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多珍重

1

窗外，一隅，有一棵树，是樱花。

每年春天，都有一场盛大的花事，树冠绯红，那一咕噜一咕噜的鲜花，深深浅浅几多重，如大朵红云，压着微斜的树干，路过的人无不驻足赏叹。微雨的日子，花瓣上的晶莹，更让人流连。多了智能手机后，几乎每个路过的人都会拍树，拍花，合影，留下这光影谐和让人怦然心动的画面。

只几日，落英缤纷。青葱草地上的粉色花瓣，娇嫩得叫人心疼。美好终是须臾，不尽的是光阴，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庆幸花谢了还会开。

曾以为这样的花事，在我的有生之年，每年都有几日可饱眼福。不料，隔了两个月的暑假，再见时这株樱花已了无踪影，留一个突兀的坑，表明曾经有一棵树存在。听花工说，树心早已蛀空。那片空间突然寂静了，好像突然被拔掉了一颗牙齿，空空洞洞，若有所失。

原来，我今年所见的繁花，已是这棵樱花的余生。

有些词带着痛感，比如余生——在一场大病后我写下这些字。

2

余生，我在心里默念这个词，找不到合适的同义词，可以替代它，可以替代这种涌上心头的五味杂陈。

也许冥冥之中标点符号与它有着某种契合。

它像一个逗号，是人生短暂的停顿。呼吸，喘气，在徒劳的奔走中歇息。从高峰上下得山来，需要这样的静默凝神，需要这样的安顿休养。有时间回眸，仰望刚刚翻越的山峰，曾经的荣光都已烟云过眼，望峰息心，放慢脚步，从容地往下走。

带着欲言又止的神情，是一个破折号，要解释，要突转，是汽笛“呜——”的一声鸣响，别人是出发，对默念余生的人来说，则是抵达。

人生是一本书，可不可以说是个书名号？引号呢？一生说了那么多废话，如实记下，只怕洋洋洒洒几箩筐了。感叹号？盛宴即将散场，表演就要闭幕，只剩无尽感慨！问号？想问苍茫大地，可否再借我一百年？

它更是一个省略号。省略是余生的主题，怎么说都是说不尽的。

最终它是一个句号，残忍地收束，戛然而止。至于圆不圆，那都是别人的事了。

3

一个人走入疾病如此之深，诗人在这样吟哦时，有没有泪光盈盈？一个怀揣余生的人，初听此言，像一支箭扎入苍老的心脏。

人不是自己的主人，无奈的事，但必须默认，接受这样的真实并且毫不抱怨。在医院的走廊里，一个蹒跚挪步的老人，手术后，虚弱到挪一步都艰难，比电影里的慢动作还慢几分，让看的人恨不得去帮他搬腿。老人很努力，一步步前移，他的前方是走廊上的一扇窗，阳光铺满窗格，能看到晚霞染红了一片天。突然很感动。

想起网上看到的某则新闻。一位年轻的医生，他爱好对着病房走廊上的窗拍照，一日日，一月月，他拍下了五百多张照片，有时是蓬勃的朝阳，有时是绚丽的晚霞，有时碧空如洗……眉头紧锁等待手术的中年人，多次住院的表情漠然的老者，步履蹒跚的术后康复者，四个素不相识的人挤在窗口看蓝天……看着这些题为《窗外》的照片，读着那句话“你一定要相信，总有一天会有光照进你的生命里”，不禁湿了眼眶。

在公园的小径上，在接送儿孙上学的路上，在拥挤的公交车上，在赶往菜场的人流里，都能看到那些白发老人，在青壮年中间，他们的皱纹和银发让人联想到阅历和经验，会有人这样感慨，老人坏人云云，殊不知，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手袋里装着药，也许心脏用了支架，某个隐秘的地方留着手术的刀疤，当生病成为一种生活常态，还有什么能证明自己的生命力，努力活着，为儿女再分担一点，为社会再奉献一点。人生由付出出发，曲径通幽，最终在奉献中抵达，还有什么比这样度过余生更好的方式呢？不拖累家人，不给社会添负担，最后的时光也尽量发光发热。

这样的生命的圆，让人肃然起敬。

4

余生是一帖药，可治愈拖延症。

我有大把的光阴可以挥霍，曾经的想法变得可笑。收起笑容，开始小口喝余生这碗药。孝敬父母迫在眉睫，还在的尚好，即使不能亲自端茶送水，也能电话里嘘寒问暖，就是做老人的情绪垃圾桶也心甘情愿；已逝的，回想其生前的种种，理解，体谅，感恩。善待家人和朋友，感谢这一世的缘分。对恶人，也念叨阿弥陀佛，不再抱怨和憎恨，诵读心经，原谅这些可怜的人。回顾往昔，埋葬那些痛悔，渐渐平静，一并原谅了当年幼稚的自己。

