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清明,回乡祭祖,又驱车十几里,去了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浙江上虞的这所春晖学校,1923年早春就兼收女生,开浙江省中等学校男女同校之先河,更因着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等曾在此执教,蔡元培、俞平伯、黄炎培等曾来此讲学考察之故, 蜚声华夏。
清明清。白马湖畔,杨柳依依,春阳叫醒桃花,菜花金黄,玉兰怒放,柳绿桃红的,一派清朗明净。湖面开阔,湖水清泠,云影、蓝天,一带远山,山色水光,排空送翠,令人神清气爽。
入校园后直奔晚晴山房。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骊歌的旋律,在我驻足晚晴山房时又一次响起,萦绕不散。
《弘一法师年谱》中这样写道:
一九二八年(民国十七年戊辰)四十九岁
是冬刘资平、夏丏尊、经亨颐、丰子恺诸友生,以是时政府有毁寺之议,乃醵资为筑常住之所于上虞白马湖,颜曰“晚晴山房”。
其实弘一一生只到过晚晴山房三次。1928年农历八月,修持小住,静心念佛。1929年农历九月二十,五十寿诞,在此默诵《地藏王菩萨本愿经》为亡母超度。1931年早春,住在此,发愿振兴南山律宗,一心精研佛学。
可惜晚晴山房抗战时坍塌,我所到的是上世纪末易地重建的,虽是重建,仍有一种古雅的气息拨动参观者的心弦,也许不该简单称之为参观者,于我而言,说是朝圣亦不为过。清明放假,甚是清静,一个人走走,想想。
典型的江南院落,依山傍水,山是象山,水是白马湖。门漆剥落,走进素净的院落,白墙黛瓦,芳草石阶,修竹古木,参差有致,萋萋满别情。
山房循山势缘坡而上,院落绿树蓊郁,草色青青,老绿新绿杂糅,春天的气息满布。走上二十余级石阶,见门楣上方匾额高悬,赵朴初所书“晚晴山房”四字拙朴有力。走进四开间的平房,中国古风的八仙桌、太师椅、精细的雕花,都可以视而不见,我凝视着中堂那幅弘一法师画像,眉眼温和含笑,面容慈悲谦和,淡然,平静。和这样的目光相触,心生莲花,俗世的五颜六色都烟云消散,锱铢必较多么短视,争名夺利多么可悲,心静下来,一池湖水在经历了凡尘的涤荡之后,渐趋平和,终于,了无涟漪,天心月圆,澄碧如洗。
山房前的小花园,有一纪念碑,上书“弘一法师纪念碑”。
清明清,清明明。
一个人游走,在春天里,不免浮想联翩。李叔同度过了多么传奇的一生:其父是津门巨富,家境殷实;他最早将西方油画、钢琴、话剧等引入国内,且擅书法、工诗词、通丹青、达音律、精金石、善演艺,是世间罕见的通才奇才;三十九岁时他决绝转身,继承绝学,复兴律宗,看破、放下,万般从容。
出了山房的门,还在想象着大师身前的绝笔遗墨“悲欣交集”是怎样的力透纸背,想象着大师在参天的古木下潜心于书法、绘画和佛经,想象着大师披着袈裟手持佛珠眺望白马湖微波粼粼和山峦起伏绵绵,想象着这房的主人怎样从夜夜笙歌到青灯古佛并坚守一生……人去室已空,怀想却悠远到无尽头。
到访晚晴山房次数多了之后,对李叔同其人生出了探究的热望。一本《弘一法师年谱》在手,循着这一行行字,找寻他在杭州的足迹。弘一法师和杭州的缘分不浅:西湖边涌金门外初到,浙江省立两级师范学校(1913年改名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教,孤山西泠印社入社,虎跑寺断食出家,灵隐寺受戒,艮山门外井亭庵和玉泉清涟寺专心学戒,北山路上的招贤寺修行,吴山常寂光寺闭关,松木场弥陀寺小住。
借着常住杭城的便利,我开始了探寻之行。
西湖边,北山路,艮山门,松木场,吴山、孤山,虎跑、灵隐,现在哪一处不是人流如织的热闹去处?我曾专门去寻艮山门外井亭庵,在滚滚车流中,在熙熙人海里,询问皆是不知,查阅资料也不可得,想必早已湮没在历史波涛中。
弘一有文《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我的住处在钱塘门内,离西湖很近,只两里路光景。在钱塘门外靠西湖边,有一所小茶馆名景春园。我常常一个人出门到景春园的楼上去吃茶。当民国初年的时候,西湖那边的情形,完全与现在两样。那时候还有城墙及很多柳树,都是很好看的……”
一百年过去了,现在与那时更是两样:景春园早已灰飞烟灭,井亭庵,清涟寺,招贤寺,常寂光寺,弥陀寺……多少寺庙烟雨中,和弘一法师当年一式一样的寺庙已不可寻,有的只留一块石碑,标志旧址云云,也有的原址上早已高楼矗立,或者变成宽阔的马路,任由车子行人通过,了无当初印迹。弥陀寺已经修复,崭新的,陌生的,未有一丝弘一来过的痕迹。我站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弘一当年的脚步像嘚嘚的马蹄声,早已掠过时间,不留一点踪影。
在杭城闹市穿梭,一首《送别》,那熟悉的旋律,像背景音乐一样,一直或轻或响地奏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曾在一个阳光暖暖的冬日,读丰子恺散文,《中国话剧首创者李叔同先生》一文专写李叔同,“亲送他到西湖虎跑寺出家为僧”,“李先生的骨灰供在杭州西湖虎跑寺”。
去岁立春日,突发逸兴,一个人跑去虎跑,参观李叔同弘一法师纪念馆,瞻仰弘一法师,走近一颗出尘的心。
那日风暖,断桥边已经有人在放风筝。一月底的瑞雪还未消融殆尽,春风已蠢蠢欲动,柳条芽苞初绽,似乎是调皮的小孩儿在小心撩拨这个春天,啊,草色遥看近却无,这样的早春好像正是现在这个时候。
走虎跑路,入虎跑景区,沿着虎跑径往上走,游人不多,安安静静的,适合一个人怀想。
李叔同,真是多才多艺的传奇人物。1907年,那个早春,春柳社首演话剧《茶花女》,他饰演茶花女一角。1912年春,他入南社,任主笔,编辑文艺副刊。他曾是烟花柳巷的纨绔公子,放浪形骸的多情才子,最终他痛彻人生无常、生命悲苦,度过认真而执着的一生。
世人多纳罕他的出家,百思不得其解。想起曾读到过的一段对话:
学生问他:老师出家何为?
