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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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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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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的四个比喻

她的头发像猪毛。母亲说的是医院同事梁姨。

梁姨也是下放后被抽回城,离异。平日相处尚安,不这样形容她。这话玩笑时可说,翻脸时背对着她也可说。

梁姨的发质粗硬如板刷,茂密地遮盖着她胖大的脸,眼大,眉浓,肤色黝黑,倒也不觉得突兀。身为女人,梁姨的形象比较男人,又不讨男人喜欢。

梁姨的脾性也粗硬。单位分年货,每人5斤苹果,她总觉得自己的5斤比别人的5斤少,嚷着要交换,一换,依旧还是觉得别人的多。众人白眼,梁姨的大眼好像没看到。有人撇嘴,梁姨的厚嘴唇还击,倒像她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单位食堂里不要的冬笋菩头,在进垃圾箱之前会被梁姨捡回家,挥刀砍了炖汤吃。有人暗说,你扔进垃圾堆的她会不会再捡回来?难说。

梁姨种菜。自家阳台太小,艳羡单位院子里的花坛宝地。趁众人没注意,花坛边沿已被梁姨开垦成了菜地。院长大怒,找她谈话。她理直气壮,种菜还好吃吃,种花有啥用?院长是转业军人,不能对女职工动粗,气得手指头在空中乱点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倒不是说梁姨离异后经济困难。前夫每月出钱抚养儿子,一分一厘都存银行,定期比活期划算,还有每月发了工资贴花。抠死抠活过日子,梁姨觉得很有盼头,数数存单,算算钱数,日子欣欣向荣。

其实梁姨的命也如猪毛一样贱。年轻时下放,经人介绍认识了城里工厂一个大学毕业的工程师,见过两面,领证。新婚之夜,被丈夫一脚踢下床,才知其有精神病,间歇性发作。忍,忍无可忍,离。

新婚那一夜,是梁姨一生的夫妻生活。

猪毛不值钱,头发像猪毛的梁姨却有钱。亲兄弟家有急事,开口借几百。没有。朋友手头紧,说好下月一号发工资就还她。不行。终于,梁姨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有了好几千的储蓄。那时我一个同学家,买了一幢二层楼,总价700元。梁姨是镇上低调的富婆,又勒紧裤带过日子,眼看着钱快涨到五位数,没想到物价涨得更快,一夜春风,万元户遍地都是。

梁姨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

头发像丝绸的是孙太太。

在小镇,更多的女人被冠以某某老婆的俗称。孙太太是我认识的人里头唯一一个被称为太太的人。她的丈夫是老师,严肃有声威。

在用蜂花这类洗头膏还很奢侈的年代,女人们大都用香皂洗头,清水时滴几滴白醋。洗头一般都在室内完成,少有人铺张到家门外。孙太太不同,她洗头极有仪式感。孙太太的头发好像藏着故事。

冬阳正好,没有风,搬张骨牌凳到院中,搪瓷脸盆放凳上,盛半盆凉水,旁边放两把热水瓶。还不能开洗,脱掉棉袄外套,紧身的红色高领毛衣,在领子上圈围一条干净的干毛巾,把麻花辫上的牛筋解开,抖几下,长发如瀑,披在肩上。用木梳,一遍,一遍,梳顺,梳到柔顺极了,在阳光下一波一波地舞动。买几尺布都要布票,丝绸在鱼米之乡也是稀罕物,但养蚕是常见的,谁会没有见过丝绸呢?有些人家的被面就是丝绸的。

院子的矮墙上,过路人有意无意的目光,透过花盆里的葱蒜花草,一寸一寸,落在孙太太的脸上、身上。

孙太太的小脸娇羞地红着,她的眼睛没有看旁人一眼,更多时候她垂着眼,享受梳头的惬意,好像她和头发共享一个秘密。

几分钟,十几分钟,也许几十分钟,谁知道呢。孙太太终于停止了梳头 ,侧着头,瀑布从一侧肩头挂下来,往盆里倒开水,然后,刷一下,把一头瀑布撒进盆中。打湿,搓揉,抹洗头膏,满头的白沫。墙外头走动的人更多了。换水,一盆水泼到院角,墙头谁人的一声“呀”,惊到了别的路人。

洗完,擦干,解下干毛巾,披上外套,坐在太阳里,晒瀑布。孙太太洗头没有一场电影的功夫是收不了场的。

我小时候见过孙太太洗头,那时候我只比矮墙高一点点。在一个小女孩眼中,她每个动作都好看,一梳,一甩,一搓,一揉,都有舞蹈的韵味。我也听到别人说孙太太,没人避讳一个小女孩。

“头发梳得噶光,腰细得两手掐得断……”

“要轧姘头去呀。”