时不我待，思想之后的成熟与淡然，是余生这碗药明显的疗效。

落到行动上，拖延症终究不能根治，几十年的积劳和惯性，行动迟缓，早已不能健步如飞，病痛加剧，和余生这药同服的还有许多，难免相冲。心急，又力不从心，更让余生多了隐隐痛感。

日薄西山，奄奄一息，这样的场景已然多见，身边的亲友一一离开，余生的药渣倒在路上，只怕也没有什么人去踩踏了。

偶尔的悲观，并不绝望，我仍相信，窗外有光。

5

孩童时代的天真，突然从天而降，对熟视无睹的事物生出好奇来，比如水。

好神奇的东西啊，那么软，容器什么形状它就什么样子，用手掬一把，从指缝间洒落了，不管你的指缝宽窄，它都能变成合适的形状溜走。安静，温顺，带着点俏皮，难怪孩子大都喜欢嬉水。年轻时觉得一切都天经地义，年老了才觉出这世界的精妙来。

水也是硬气的东西，一旦发起怒来，像狮子，像虎豹，怒吼着，咆哮着，雷霆万钧，在美女坝看钱江潮，随着游人奔逃，也难保不弄湿了鞋裤，心有余悸。从高处跳下来，黄果树瀑布的吼声隔着山也能听到，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什么清浊，什么风度，都不顾及了，就这样率性。有多少水呆在人们视力不及的地方？地下，角落里，深山的溪涧，它们在大树根系的缝隙里呼吸，在没有人类目光温柔抚摸的世界安静流淌，或者静穆，直至树长叶开花，有形的自己消逝了，或者被阳光蒸融，就这样度过一生。假如这个世界没有了水……

不知不觉呆想，此前的经历，点点滴滴，在脑海里浮沉，又是一日。余生的光阴，是可以这样虚度的。

6

夜晚是神秘的，好的睡眠需要百般讨好，终于，刺溜一下，掉到深邃的黑洞里，终于，梦来了，破碎，浅浅深深，杂乱堆积。

枕上的落发，由少到多，秋冬季尤甚。一根，一把，落发捡不胜捡，长了老年斑的枯手，颤颤巍巍地捡了多次才捡起，丝毫不觉重量，只有昏花的老眼见着有什么，迟钝，麻木，无所思。

一个初秋的夜晚，走到古寺去，路灯像渴睡人的眼，月光从树枝的罅隙里洒下来，适合与一二知己慢慢走，彼此不用理会，能听到足音跫然，还有心跳声，佛的偈言和叮咛。梵音若有若无，怀疑是自己的幻听，但有了这心经，心境安详，是这晚安眠的前奏，有了好睡眠，做人就是幸福的。

醒得早，也不可怖，懒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青春的回忆像电影轮番上演，更多的时候是意识流，是蒙太奇。青春的笑脸是可爱的，沟壑纵横的脸少了那份生动明媚，但有不可抑制的生命力，淡然，坦然，风景旧曾谙。

7

独处时，面具都摘下了。伪装，是个力气活，以心的背离，换得周围人的好脸色，现今终究不在意了。

端详镜中的自己，骇然如看陌生人。年轻时的容颜从记忆深处跑出来，试着与眼前的自己重叠，却不断被推搡到镜后，凸显一脸沧桑。

真，一直是一个愿景，可望而不可即，倘若保持年轻时的那份天真，真的做到的话，只怕了无可爱之处了，亲友觉得你不近人情，周围人觉得你不随和性格怪异。能做到很大一部分真，已是千难万难，千幸万幸。

面具还是不甘地戴上了，最后的余温，微笑，善解人意，不耍小孩脾气。

终于，在年老时，“慈祥”这个词可以用来修饰自己了。

8

麻将和广场舞，一静一动，余生斑斓。

为了不与世俗隔绝，以喧闹的方式积极入世，在“和了”和“月亮之上”的声响里，在熟悉和不熟悉的人群里，在傍晚，在清晨，如此和每一个平常的日子相拥。

对于年轻人的鄙夷，清高者的不屑，终不必太在意，为着讨好周围人而不得不委屈了自己，活了大半生终觉不值。新的生活空间，还会有新的朋友，如果足够幸运，暮年遇知己。对未来无甚奢望，强身健体，少上医院，仅此而已。

某些人诟病的，老人群居则蜚短流长，清者自清，聊以自慰。人生观根深蒂固，热衷帮年轻人牵线搭桥，也不算坏事，很少想是否干扰了人家的私生活，助人与此等同吗，也无心廓清。

