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小城
少年的心在等闲之间是易变的。
月光随风流荡,遍抚青山,飞跃大河,照彻了小城的建筑楼宇。那些窗户或开或闭,或明或幽,那是谁俏丽的侧影,清雅娴静,如一缕散放自原野的芳香。
A的信又放到了他的课桌上,三折叠痕。有人告诉说是一个男孩送来的,然而他并不为此高兴,反倒对A不见回信便托人转达感到厌恶。他撕开信封,将两页彩色的信笺匆匆阅过,接着站起身,一边往教室后面走去,一边奋力撕碎了信,扔进垃圾堆。他不记得A说了什么,一些想念和抱怨吧,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他应该专心致志地投入学习。
可是有一日,他突然发现了B大而闪亮的眼睛,水汪汪的,漆黑的眼珠恰如一只润泽的宝石,充满灵气。那是在一堂课上,他无意中转过头,被吸引住了。她脸庞柔嫩的肌肤,秀丽的短鬓发,干净挺立的耳朵……B朝他回应了一个微笑。
他们都在第二排,他们的座位之间隔了一个C。C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后排有一位D,或许有一天她会向B说他的坏话吧,因为他曾给她讲述关于A的事,而且瘦小个儿的他并不十分讨人喜欢。
但他喜欢上了B,多美好的感觉,她芬芳的气息弥漫过来令人沉醉,欢快的话音传送过来一丝丝扣打他的心门,如寺庙之悬钟发出回响。他期望与她形影相随,永远听见她、看见她,一刻也不离。然而她与C、D等常在一起出入,他得去寻觅,哪怕只是瞥一眼她素洁的衣角……
有一次,他走进教室。她双手搁在课桌上埋头写字,夏日,短衣袖泄露了胳肢窝。啊,这真叫他激动、狂喜和憧憬。他满脸笑意,而她不知道为什么吧。
周末,他骑着自行车在车辆、人群中穿梭,他将那些吵嚷、纷扰很快抛之脑后,飞驰过南河大桥,岔道口转入右边的路,长长的街,惑人的十字。他对这边不熟悉,只跟着妈妈到过一次,然而仅仅这一次,他相遇过她。她家住在天鹅湖附近。那是很久以前,他还不曾对她动心。
假如找到她该怎样说话?他脑中演练着对答。假如她的爸妈在,会如何看待,不喜欢怎么办?他有些犯难了。他使劲踩上坡去,骑过那栋安装蓝色玻璃的大楼,竖嵌着大字题名,楼前有如椰树枝叶般漂亮的灯饰,高大而显得空荡的大门……是这里吗?他仰望它,仿若耸入云天,而天色灰蒙。她家住在楼上,会下来,会相逢?他在坡前骑了数个来回,终于黯然地回去了。
他向B表白了,将情书悄悄地放进她的课桌。她都告诉了C两姐妹和D,她们常走在一起,保护她。他没机会和她单独谈谈话。
“我们都还很小,知道不?现在最重要的是读书,以后长大了你就懂得了。”一日,在楼道间和她们相逢,B对他说。
以后是极其遥远的,比城之外连绵的青山还渺茫,不可触摸,也不可测知。她又说:“谁知道那时候,我们会怎样呢?”
他不作回答,只是因为她和自己说话而愉快地笑着。拐角处,他停住,让她们先行。B笑说他这么礼貌吗?赞美他的长睫毛,说要是长在哪个女孩眼睛上该多好。又问他的身高,还和他比了比。那时的他们都可谓小巧玲珑。不过,这样的问话使他误解深深了……
B待他虽不是坚决地拒绝,但还是疏远的。
又过了一周,他收到A的一封带着怨恨与谴责的信。A当然不可能知道他的作为,他却是完全忘记了她。他全身颤抖起来。他约B晚自习后去操场见面,放学了,他走在前面,B由C两姐妹陪着远远地跟在后面。
月亮升起半空,楼影倾斜在地上,空旷的操场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或如他读过的一句诗: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他在升旗台旁的石阶上蹲着,等待她们。她们走进大门,走了过来。
“有什么要说的?你说吧!”
B的冷静与轻微的烦恼使他胆怯,失去了最后支撑的希望,几乎哭着说:“我今天收到了一封信……”
“什么?”
“我们……算了吧……”他说完站起身狼狈地跑开。
她们没听清楚他说的话,一起责备他的怪异。
少年的心是易变的,他又回到了A的身边?
