。
这时来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
来了客人啦!阿君起身,赶紧往屋后跑。
“跑啥子呢?看到我了也不喊!”
女人跟在后面,阿君把她带到爸爸妈妈忙活儿的田地。
“哥——洋芋长得恁个大!”
“萝卜才红呢!”
阿君这才知道来的是幺姑,在县城的师范学校读书,毕业后也会当老师。
幺姑读音师班,嗓子又响又亮,教阿君唱:“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那天,幺姑、爸爸他们还说到,明年幺妈调到村校来,姐姐也转回来读……
幺姑带着阿君和姐姐往山下走。
阿君接受了幺姑派遣的任务,到对面山上刘家院子叫一个人出来。
“我咋找得到他呢?”
“你去了就问呗,没长一张嘴巴哦。”
“要不在家呢?”
“咋不会在嘛,你去喊就是。”
“哦,姐姐跟我一起去。”
“你一个人去,你跑得快!”
“喊出来做么子?”
“你去喊就是。”
“他要不出来呢?”
“咋不会出来嘛,你说是我喊他的!”
“他认得到你?”
“咋个不认识?我们是同学……”
阿君便撒开退,一会儿跑,一会儿走,过了河沟上的石拱桥,桥头两边的商店、药店,然后转上一条梯步小路,等他累得气喘吁吁,就到了。
阿君怯生生地走到一家门口,一个大娘在盆里淘洗红薯。
“哪户的娃儿?”
“××家的。”
“你跑这儿来做么子?”
“找人。”
“找哪个?”
“刘××。”
“找他做么子?”
“我幺姑找他耍。”
大娘笑了,大喊一声。刘××便从另一家门口出来了。
15 初一上街玩
转眼到了新年。姐姐和阿君拿了压岁钱,换上新衣新裤新鞋,抖抖擞擞,精精神神。
他们的压岁钱涨到了两元,这可算是很大的一笔了。
大年初一,如果不去登高,爬天子城,就到集镇上去逛街,买好吃的,买气球吹。
妈妈叫他们不要把钱乱花了。
爸爸吓唬说,回来斗不拢账,说不清楚钱做什么用了,就要挨打!
爸爸妈妈要么到别家去串门,要么邀请客人到家里来,烤火,打牌,嗑瓜子,聊天。
阿君和姐姐,跟着小林姐弟一起出发,走一个多小时的路,碰见了许多同样上街玩的小孩。
小林说他有十多块压岁钱,问阿君有多少。
阿君心里失落。姐姐叫他别跟小林比。
钱少,又不敢乱花。看着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的玩具、小吃,只有艳羡的份儿,而把手紧紧插在兜里。
街上路面落满了烟花爆竹的碎屑。
姐姐买了一盘馓子吃。
小林的姐姐叫阿君买山楂卷,但味道实在怪,就被小林姐弟吃了。
姐姐和阿君各买了一只长条形气球,眼睛鼓圆,腮帮子胀疼,也不能吹起来……
姐姐向爸爸告了状,说阿君傻,小林姐姐叫买山楂就买了,结果自己又不吃。
阿君对此倒没怎么在乎,吃吃地笑着。
爸爸刮一下他的鼻子,叫他要懂得自己的钱自己花,不要被别人骗了。
爸爸真厉害!爸爸将阿君和姐姐的气球吹起来了。葫芦一样的气球,一节一节的,真漂亮!姐姐的是黄色的,阿君的是蓝色的。
16 初二走亲戚
第二天,姐姐和阿君到外婆家去,他们带着气球。他们已经记得去外婆家的路了。
气球用绳子系着,拴在手腕上。
姐姐的气球比阿君的吹得大,又薄又亮。阿君想解开再吹,但也明白自己是不能够的。
晴阳暖照,姐姐和阿君兴奋地谈着到外婆家了怎么玩,当他们走过拦河坝时,“砰”的一声,姐姐的气球突然爆炸了。
“吹得太胀了吧。”姐姐惋惜地说。
“嗯。”阿君看看自己的气球,幸亏它吹得小,不然也会这样就没了吧。他还小心翼翼地护着它,以防被树枝、刺藤给刮破了。
过了拦河坝、水渠,便开始爬石梯。这一片坡,层层的土地,是过去年代填造、修砌的。
登上了坪,从一丛竹林旁绕过,就要去攀观音岩了。
观音岩地势险峻,陡峭的小路从笔陡的悬崖斜直而上,里侧是光滑的石壁,外侧悬空叫人不敢朝下望。
岩上凿一处石窟,塑一尊观音菩萨,护佑过路人。挂着红布,点着香火、油灯,供着柑橘、糖果,还撒落了鞭炮屑。
听闻有人从岩上摔下过……
爸爸妈妈叮嘱过,经过观音岩时要小心,贴着石壁走。阿君和姐姐腿有点发软发酸。
阿君对观音菩萨怀着敬畏的心,也不敢多看一眼,心中默默祈祷和拜祝。
又上了一道坪,顿感轻松。但还要越过几条溪涧,经过许多人家,绕田坎,钻树林……阿君和姐姐相互打气,想到要和表哥、表姐他们一起玩,就充满了希望和力量。
有一处大堰塘,水面距岸好几米,若灌满了水,就不知道它有多深了。恐怕怎么也是不能够打到底的吧?