答曰:无所为。
这回答,如洪钟大吕,多少廓清了在滚滚红尘中的心之迷雾。多么难得的,无所为。
1918年8月19日在杭州虎跑寺剃度为僧,之前他是风情才子李叔同,之后则是佛学大师弘一。
《弘一法师年谱》上说:
一九一八年(民国七年戊午) 三十九岁
是年新岁,师以居士身至虎跑寺习静。
七月十三日,披剃于杭州虎跑寺,即依皈依师了悟上人为师,仍用皈依时的法名演音,号弘一。
九月,至灵隐寺受戒。
过虎跑取水处,到虎跑梦泉,转入李叔同弘一法师纪念馆。展厅里有他写的诗词歌曲,他用过的书籍印章等实物,还有友人弟子的书画作品等,多方面展示他的艺术成就、佛学造诣,令人心生涟漪。
我被弘一法师的白玉立像吸引,它高于常人,通体洁白。以前看老树画画的画,那个着素色长袍的清瘦的男子,不见眉目,我总想当然以为,该是弘一法师的模样,瘦削的身材,整洁的布马褂,前额宽阔,凤眼细长,鼻梁隆正,表情温而厉。眼前的弘一法师,还是那般温良内敛,谦逊平和。
看到很多展品都心生波澜,此时我想写写那片文字:弘一法师一心向佛,严持戒律,晚年他自称“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自号“二一老人”。
在尘世中,我们见多了自以为是的人,趾高气昂的人,不可一世的人,而真正了不起的人,即便才华横溢,卓立脱俗,依然像低头的稻穗,饱满而谦虚。倘若弘一法师也算“一事无成”,那吾辈岂不蝼蚁不如?
在群山环抱,翠竹围拥之处,立有弘一大师舍利塔。一人独立,任心潮起伏。
从某个角度说,我对弘一法师的仰望,是基于他对人生的别样理解,他的选择开阔了我对人生的认知。哲学的三个终极问题总是这样执拗地横亘在我的面前,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往哪里去?特别是最后一个问号,始终难以拉直。从李叔同到弘一法师的人生选择,无疑是人生道路上摇曳生姿的一树风景,并非我也要以此为命途归宿,至少为芸芸众生提供了一种人生可能,一种超尘的选择。
学生时代曾不止一遍听过老师的教诲,师者总引用这样的名言:“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人生啊太美好,不管怎样过都像是虚度。
起初觉得匪夷所思,半世为人才豁然开朗,弘一法师的选择实际上和上述所言不谋而言,他们都选择了一种尊重自己内心的生活方式,认真地度过这一生。
在展厅里流连,入眼入心的事物太多太多。走出来,脑海里依然纠结那个永恒的疑问:要往哪里去?
“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三层楼。我们的弘一法师,是一层一层的走上去的。”这是李叔同的高足丰子恺所述。
这说法不是和王国维的三重境界说异曲同工吗?
在一层楼: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人一被抛入这个尘世,便是苦苦地吸纳,无尽的求索,求吃饱,求穿暖,无可厚非。天之涯,地之角,熙熙为利,攘攘为名,似乎是人生唯一的方向,否则为何要到人世间走一遭?李叔同亦未能免俗,锦衣玉食的时光,声色犬马的青春,天涯路苍茫。
再上层楼: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诗词歌赋,吹拉弹唱,涂抹上色,莫不让人生除了物质追求之外,多了超凡脱俗的追求。李叔同的音乐、美术、书法、戏剧,都可圈可点。人生到了这个境界,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该往何处去?
去最高层: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弘一法师选择了宗教,复兴律宗,皓首穷经,终成南山律宗第十一代世祖,余生何其丰盈。对我而言,宗教可以是灵魂生活之一种,但不是灵魂生活的全部。一定有什么,在前方等候着我,召唤着我,来路清晰,归途豁然。
春天草长莺飞,江南的春天尤其,蓬蓬勃勃地向上着,无可阻挡,一些关于人生的拷问,也像离离之草,在春风里欣欣向荣着。再暖些,我该去灵隐朝拜了,听一听天籁梵音,嗅一嗅沁脾檀香,拜一拜草木佛心,靠近先哲近些,再近些,靠近理想的生活近些,再近些。
一首《送别》,柔婉凄美,含蓄蕴藉,陪伴了我一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单曲循环,这不朽的骊歌,这永恒的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