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上麻木车和那些人挤着坐着了。师傅还在招呼人,我向外面望去,看见陈治的母亲,便探出身子喊她。她茫然地愣了一会儿才认出我来,问我回来做什么,她建议我乘摩托,可以到家门口,因为我的书十分沉重。我犹豫着,她转身去帮我叫摩托车。我跳下去,跟着走过去,问摩托车上的男子到何家坪多少钱。她告诉男子路很好走。男子说到老二包就要八块,我赶紧说要近得多,却听她说到老二包八块,到何家坪嘛就给你十块。她背着背篓,仰着脑袋,是低声商量的语气。我有些急了,想她怎么这样讲价?我不能拒绝她的热情,我也邀请她。她说还要等人。我对男子说还有行李,担心麻木车开走了,跑去把包裹提出来,向师傅说清楚,他点头说你随便。
摩托车男子绑扎我的行李的时候,她在一旁不停地叨叨:我们那房子因为地势走形,墙裂开很大的口子。你在城里头,晓不晓得哪里有卖二手房的?现在不是要搬迁嘛,肯定有空房,你给我留意一下,要不给你叔叔说一声,我们要买。
我有些为难,那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且我告诉她叔叔每天工作繁忙,恐怕没有时间。我答应给刘继绣舅母说一声,她或许比较熟悉那些情况。而搬迁后的房子似乎都得拆毁,现在老城和这个镇一样到处是苍白的建筑废墟。或许有人家买新房后要卖旧房的……
第三周,我在家里歇息了一宿,第二天早晨才从东门出来,在镇上刘帅大桥那里等车,准备回县城去。前天刘圆圆家托我把虾子带给刘继绣舅母和舅舅,昨天上午我到开中校却没有找见他们,我把他们的电话号码也弄丢了。所以当刘圆圆家问我带到没有,我就说因为清明放假和周末,没有找到,不过学生上课的时候,舅母会卖东西,周一就可以送过去。我这样回想着,天空阴灰沉沉,帅桥中学和赵家中心小学已经拆掉了,操场和一大片的田野都填起了泥土、山石,很高,高出马路许多。那边还有一台挖土机轰轰地工作着,巨手曲来伸去,旋转着身子。背后的房子,虽然商店还在营业,可是尘土飞扬中是何其肮脏,了无生气。房子后的浦里河,流水潺湲,无声无息……
三辆黄色的建筑车满满装载着褐色的泥土驶过了,由西向东。由东向西,第二辆客车停了下来,我以为它会打转,有三个人下车,两大人一小孩。麻木车的师傅和他们说话,原来是相识的。我认清楚是谁了,欢笑着走过去。我喊了他们后,就说:你们的虾子在我那里……舅母张着嘴巴哈哈地笑说:我们就是回来拿虾子的,你啷个不给我们送去?麻木车的师傅一边给我递烟,一边说:你看,还害得人家花十几块车费。我对他摇摇头表示不抽烟,一边向舅舅、舅母作解释。舅母对舅舅说:幸亏在这儿遇到了,要不然我们还得回东门去,那不白跑一趟?舅舅问我做什么,我说把书弄回来。舅母睁大眼睛,说:你晓不得放在城里好些?你放你屋里放心呀?我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她说:刘庆家的东西放到屋里被别个翻进去啥子都偷完了,锅儿顶罐,穿得的衣服,连刘庆的一个皮球收在水缸里都被抱走了……我笑了笑,为了生活,很多农民背井离乡外出打工,任房子空寂,田园荒芜……我家曾经被盗,所以狠气的父母修新房时楼上楼下所有窗户都安装钢条的,真是一年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过,只有这样才让人心里踏实些。但是自然的风吹雨打不可避免,因为得不到修葺,土墙灰瓦的房子一般都已跨掉,比如我家以前余下的灶屋和猪圈屋,或者到朱家大院瞧瞧,萧条颓败,所以我读书的时候,每年放假爸爸妈妈嘱咐再三,让我一定要回去看看……