这里也是淹死过人的。
阿君想起爸爸的话:“不能在路上耍水……”
再爬一道长坡,翻过山梁,天地开阔,而外婆家远远在望,阿君和姐姐快活得要叫起来……
“这是哪个娃儿?你屋没得吃的哦?跑我们这儿来了!”二舅母在一口堰塘的石板边洗衣服。
阿君望着她笑。
“你手上拿的么子?”二舅母又问。
“螃蟹。”
“赶快拿给你外婆,烧来给你吃。”
阿君和姐姐脚步不停。那是阿君在途中一处溪沟捉到的,手被螃蟹夹了,他忍着痛将它拖出石缝。
过了院子,在竹林下,便看到表哥、表姐他们了。
“快到屋里坐!”大舅母在后门口招呼。
穿过大舅母家的房子、天井,便是外婆家的地坝。
“你们跑来做么子?你妈老汉呢?”在梳头的幺舅母问。
“他们过两天来。”姐姐说。
“过两天来么子来?我们不欢迎,来了也不让到屋。”
幺舅母又说:“阿君,把螃蟹烧了,给你和我屋刚娃儿吃,要不要得?”
“要得。”
“这才乖哦。”幺舅母说:“阿君,你晓不晓得,你各是吃我的奶长大的,我才是你妈妈……”
外婆给阿君和姐姐的衣兜里抓了花生、瓜子,他们就去找表哥、表姐等玩了,攻碉堡、打炮、跨步、三颗字、跳绳、翻绞绞……
外公呢?他闲不住,又上坡下地了。
17 外婆家
过两天,爸爸妈妈来了,二姨、幺姨家也来了。娃娃更多了,追来撵去,好不热闹!
爸爸和舅舅、姨爹打牌,妈妈和舅母、姨妈打毛线,说闲话。
炭火红红的,瓜子壳、花生壳、橘子壳乱扔了一地。
外婆办出一桌一桌丰盛的饭菜。
大舅是医生,家里有药柜和一屉一屉中药材,二舅在山西承包煤矿,幺舅当过兵。幺舅说明年要砌窑子烧火砖卖,村里的人们开始修砖房了……
二姨爹嗓门响,捉着阿君的小手不放,说:“你莫跟我调皮捣蛋,你的小命都是我救下的,你晓不晓得?”
“晓得——晓得——”
二姨爹又说:“没有我哪来的你?长大了要记得,要打酒给我喝,打不打?”
“打——打——”
阿君终于挣脱,跑开了。
阿君其实也喜欢听大人讲自己。
计划生育年代,阿君是家中第二个孩子,属于超生。外婆说,阿君的爷爷是国家干部,担心自己工作受影响,怕得不得了,硬是要阿君的爸妈去把娃儿打掉。
“这有什么怕的,不就是罚点钱嘛。”
妈妈被公社干部捉到镇卫生院去了,正好是中午,医生下班吃饭。妈妈躺在床上等着,外婆把头发绾着,戴顶草帽,化妆成一个矮小的男子,进去将妈妈的手一拉,问:“你在这儿做么子?还不赶快跑?!”
外婆将妈妈送到二姨家躲着。找来邻县一个医生打了催生针,没几天便生下了阿君。
当天晚上,二姨爹就用背篓将阿君往外婆家背去。
二姨爹说:“怕人晓得了去举报,火把也没打,就摸黑走。半路上遇到人问,我就说屋里母猪刚下了崽儿,给老娘家送来。”
在翻二道梁时,二姨爹脚下一滑,跌了一跤。二姨爹说:“也没听到一点哭声,我想莫糟了啊,把娃儿摔死了。结果爬起来一看,他安安稳稳地睡着……”
外婆说:“后来罚了款,外公还怪我给你屋添了账,怎么还得起哦?”