//锁
父母都早早地出去了。
他没有做作业,独自在屋里坐着,想着,偶尔走动一下,要么走到半途突然转身回去坐下,要么是去上厕所。上完厕所洗手。
现在,他不知为何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转过椅子,上厕所。那只是个洗澡用的小地方,用布帘与厨房隔着。他把水开到最大,溅了一身。“无聊至极啊!”然而他想起小时侯玩水的情节,那是在乡村,便微笑着玩了一会儿水。
“自来水水自来。”
他再次坐下。打开抽屉,里面有十几本书。他抚摩他们,很是欢喜,又将它们一本本拿出来叠放在一起,“哟,这么多了。”他想象以后会拥有一间大大的书屋,自己终日浮在里面。
他摸了摸口袋里母亲给的早饭钱,眼睛一亮,连忙将书本放回抽屉锁好。
出大门,穿巷子,阳光明媚,清风和煦。“屋子里的光线太暗淡了,可那些树林子是我极喜爱的,阴阴的,幽幽的,静静的。”自行车,黄包车,麻木车,面包车,大客车,货车,木制的板板车,铃声,喇叭声,还有挤挤攘攘的行人,还有各种市面,医药、饭馆、烟酒、五金、修车铺、书店、文具店、超市……
他走到旧书摊前。
“嗨,你好。”
他正要选书,身后有人向他打招呼。
转过头去,他的脸一下胀红了。“你好,”他尴尬地向对面走过的同学摆手致意。
那同学走远了,可是他的脸一直烧着。他后悔去打招呼,让那人以为认错了多好。“可是现在完蛋了!”他想。
他情绪低落,没选到书。卖书的人也不许他再乱翻。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想吸进阳光,他决定去新华书店。
默默地走在大道上,他开始欢喜自己步子轻捷,在人群里像只猴子窜来窜去。他看到什么便产生联想。
在自己联想的世界生活,他自得其乐。在现实中他却是孤苦的,似乎世上的人都厌恶他、鄙弃他。从别人的动作、目光他总能感觉出那么一点点。他宁愿远离他们,甚至他的父母、姐妹。他们不理解他,总想扔掉他的书。他憎恨父亲,父亲说过:“不务正业,歪门邪道,你狗日的不信我给你烧了!”他把书锁起来,锁起来,也把自己锁进去。他默默地走在联想的大道上,时而冷笑,时而沉郁,时而欢愉,阴晴不定。
“喂!”
“喂,喂——”那女生追赶上拍到他的肩。
“哦,是你呀。”他醒悟过来,脸红了。
“到什么地方去呀?”
“书店,”他说,声音低低的。
然后他提高嗓门说:“新华书店。”
她笑了起来,说:“那好,我们同路。”
“你干嘛呢?”
她轻轻一笑,说:“我呀,没事闲逛呗。”
他叹口气说:“书太贵了,只有跑去看,看完了了事。”
她说:“有个旧书摊,你知道不?”
他的脸红得像街道旁树木的花朵,恨不得一下幻化去,不再受尘世折磨。他不敢看她,甚至她的衣服、她的鞋子。但她却不时在眼前窜动。他的头勾着,勾着,勾着,只看见灰色的地面、班驳的阳光和她滑动的鞋。
“在新华书店的街后面……”她说,看他不感兴趣便闭了口。
她叫他看一个被母亲牵着的小孩。“好可爱!”她感叹地说。
“可爱。”他淡淡地说。“母亲又不牵我了”,他酸酸地想。
他们默默地走着,不即不离。他只知道她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他不认为街道很闹,虽然有许多声音钻进耳朵里,但似乎都分得清。
新华书店关着门。
他松了一口气,对她说:“没开门,我就回去啦。”
他便冲冲地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又到旧书摊去,找到一本书,2元钱用光了。
“太贵了!”他想,“这破书也值2块?”