舅舅、舅母想瞧瞧工业园区,我们往赵家小学那边的高坡上爬,走在钢筋水泥之间。舅母说砌梯子的条石多好,他们步履蹒跚,不似往年硬朗。舅舅把小男孩抱在腰间,叫他不要蹬地上,不然两人都会摔倒。门前还有三棵桔树,鸡鸭在地坝活动,有一户房子,被填坑的高高的土石围着,孤独而衰弱的样子。我们不能望见什么,就往回走,坡上有一位锄地的老者。舅母问他家怎么还没有搬迁?我没有听清楚他怎么回答,他告诉我们工业园区还只是一个空坝,地基没有打起来,雨后一片稀泥烂凼。
舅母让我买东西吃,我都摇头,宁愿忍受饥饿。我们走过长长的、拆迁中的老集镇,去新街高速路口坐车,因为学生上学,车又因为检查不能超载,所以不方便搭乘。我们在一个熟人那里呆了一阵,我们还买了鞋子,我们站在路边候车时,暖暖的阳光照射头顶,已有些炎热。
舅母让我去办公室拿了虾子后去她家吃午饭。我点头,笑说自己一点也不会客气。她说跟他们还讲什么客气呢?
春节,南方雪飘,冰冻大地,爸爸终于回来了。爸爸瘦了许多,老了许多,沧桑的脸皱纹深深,头发还黑黑的。那天,上午落了小雨,中午的天色灰暗,风吹着,有些冷。爸爸和我走在街上,我带他去买烟,爸爸说给舅舅买点礼物,他对我们家的帮助像跟真的亲戚一样。爸爸把烟藏在胳肢窝里,我领着他翻过市民广场中间的栅栏,想抄抄近路,却发现四围都被拦住了,因为元宵十五夜要举办焰火喷泉晚会。我们在开中校的教师公寓黑板上贴的水电气费用单找到舅舅的名字和楼幢、单元、房号,试着按键开门,都不行。便向一老师打听,告诉在彩虹桥那边,二楼,在底下能喊就可以。爸爸昂着脑袋,扯开嗓子喊舅舅的名字,就像小时候呼唤同伴那样亲切和随意,没有回应。
我说舅母在学校外边卖东西,舅舅在行政楼上班。爸爸不愿去顶上有“元宝”的楼,我说四处走走,看一下学校的建设,说不定能遇上。我拉着爸爸走过彩虹桥,又朝学校外面的马路走去,他会跟着我的。我看到了舅母,向她挥手。她惊喜地笑着喊我的名字,又看到后面的爸爸了,更大声地问他多久回来的。待爸爸跑步过来,她第一句就说我家以前寄存的自行车被偷了,笑说那个烂朽朽的车,他们也没人骑,没想到别人还要偷。若要车,她有一个旧自行车,赔我们就是。爸爸摇手说算了,哪个也不在乎。她说电风扇卖了五十块钱,便从皮包里拿出钱来,爸爸收下了。她说你那电风扇重,又是烂的,搬家的时候就卖给收破铜烂铁的。另一个卖东西的妇女也认识我们。学校快上课了,学生络绎不绝,穿制服的人来催他们把小货车推到马路对面去。舅母给我桔子吃,她和爸爸说了很多话,让我上班去,我舍不得离开呢。
第二次,爸爸让我去舅舅家取他的衣服晾晒,他在那里吃饭,他得意地说:专门到他屋来,连口酒都不喝啷个要得?我去了,周表叔也在。爸爸和他是想来开中校做花木工的,我高三的时候爸爸做过,和王老师熟悉——我也曾遇见过他——但是情况不乐观,因为一周只上五天班,下雨天又除外,一个月下来仅仅五六百元。这些长辈们聚在一起,带着微熏的酒气,谈的多是孩子的成长、婚姻、房子、事业等等,还有其他有趣的事情,欢笑中也夹杂着一些抱怨。舅母和周表叔都把电话号码写给我,在一张纸片上,也要了我的号码。周表叔恳切地说我和他的儿子高三时是睡同一被窝的友谊……然而,他儿子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他先我一年毕业,人在广东。舅母的号码又忘却了,座机早已停用。
有人敲门,舅母在厨房问:谁回来啦?小男孩说:小张。舅舅在阳台洗衣服。我去开门,进来四个学生,舅母告诉我是在他们家搭生活的。房子挺宽敞,有三个阳台。我们一起吃饭,倒很热闹。舅舅、舅母和那些男孩谈耍女朋友的事,比如不吃猪蹄,是担心把媳妇儿叉掉了,还教导怎么处理好两人的关系,谈到结婚后兄弟之间、婆媳之间的矛盾。我不大说话,只是随和着微笑。饭后,他们围坐在电视机前看拳击赛,两人实力相当,打了好几个回合,还不见输赢。小男孩要我为他压气枪。米黄色的阳光洒落在左边的阳台上,我越来越困倦,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宋能子
“哟——哟——是哪个年轻人的钱掉了?真的,那么厚一叠!”