余生，总要有一种存在的方式，最好和周遭水乳相融，欣欣向荣，倘若不能，也不愿锋芒毕露，令人侧目。

9

安静的老人在自家阳台养花。

有人说，养花者是孤独的。在喧哗的人世间，找不到可以对话的知音，便只好和花草树木为伍了。给自己一个希望，有所寄托，可以牵挂，又无负累，不像猫狗这类宠物，不仅要宠着，还花费不菲，一旦出门，心有挂碍，养花人和草木的情缘，是前世注定的。

盆花安静，是很好的倾听者，并且会对种花人的真心予以积极的反馈。长出花苞了，怒放了，一朵，两三朵，充满期待的欣喜，即便到时凋零，化作春泥更护花，下一季会有新的绽放。不开花，只看叶，也是一种享受。侍弄者始终不缺的是成就感。

假若能遇一二花友，说不完的草木经。阳台是个小世界，偶有花友造访，满目生辉，沏上一壶好茶，在花木间支开小桌椅，摆上棋盘，对弈几局，不在乎输赢，要的是这般寂静时光，怎一个惬意了得。

夕阳西下，茶味已经变淡，情谊和草木香却依旧浓酽。

10

相伴大半辈子的书，有的是闲暇，抚摩，随心阅读，重温曾经的时光。

特意刻了一枚藏书章，慎重地钤在每本心爱的书的扉页上。年轻时这样做，因为计较，生怕借者不还，如今这样做，只是有闲。

时间的相对论，余生很短，一旦感觉有闲，余生又不短了。断舍离一直是梦想，终于可以从容地实现了。有些几十年都不翻的书，交给废品站，有些观点和自己人生观不相契合的，眼不见心不烦，七选八挑，剩下的才钤上藏书章。有的是时间，戴上老花眼镜，慢慢翻，那些旁批字迹还未模糊，但思想却让自己偷笑，原来自己曾经多幼稚，一并原谅了现在年轻人的轻狂不羁。

阅读不是任务，不交作业，不评职称，无须看人脸色，从前往后还是从后往前，就看我高兴，看一半，扔了，骂两句，我愿意。抱着书，睡着了，老花镜斜架在脸颊上，书并不因此就嫌弃我。还有什么东西比书更厚重更豁达的呢？

11

平安是福，是刻入骨髓的观念。

儒家思想浸染已久，平平安安是每个人的宗教，不管是不识字的老妪，还有满腹经纶的学者。一生平安，全家平安，多做善事，积善成德，宽以待人，阿弥陀佛。去教堂，三餐前不忘祷告，碰到不顺心事，以耶稣说来宽慰自己。或去寺庙，见佛就拜，烧香，磕头，或去教堂，念念有词，唱赞美诗，满心虔诚。现实里，子孙是最好的宗教，为儿孙，忙里忙外，做牛做马，耄耋之年仍不歇。

友情变得举足轻重。有一文友，年逾古稀，每年都会更新一次博文，明言只为告知远方的朋友自己安康的消息。被太多噩耗所伤，祈愿亲友熟人个个安康，世界和平，天下大同。

疫情袭来，尤其让人深信，平安是福，祈求的岂止是自家，是一个个小家，是国家，是全世界，连上天的宇航员，目光向远的矍铄老者，也不忘心念一声，平平安安。

12

不要被时间软埋。

词典里的解释没有温度，余生指晚年，余生就是（遭到灾难后）侥幸保全的生命。

当一个人可以云淡风轻地说“晚年”，一般晚年对他来说还未来，明知晚年一直在路上，但时间的滴答声自己没有亲耳听到，自然可以不作数。晚年就这样姗姗而来，你看到了镜中的自己，老迈，龙钟，浑浊的目光，有老泪迷蒙双眼，微颤着双唇，无声地和自己对话，说的最多的词，是时间。

人有旦夕祸福，病痛等灾难总猝不及防，即便你战战兢兢几十年，它们造访你就像例行公事，你无力闭门不见，因为常常是野蛮执法，破门而入，你只有驯服的份。谢天谢地，一条老命还在，埋了半截的身体被神医神药拽出了土堆，之后的每一天都像是幸运捡来的，什么都带不走，剩下的时间……在想着剩下的时间该怎样度过，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可爱的是时间，最可恨的也是时间，在爱恨交织中，余生填涂色彩，灰色是不堪，隐入尘埃，橙色是意义，值得记取的也许是瞬间，最喜蔚蓝，大海一样辽阔的生命的尾巴，彰显着余生没有被时间软埋。

生也有涯，到了人生边上，世界不再逼仄，赋予老年以意义，有一些光打在余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