走着,走着,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下次去那个旧书摊。”
//雷雨
他坐在公园外的小修车铺内,穿着黑白格子的衬衫。他翻着一本棋书,却不住地向外看,盼望着,显得有点焦急的样子。
忙碌的老板在“梆梆”地敲打着。那矮小精瘦的模样在他的心里没有好滋味,仿佛吞了一口痰。
他瞅了一眼,想:我有车也不会给他修。“老板牌”倒是个好牌子,不想叫你辱没了。“哼!”他鼻孔自主且自由畅快地喷出一声。
他在这间车铺等了很久,心里渐渐欢喜,渐渐又平静,似乎一切都在把握中,不用说了。
轰——天顶炸出一怪声,断断续续滚向后方,被大山囫囵吞掉。刷的一声,街道突然安静下来,空荡无人。
他吓了一跳,疑惑不解地看出去,路面上反射的阳光仍耀眼。放下棋书,他扬头问:“雷么?”接着自己确定是雷声了,心头激荡,旋转盛一半水的瓶子似的。他希望得到否定的回答,老板瞪他一眼不曾说出什么——然而嘴唇上下翻飞着。
他猛地站起来,用力踢工具箱,哗啦——脚有点疼,差点脱口就骂:哪个狗日的放这儿的!
老板被突袭而来的声音吓了一惊,停了手上的工作,死死盯住他,想表示愤怒,又忍了下去。
他没有看没有听没有想地走了出去。天空并非浓云密布,依然湛蓝透彻和日光暴烈。使他大为惊异的是,摆地摊的收拾着走了,门市的卷叶门瀑布般哗啦哗啦地关上,波涛汹涌地不可挽留。怪哉,他想,又有什么怪的?乱糟糟的。他的心情便不再紧张。
他回去正襟危坐,又取棋书翻看。老板没有抬头,问:“你有什么事?”他没听见,老板真是无可奈何。
轰——轰——北边的天空被扯动,来了两声。
他引颈一看,哎呀,如何了得!虽然街道依旧明晃晃的,但是东边发起一股打头阵的乌云。什么鬼天气!扔掉棋书,他愤然冲出去。天空只有那一小股云,风也不吹一丝。大惊小怪,他自嘲。又突然地转念,几乎令他软在地上,很不化成烟、成水。街道是幽深莫测的深渊。
“哎呀,大晴天的,你看——”他双手拍着大腿发牢骚,又问老板,“你说下雨不下?”是十分客气的问询。
“不知道。”老板有些快活地回答。
他可是坐立不安了,又走出去,立在路边昂头望天。
此时,一位头发花白、富态的妇人颠颠地跑来,气喘吁吁地朝老板叫嚷:“快点,快点,把钥匙给我,要回去收衣服,快点!雨快得很,风也大,哎呀,快点!莫吹滚了……”接住抛过来钥匙,她去推电杆旁的三轮车。
车在他面前歪扭了一下,他苦涩地预料它要坏,果然,被推下公路时它的前轮脱落,躺在地上了。
那妇人吵起来:“你个背时东西,没给我弄哟!”
他帮她拉了一把车,老板满脸通红地走过来,羞愧地弯下腰修理。
树木一阵跳动,街道猛地阴暗,他抬头问自己:还等么?
他又低头看老板修车,却突然冲那妇人问:“她来么?”
妇人惊疑地掉过头,问:“谁?”
他却拍拍手上的尘土走开了。
老板说:“坐了一中午。”
妇人说:“一中午?神经病!”
天地被风胡乱地搅着,好像它看不见而发了慌。
咔嚓一声。郁闷的他匆忙奔跑起来,回到家里收晾晒的衣物,少了一件,最后在草堆上找到,还没有弄脏。
坐在书桌前,虽然知道她是不可能去了,但他仍然特别难过。又担心她去了。
对面高楼的顶上,一个小女孩高声呼喊:“呼啦,呼啦,风啊,雨啊,快来吧!”做母亲的吼道:“快给我滚回来,打湿了看我不编整你!”
滚,像皮球一样……
他没有心思看书,窗外的风声、雨声、雷声像厚实的棉被层层压住他的呼吸。闪电划过也好像不真实地蒙了一张胶膜。他站起身来,手拖过书本,敲敲自己制作的风铃,便走进了卧室。风铃响了三四声,一声比一声低,随即哑然了。
躺在床上,不知怎么就睡着了,何况还惦着一件事呢。没有梦,醒来时,风声、雨声、雷声都消隐了,天还是阴沉沉的。
四周是树林子,漏了少许光进屋子,倒像是飘浮着薄薄的、哀伤的雾气。他觉得过去了一个世纪,醒后,为何就慢了呢?这时间啊。
有只黑蝴蝶在玻璃外飞舞。看清楚了,是蛛丝挂着一片枯黄的竹叶。那有什么好的?他重重地叹气,向里侧了侧身子,怅然地抚摸着被花。
窗外,传进高楼里谁家的风铃声:叮叮当,叮叮当,叮咚;叮叮当,叮叮当,叮咚……
小贩子的吆喝声:有破铜烂铁卖的没——
蝉鸣了。
“×,×。”有个姑娘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却做梦了。
//白蝴蝶飞出园外
教委的放假通知下达的当天,学校工作人员开始驱出学生,要热血的校园沉静下来休息,躲入另一个世界。但他们特殊不妨无忧无虑留在校园。这里不是本部。本部那高大的栅栏似的铁门禁闭着。往日他看到过,从外向里看,有点害怕,那时还没有进这个学校,大家都渴望进去。现在他又有点恐惧,自己也说不出缘故。
几日来许多学生挤在本部大门前等待老师布置作业,将街道堵塞了。他们还到分部骑车闹,转圈子。门卫赶他们时呵斥道:“你们这么大,也是高三生?”
