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勤于清理的人,看着花盆里长出一株野草,竟然没有果断拔除,还每日浇水,看它茁壮长大,本身就是一件让人讶异的事。
阳台上摆满了花盆,不管黄叶还是杂草,一概被我清除干净,以保证所有的养分都供给盆里的花草。它,绝对是个例外。
不能简单地归因于缘分,那株野草或许心有灵犀,可劲儿证明着自己。刚开始时,它只是浅浅一点绿意,有别于常见的柔细的纤草样,后来的日子,它喝饱了水,享受着充裕的夏阳,长出了两片叶,一两天就蹿上一截,高度很快超过盆中主角仙人球,虽说离地里劳作时日久矣,但也不至于分不清韭菜葱蒜,毕竟是常跑菜场的人,一眼就认出了,是苋菜!
孤零零的一株,在花盆的边沿缝隙里长出来,纤弱得站立不稳,就倚靠阳台栏杆借势默默往上长。它真不是普通的野草,终究下不了剪除的决心。
这株苋菜始终低调,它长势喜人,却不霸道,夏天的骄阳激发了它的勇力,小半个月的功夫,就长到一尺多高。到了这个高度,小目标达成了,就安心养壮,看它慢慢粗壮起来。烈日炙人,楼下的马路是金光大道,我定睛细看盆中的这株倔强挺立的野苋菜,绿叶菱形,叶脉附近多紫红色,油亮而精神,杆子从铅笔芯粗细长到如今小拇指粗,茎干紫红,很多分枝,在我阳台的盆花中卓立不群——活脱脱是一株好苋菜。我更下不了辣手了。
忙碌了一日,傍晚终于得闲,浇水,打理,总不忘与这株野苋菜对视片刻,遐思人与植物、人与自然,在暮色天光里,享受这份相看两不厌,寂静安然。
苋菜刚上市时价格令我咋舌,它们叶子滴绿,被连根拔起,扎成小小的一把,躺在摊位上,很是文弱的样子。
而我的这株苋菜,野性十足。我不知道它到底来自哪里,有的只有缤纷的想象。
也许掺杂在花肥里,在春天我给盆花施肥时,它扑向久违的泥土,终于告别长久的暗无天日,开始歆享这活泼泼的阳光和热乎乎的空气。可能它原先是有兄弟姐妹的,但只有它穿越了生命中的黑暗,活到了阳光下。这样想着再看它,竟然觉得它活得悲壮狂野。
也许它来自鸟儿的小喙,伴着清亮的鸣唱。我的住所紧邻一个公园,每日清晨,夜幕还未完全拉启,就充盈着长长短短高高低低清清浊浊的各式鸟鸣声。我不起身,闭目安享,有时鸟鸣仿佛就在耳畔,想象胆大的小鸟憩息在我家阳台,或许就在那一声清脆的鸣叫之后,一粒苋菜的种子噗的一下落在花盆的边沿,落进等待浇水的泥土的缝隙。
它还可能来自哪里?冬天时我从楼下捧来的那盆浇花的积雪?乘公交从虎跑提来的那半桶清洌的泉水?楼上随手抛洒下来的残枝败叶废物?一阵春风?一场暴雨?某一夜,不知名的所在?宇宙的尘埃?彗星的尾巴?……奇妙的自然,我的神啊。
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也不想早早安排它的归宿。它还在努力长大。我愿意见证它的一生,一株有故事的野苋菜。
家人也注意到了它,一株苋菜。
有半碗了吧?啥时用几个蒜瓣炒炒吃?
不。
大蒜炒制,似乎是很多苋菜的宿命,连张爱玲这样清雅特立的人,也不能免俗,“苋菜上市的季节,总是捧着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色”。纯粹是色诱,用蒜瓣的本白衬托叶绿汤红。油炒,凉拌,煮豆腐汤,烧米线,哎呀,终逃不了被吃的命运。
再长大些,臭苋菜秆吧?
不。
在绍兴乡下,家家院子的角落里,曾经都有这样的一个个甏,炎夏世界,天天臭这臭那,臭豆腐、臭冬瓜、臭毛豆,更少不了臭苋菜杆,无臭不欢。绍兴人说到苋菜,总发出“旱菜”的音,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好像在吞咽臭苋菜杆可口的汁水,一想到就口水汹涌。汪曾祺说“臭物中最特殊的是臭苋菜杆。苋菜长老了,主茎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许小段,入臭坛。臭熟后,外皮是硬的,里面的芯成果冻状。噙住一头,一吸,芯肉即入口中。这是佐粥的无上妙品。”“湖南人谓之‘苋菜咕’,因为吸起来‘咕’的一声。”
我不管什么苋菜咕、无上妙品,在我眼里它不是一株普通的苋菜,它身世成谜,更大的特异之处,在于无拘束,恣意开张的生命姿态,在钢筋水泥的城市,这样野性的存在太稀罕了。
我对苋菜的花了无印象,那段时间我太忙了,无暇顾及它。英国诗人弥尔顿在《失乐园》中写到苋菜,赞其生生不息。苋菜的花语竟是永恒。我不由得对着这株野苋菜愣了几秒。
总觉得鸡冠花和苋菜应该是有关系的,一查,果然,都是苋科。有的苋菜品种,可以长到小孩手臂般粗壮。我的这株野苋菜定然不会有这样的奇迹,一生也就一尺多高,顶多再粗些。耽于这样的平凡有什么不好。苋菜不言,没准我说出了它之所想。
阳台上的一株野苋菜,令我痴迷。某日读到趣文《苋菜梗》,“说到苋菜同时就不能不想到甲鱼”,他引经据典《学圃余疏》云:“苋有红白二种,素食者便之,肉食者忌与鳖共食。”不禁哑然失笑。这说的是植物与动物的奇妙关联,联想让世界万物,即便天涯,仿若咫尺。
文友写《虫子比人更懂得一枚果子的甜》,说的是苋菜桃。苋菜是菜,苋菜桃是桃。“苋菜桃的成熟,是从桃尖上开始的。一开始是粉红,然后是鲜红,再变成猩红,最后变成紫红。沿桃尖往上,颜色一层层地晕开。”太美了,忍不住做梦:也许下回鸟儿衔来的是苋菜桃的种子,噗的一下落在我的花盆里,生根,长大,结出桃子,一层层晕开各种红。想想都美,反正做梦是免费的。万物静默如谜,我却对此迷醉不已。
任由它生长,就这样看它度过一生。待秋霜到,叶落枯黄,等冬雪覆盖,和泥土不分你我。来年春天,也许我又会看见,浅浅的一点绿意,另一株野苋菜,或者苋菜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