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高龄少年”

2019年3月，著名作家王蒙应邀来宜昌图书馆作“永远的文学”讲座，我躬逢其盛。讲座定于早上九点半开始，但不到八点，图书馆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工作人员拉起了导流绳，王蒙先生的到来，成了该馆史上人气最高的一次讲座。

现场座无虚席，五名青年男女身着朴素的短袖短裙小马甲，斑马条纹的海军衫，还有俏皮可爱的麻花辫，一下子把观众带到了上世纪50年代。“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缨珞，编织你们......”青年男女朗诵的，正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王蒙早期小说《青春万岁》的序诗，序诗之后，在听众的翘首以待中，王蒙先生出场。

两个小时的讲座，从古至今，从国内到国外，文学经典信手拈来，已85岁高龄的他学识渊博自不必说，给我印象更深的，是他的诙谐幽默。　

在讲到文学的重要性时，王蒙先生举了一个例子，他说在读《阿Q正传》时，最痛心的不是阿Q革命没有成功，而是阿Q的求爱失败。阿Q向吴妈表达爱意时，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和你困觉”，就是这一句话，毁掉了也许美好的姻缘，用当下时髦的话说，阿Q这是在“性骚扰”，吴妈当然不会同意，这段感情自然不了了之。先生接着分析道，但凡阿Q有一点文学素养，在吴妈面前吟一首徐志摩的诗，“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哪怕是借花献佛，这段感情也许还有一丝的可能性。诗吟不出来，唱一曲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或者《真的好想你》也好。王蒙先生形象的比喻，引来现场听众的会心一笑和阵阵喝彩。先生的话可谓一语道破天机。

王蒙先生在讲座中自称“我仍在茁壮成长”，又引得现场听众开怀一笑，他的机智幽默时时显露出来。先生说，“幽默，就是智力上的优越感。”先生的优越感当然来自于他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才学。

还有一点让我印象深刻，王蒙先生每次讲了一个段子，无论是听众捧腹大笑，还是莞尔一笑，先生总是一脸淡定端坐着，等着大家笑完，他又接着讲。那气定神闲的严肃神态，让人觉得可爱又可亲。先生虽已是耄耋之年，但是他却有一颗不老的童心，这种朝气蓬勃在他讲话的语言里能听得到，在他的作品中更能体现出来。比如说来宜昌讲座三个月后出版的小说集《生死恋》。

没错，《生死恋》单看书名你就能猜出来，它关于爱情。王蒙先生这个时期应该是写回忆录的年龄，或者书写历史云烟的长篇巨著，而先生却另辟蹊径，出其不意写起爱情来。先生笔下的爱情，有别于那些让人血脉贲张的情爱片段，它节制又保守的表达方式，正体现了老一代作家的传统思想，而这种美德正是时下泛滥的言情故事所缺乏的。先生的爱情故事婉转、细腻也不缺乏浪漫，书中收录的《邮事》，读到主人公“苏霞”那温婉的笑容，那种美好，让人不由得想起初恋。

小说《生死恋》的主人公苏尔葆事业成功、家庭美满，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人生堪称完美，这种幸福的局面直到认识唱弹词的美人丘月儿，生活起了波澜。原配单立红不好吗？就是因为她太好，她勤劳、善良，可谓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她是大观园里的薛宝钗。可是每个男人心中都住着一个林黛玉，丘月儿正是“天下掉下来的林妹妹”，让苏尔葆痴且傻，甘愿抛妻离子与她私定终身，“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王蒙先生透过历史和生活厚重底蕴的书写，让读者在人间烟火里有所思，哪里才是我们最终的归宿？

再看先生的文字，透出挡不住的幽默感。在《生死恋》中顿永顺得了肺癌，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得了肺癌，他的身体可是“经拉又经拽，经洗又经晒，经铺又经盖，经蹬又经踹”，身体的各个零件，各项指标，都与医书上印出来的国际标准完全一个样；在打趣一个大男人时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先生又将诗词改写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房愿为互叫猫”；谚语改写为“吃得苦中苦，方为幸福人”；在《邮事》中，邮局业务一再升级改革，面对日新月异的变化，先生只能选择与时俱进，于是大呼：“所有的日子，所有的现代化，所有的新技术，都来吧，都来吧！”这不是《青春万岁》的经典句子吗？这样的活泼俏皮无时无刻不在，令人捧腹。

《生死恋》的责编说，她已经将王蒙先生列入可以开拓出新领域的“青年作者”名单之列；中国作协主席、著名作家铁凝称王蒙先生为“高龄少年”；王蒙先生自己勉励自己，创造到老，书写到老，敲击到老，追求开拓到老。先生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这种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状态，让我们后生敬仰，更是指引我们追求文学的标杆。

“明年我将衰老。”王蒙先生每年都这样说，先生始终葆有一颗活力四射的心，所以仍有无数个“明年”，在等待他开启。或者说，他在他的文字里，将永不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