他住在校园本部。虽与门卫相互熟悉,但于众人面前,这种开后门的事他不好意思做。他就到校外巷子里散一会儿步,看见有的学生翻院墙进去。他也想翻,担心被逮住影响不好,笑一笑便离开了。走出巷子,学生仍没有散去。
在教室里,一位同学惊奇地问:“你这么早就来了?”
他说:“大门关了进不去。”
“你住哪里?”
他没有回答,记得给那同学说过。
“那你就衰咯!”另一位同学说。
他点了点头。
不想做作业,脑子里有些漂浮的感觉;闲坐又无聊,他去翻人家的杂志,拿在手里索然无味就还了回去。
天色发麻时,临近上课,同学大多数来了。他走出教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见一只白蝴蝶。他向它招手,它飞起后又停在一朵花上。这时一只黑影推他一下,愤怒地说:“你个背时东西,连饭都晓不到吃?”
他解释一下,说:“晚上回来吃。”
黑影转身往回走,说:“哪个晚上来给你热?”还是狠狠地。
他低低骂:“个老子也不稀罕你来热!”
他回首盯着那远去的黑影,冲上去扭住打了起来,吼道:“你做得太可恶了!”
这样想想罢了。那蝴蝶飞出了园外。
晚自习时发下通行证,老师强调:“进出要出示证件,不许硬闯,不然要受处分,他们有六个人……”
同学们惊叫起来。他想:“还不如放假,简直是坐监。”他感觉那白蝴蝶是自己的灵魂。
其他班的学生从他们教室后翻院墙出去。“现在就关门了?”他冷笑起来。
自习后回去,饭果然是冰冷的。他心也懒了,没有吃,做完作业便睡了。黑影的呼噜声格外令他讨厌,真想狠狠踢上几脚。
第二天早晨,细雨霏霏点点。去上学的时候,黑影吼道:“你不带伞?”他手中拿有伞的,心中积了怨气,“狗眼也不看!”他想哭,“今天又完了……”
他特别喜欢雨的亲切,被雨淋时会想起慈爱的母亲。她不在这里。以前他不打伞,但这时间不同,弄感冒,要挨骂不说,还没有敢医治的医院。拉去隔离是不好的。
进大门时无人检查证件。他又不敢撕毁通行证,老师会生气,也许真要用,到时没有还真自作自受。
过了两天。第二节课还没有下课,班主任就等在教室外。铃声一响,她急忙抢了进来,说:“现在课间不准在外面买东西吃了。大门已经关了,不许硬闯!外面形式严峻,外地有十万人回来了,保不住他们没患病。他们回不到当地的——那里的人们拿大棒赶他们……你们早上一定要吃了饭再来,不要在外面吃,染上了非常麻烦。在外面租房子的……买方便面!别在馆子吃。……”
“真正没有人性,病人又怎么了?病人也是人呀!拿大棒赶!什么道理!什么世界!”他愤愤不平地想,拍打着桌子,“我们也是,没病的倒自己隔离起来,自欺欺人!你能阻挡病毒的蔓延?”
有的同学诅咒那些“叶落归根”的人;有的骂学校;有的相互开玩笑:“你,非典……”
有学生从他们教室后翻院墙出去。
“哗——”院墙被扒掉几块砖,学生索性将其蹬跨。一同学说:“现在再从这儿过的要收门票,5角一个。”
教室里如常闹极了。
他走出去,雨早住了,还有微微的阳光。他看见一只白蝴蝶,不知是不是那天那只。他向它招手,它飞着、飞着就飞出园外了。
他仿佛看到千百万只白蝴蝶纷纷飞出园外去了。
当然,白蝴蝶还可自由飞进园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