大舅母说:“你们不多等两天,第二年我家那个就没罚款了……”
18 爷爷家
爸爸用自行车驮着大米、柑橘、猪肉等,带着阿君去爷爷家。阿君坐在前面的横杠上,久了屁股搁得生疼,他扭一下,爸爸就叫他别动,不然骑车费劲。阿君就忍着。
骑到镇上,然后翻越万家山,经过渠口镇,就到了县城。穿过县城,往东到大胜,撑渡船过河……爷爷家在小镇的东头。
爷爷家是两层楼砖房,门窗是绿漆的。门前一条小径通过竹林,两侧是池塘。
“双池夹曲径,万竹映佛山。”
这是爷爷曾经贴的一副对联,也是其生活与命运的写照。
房屋周边长着几棵高大的榆树,田地了栽种各种菜蔬,其间杂列着几所坟墓。西边有一个颜家院子。
爷爷逗阿君:“这不是爷爷的乖孙,奶奶的狗孙嘛。”
奶奶问:“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来,你把我拦着,不准上楼?”
阿君摇头。
这是第三个奶奶。阿君曾对人说:“我有一个牛(刘)奶奶,一个猪(朱)奶奶,现在有个真(曾)奶奶,二天还有个假奶奶……”
爷爷偶尔也会讲一讲阿君出生时候的事儿。
爷爷听说生的是个男娃娃,就叫爸爸赶紧到外婆家将阿君抱回去,“哎哟,我的个孙才乖哦,眼睛睁得大大的,咕溜溜地把爷爷看着……”
阿君的名字是爷爷取的。
爷爷说,后来生产大队的人找来了,要罚款,不然就要扒屋瓦。爷爷走出去,吼道:“今天哪个敢动我一片瓦?”
没人敢动手。
又要爸爸去掏死人尸体——没办手续,偷偷埋葬的。爷爷不让爸爸去干这样的短命事儿,叫他跑出去躲掉了。
“后来还不是罚了款,找你拿,一分钱都没。”爸爸说。
“你那又才好点儿钱嘛。”爷爷说。
爷爷认识公社里的人,所以也没怎么为难爸爸。公社干部让爸爸在广播上做检讨,保证以后再也不生了。
“我才没写什么检讨!”爸爸说,他装着不识字,是别人代他写的,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上广播时,他噼里啪啦一口气读完就跑了,谁也没听清他念的是什么……
爷爷不给阿君压岁钱,因为他期末成绩没有考到班级前三名。爷爷说考第一名奖励十元,第二名奖励五元,第三名奖励两元,后面的就奖手板……
爷爷带阿君上街,买了一身新衣服。
阿君想跟爷爷出去钓鱼。爷爷家大门背后立着七、八根鱼竿,有一个楠竹筒做的小板凳,木板用绳子穿着,放下去是凳,提起来里面装着泥土,养着蚯蚓。
阿君觉得有趣,他喜欢帮爷爷挖蚯蚓。
爷爷钓回来的鱼,有的养在水缸里,有的烧汤或油炸了吃。
爷爷说,有一次钓了一条大鲫鱼,专门熬了汤给阿君吃,结果姐姐听到,从楼上几个滚儿就下来了。
又讲阿君以前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到他家,自己就爬上了桌凳,然后喊:“快把饭端来……”
姑姑、姑爷,幺爸、幺妈等相约来给爷爷拜年。他们身上衣服整洁、漂亮,说话文气、好听,叫阿君觉得亲近又疏远。
和他们比,阿君发现爸爸额头上好多皱纹。
难怪爸爸有个外号叫“老妹儿”。
姑爷拔田里的水萝卜,用刀削了皮生吃,甜中带一丝辣……
小河沟对岸有五个伯伯。
爸爸排行老六。阿君在几个弟兄中也是老六,但堂兄们比他大多了,有的已经成家立业。
这一天,爷爷带着大家去给两个奶奶挂坟。刘奶奶、朱奶奶并排葬在一个山湾。
哪一个是刘奶奶?哪一个是朱奶奶?
阿君记不得刘奶奶,也想不起朱奶奶。
刘奶奶在爸爸五、六岁时就死了。朱奶奶是爷爷搬家那年出车祸,然后过世的。
挂了彩纸,点了香烛,燃放了鞭炮。
“过来给两个奶奶磕头!”
阿君便上去,跪下磕了头。
大伯伯、四伯伯来招呼去他们家吃午饭。大伯伯、四伯伯住在一处,房子相连着。五伯伯家在另一处,二伯伯家更远些,他们都过来了。
“你娃儿长这么高了啊!”三号哥哥逗阿君。
他给了阿君一个小圆镜,可以在桌面上滴溜溜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