他的摩托载着三个人老远地驶过来,快上桥的时候朝我们吼叫。
我转过身子,疑惑是自己掉了钱,却听见旁边的笑声,一个摩托师傅刚拉客人回来,因为桥另一边有辆没载人的摩托驶来,他就赶紧问我走不走,叫别人下车,他笑说:“有钱还有你的?”他不是对我说的,回答宋能子,然而使我有些面红。
我确定钱还在裤兜里,就跨上了车。
宋能子的头发很短,剃光之后再浅浅长出来一点那种。年轻时流气,或许劳改过,他倒习惯了那种发型。我们小时候都避着他,不敢惹这种人。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或许叫宋能,或许大家喊宋流子渐渐转变成“宋能子”。
第二次遇见他骑着摩托从我们队的公路上下来,直着身子,甩着脑袋,有些得意和逍遥的神态,当然这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人已中年,他不那么凶狠蛮横了,反倒变得可爱。
我的家人全到小城谋生活的时候,最初把“熊猫”——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狮子狗寄养在外婆家,第二年秋天妈妈回去收获柑橘,独自一人害怕,就把“熊猫”牵了回去,之后懒于送回外婆家,正好宋能子想要,二十块钱卖了。不久,妈妈再回去,宋能子就找妈妈说“熊猫”是条生病的狗,给它肉也不吃,没几天就死了。妈妈才不会退钱给他。其实,“熊猫”是老了,很老了,大约有九岁,寿终正寝。
逢周末是晴天,我就把书搬回家,这已是第四次。在镇上的一个鞋店里,我又遇见了他。我陪舅舅和舅母买鞋,坐在木凳上。他从外面进来,我们都笑着点了点头。
他让老板找最小码子的鞋,老板说他手上拿着的就是。他叫老板的男人过去,摊开双臂,向前倾着身子,高声嚷道:“她说这个是最小码子呢!这个是最小码子?”
男老板给他找了一下,没有更小的。他又嚷道:“这个绝对穿不得,穿不得啷个做?”
大家便笑起来,舅母说:“你买鞋没带脚来哟?”
他问:“你晓得我是哪个?”
舅母的嗓门也大,说:“还别哪个?你是宋能子嘛。”
女老板就让他穿上试试。他说绝对穿不得,一边走到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换鞋,然后摆着脑袋说:“我说穿不得嘛!”
老板便介绍别的款项,一双白色的,一双褐色的,他都摇头,连声说不行。
舅母说:“难道你就喜欢那一双?”
他说:“我就喜欢这双,别的不要!”
他让老板再找找,上次来就还有小码子的。老板说他又没有叫给他留着,早卖了。
“哦,”他说:“那你再给我进一双来,我下次来拿。”
老板答应了。他向我们说了声“走了”,就出了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