我猜一定不是好话,看说话人的神情,听那语气,声音低得要钻进地下去。

孙太太会朝我笑,只笑一下,很少说话。头发像丝绸的孙太太,已经在小镇女人的舌头上死去一百回了。

金娥,她的头发像乱稻草。

金娥是个半老太太,奇怪的是,所有人都称呼她金娥嬢嬢,我们小孩想当然,以为戏文里唱的,皇后娘娘。

金娥嬢嬢没有皇后娘娘的命,她一直在医院食堂做临时工。

金娥嬢嬢不掌勺,但掌勺师傅——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对她有几分怕,我们觉得怕得莫名其妙。

金娥嬢嬢不是正式工,却比正式工都神气。

我们小孩和金娥嬢嬢的紧密关系,主要为几个馒头,在斗智斗勇。

院长是个转业军人,姓黄,高大胖,一身的白肉,抖抖颤颤,大热天汗水淌下来都不顺畅。有人送他外号,黄胖。黄胖院长爱吃大白馒头。人手做的馒头,大小不均,发酵粉也是势利眼,发得好的能有小的两倍大。

临时工金娥嬢嬢很劳心,每天一早,掀开大锅盖,在腾腾热气里,将最大的六个馒头挑出,盛在一个大白盘里,专候黄胖院长。那认真劲儿,比正式工还正式工。

我们这些医院职工的小孩,有在食堂里窜进窜出的特权。内科不安全,外科有危险,妇产科不能去,放射科要远离,还是食堂相对安全。食堂门多,金娥嬢嬢一个人两只手,拦住了这个拦不住那个。进了门,食堂里间,灶头大锅,大白馒头,自然是第一记挂的。

我们擅长调包。第一拨人,将盘子里的六个大馒头换成较小的,一样的饭票,凭什么院长就一定要吃大的?哼。第二拨稍后赶到,重复我们的活。然后第三拨……等金娥嬢嬢乱稻草的脑袋探进里间,我们已经飞也似地逃到门外了。

金娥嬢嬢在外间卖早饭给病人家属,舀粥,盛一小碟一小碟的酱瓜,或者什锦菜,卖完了馒头,到里间取,揭开大锅盖,白盘子里的大馒头已经“瘦身”成功。金娥嬢嬢以唱戏的腔调叫起来:“呀——你们这帮讨债鬼!”

不远处,在晾晒着的白床单间,钻出几个脑袋,咧着缺牙的嘴笑。

我们跟院长没仇,虽然他不喜欢小孩,他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扔在上海老婆那里。黄院长吃西瓜是半个半个的,用调羹舀,从来不会切成一瓤一瓤,我们馋得直咽口水,黄院长不仅不客气一下,甚至还要吧啧吧啧吃得特别响来刺激我们。当然这些不是最主要的,我们都觉得好玩,听金娥嬢嬢头发蓬乱地叫:“呀——你们这帮讨债鬼!”

食堂工作人员一般不戴白帽子,得到上级要来检查的消息除外。金娥嬢嬢的头发,不漆黑,不油亮,不柔顺。我们给她取过绰号,叫“乱稻草”,但一直没有传播开来。

小妹阿姨烫了一个头回来,整个小镇轰动了,比小学操场上放电影《红楼梦》还让人津津乐道。

家属院里种着花,鸡冠花、凤仙花、菊花、月季都有,有一种菊花,黄色,绽放时有一手大,若涂成黑色,和小妹阿姨的头发比,像照镜子一样。

我们暗地里叫小妹阿姨,菊花头。

菊花头在街上走,头抬得高高的,下巴翘起来了,的确良白衬衫,雪雪白,脸上搽的雪花膏,喷喷香。隔壁阿三说,鞋子底上再钉几个钉,就像一匹白马。

阿三年纪不小了,还是一个人。

我们谁都没有见过真的白马,但都莫名觉得阿三形容得好。

我们小孩都知道,菊花头不是好惹的,除非他吃了豹子胆。小妹阿姨上头有七个亲哥哥,七个啊!个个都膀大腰圆,好像就为保护唯一的小妹而强壮的,还有七个嫂嫂,个个伶牙俐齿。你若得罪了小妹阿姨,差不多等于得罪了半个小镇的人。

菊花头原先在毛巾厂上班,后来嫁给了梁医生,就调到医院做后勤。

梁医生是工农兵大学生,医术人称“乌花毛”,但人缘好,脑子活络。他们的婚房和我家贴隔壁。就这样,菊花头成了我邻居。从此我规规矩矩叫她小妹阿姨。

我快小学毕业时,小妹阿姨升级了。女儿穷哭,哭功了不得。梁医生半夜抱着哄,贴隔壁听得清楚。小妹阿姨和梁医生吵架,女声响,男声低,最后当然是小妹阿姨赢,梁医生是不敢赢的,谁吃得消老婆的七个“大佬”——方言里称兄长,音“度佬”。

阿三后来怎样,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太遥远,只记得他说过的那句话:像一匹白马。

读到易安词句,“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不禁想起小妹阿姨的菊花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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