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得暇,闲读《长物志》。文震亨在书中对门窗、桌椅、花草、纸笔等日常物什无不求“爽而倩、古而洁”的雅趣,于“阶”的构制也不例外,状摹入微:“自三级以至十级,愈高愈古,须以文石剥成。种绣墩或草花数茎于内,枝叶纷披,映阶傍砌。”芳草菲菲、苍苔点点,果然清冷素朴的石阶泛起了幽幽古意与悠悠雅意。而我更为好奇的是书中的“绣墩”,到底是何种异花秀草?幸而文后有注释:“绣墩,即绣墩草,又名沿阶草、忍凌、麦冬。”
麦冬?麦冬!楼前绿化带中正是成片栽种的麦冬。昨夜一场细雨,原本清秀的麦冬理应更为耐看。念及此,我索性合了书本,移步楼下看草。
麦冬乃百合科沿阶草属多年生植物,性喜半阴湿润环境,近年多做园林绿化之用。我家所住居民楼前,有宽五六尺、长十数丈的闲地,小区物业用半米高的冬青合围成一处花圃。内植紫薇和石榴,树下种的就是麦冬草。因了昨夜雨丰水足,一株株麦冬更显得绿叶青碧、翠带披拂、楚楚可人。恰如清人郑逸梅在《花果小品》中写的那般“叶如韭,长尺余,软柔丛生,鲜碧可爱……植之庭砌,披拂四垂”。青翠纷披的麦冬,与草间散乱堆放的灰白叠石相傍,更得天然意趣。
郑氏讲麦冬“叶如韭”,也有人看其叶与小麦相似,也因此得“麦冬”之名。然在我眼中,劲秀、纤细、修长、清灵的麦冬叶,油油亮亮、丝丝条条、潇潇洒洒、爽爽朗朗。无论外形和意蕴均可与菖蒲、蕙兰相颉颃。
况且比之菖蒲,麦冬叶子更为细长,动辄过尺,而且软韧。相传东汉大儒郑玄在北海郡(今山东省)长学山授徒讲学时,常撷庭前阶下麦冬草叶,以扎束书简。郑玄字“康成”,当地人便称麦冬草叶为“康成书带”,由是麦冬又获“书带草”之雅号。绿意盎然的丝绦草带、氤氲的缕缕书卷气,引得后人追慕不已。李白曾有诗句:“书带留青草,琴堂幂素尘”,苏轼亦曾咏道:“庭下已生书带草,使君疑是郑康成。”想来,仅是“书带草”一名,便可令菖蒲、蕙兰等香草艳羡不已。
麦冬四季常青,不畏热、不惧寒,适应性强。旦有方寸薄土,便可餐风饮露分蘖滋茂,无地不宜、无处不生。现已十二月初,麦冬花早已败落。花落后留下的短小花梗,使得一条条细长的花葶犹如微缩的兵器狼牙棒,直杵蓝天。好在花落不久,对麦冬花盛开的景象记忆犹新。那时,紫薇花开得正繁,观赏紫薇的同时也不曾冷落树下清旷雅淡的麦冬。虽然相比于紫薇,麦冬花小巧如米,但一串串花或白或紫,密密匝匝、连珠成串、淡雅秀美,也是分外惹眼。况且它也以紫色花居多,树上的紫薇花与树下的麦冬花,“紫”“紫”相映,丛蔚簇茂,颇有一派“灵风翔紫烟,霭胡生罗幕”的气象。
麦冬虽入籍“沿阶草属”,在园林绿化中只是修平取幽填空补缺的“配角”,却并非散淡“闲草”,心里念的也是“济被苍生”。每年四月春老,挖掉麦冬,就可以看到球状的根茎,晒干后如同一颗颗干枣核,即是一味难得的中药材。关于麦冬药用功效最“夸张”的记载,莫过于东方朔的《海内十州记》。书中写道,一日秦始皇外巡,途中有灵鸟衔来劲草一株,献于始皇帝驾前。其叶似韭菜、花瓣淡紫,甚为雅致。灵鸟献翠草,始皇帝视为祥瑞,但他及身边人均不识其名,忙求教于鬼谷子。精通医术的鬼谷子贺道:此乃东海瀛州的不死之药,名为“麦冬”。人死后三天,用其草覆身,一株草即有起死回生之神效。始皇帝闻之大喜,遂派方士徐福带童男童女数千人,到东海求此草,以求长生。
东方朔睿智幽默、博学多识,但惯常大言,即今人所谓的“满嘴跑火车”,读《海内十州记》可证一二。但麦冬虽非他口中的“不死之药”,其药用价值确也被古今医家所公认。《神农本草经》奉为药中“上品”,言其微苦、微寒,“久服轻身”。《本草分经》称麦冬“性甘、微苦,可润肺清心、泻热生津、化痰止呕、治嗽行水”。现代药学研究也表明,麦冬富含生物碱、葡萄糖、氨基酸等,具有抗疲劳、提高细胞免疫力、降血糖等功用。
花圃内,紫薇树依然开着团簇紫花,石榴树更是硕果累枝。如果说它们是一首首锦绣华灿的唐诗,那么麦冬就是一阕阕清泠明丽的宋词,一如“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一如“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
麦冬,更像这些宋词的词主。虽一介书生,然却一身剑气、一腔热血、一生慷慨!